25. 院子之一
裴如玉鄭重道歉, 白木香未多做計較, 原諒了他。
白木香十八九歲的年紀,狀元郎的名頭對她的吸引力不大, 因爲她知道自己學識有限, 與狀元怕是說不到成塊兒去。但是, 她喜歡裴如玉這樣俊美高貴的男人。
不過, 再喜歡裴如玉,白木香也絕不會輕賤自己。
她尋出帶在身邊的活血化淤的藥膏遞給裴如玉,裴如玉接過, 幷沒有用, 只是在手裡輕輕摩挲著那小小瓷瓶,「其實沒什麽。」
雪白的手背一片被打出來的緋紅。
「還是塗些藥膏, 有備無患。」白木香的視綫從裴如玉手背上移開,壓下心中的彆扭,同裴如玉說,「咱們雖在外還是夫妻, 到底是和離的,兩個人時就做朋友相處。我知道你有學識,有見識, 要是我有哪裡不好, 你只管像今天這樣直接告訴我。你有不妥, 我也會提醒你。」
「裴如玉, 像你說的,誰都有不足的地方。你以後再敢摸我頭, 我還會打你。我的頭是留給以後我真正的相公摸的。但你對我的好,我也都會記得。」白木香聲音漸軟,像是初春天氣轉暖時開始融化的堅冰,燈光下,眼睛明澈出溪水。
「我也會。」裴如玉彎了彎眼眸。
外頭窈窈小財指揮著小厮送嶄新的浴桶進來,裴如玉避出去,讓白木香先沐浴。白木香洗澡像戰鬥,速度極快。然後,她避出去讓裴如玉沐浴。驛站裡是不可能有專門沐浴的房間的,能將熱水供應的這樣及時,已是銀子的功勞。
當晚,裴如玉睡的床,白木香睡的榻。
倒幷非裴如玉這樣要求,只是榻有些小,裴如玉長手長脚伸展不開,蜷在榻上委實可憐。白木香有些看不下去,把他攆床上去睡了,白木香在榻上休息。
兩人達成朋友的共識,相處起來更加和睦自在。
第二天早上,裴如玉早早醒來,借著月光看一眼床頭放的更漏,裴如玉起身穿衣。今天的衣服昨晚白木香已經給他找出來放在床頭的椅子裡,一身月白色暗綉騎馬長袍,外面還有一層紗衣。白木香大概很喜歡月白色,這身衣裳原本裴如玉沒收拾進箱,定是白木香後來放的。
還有外面的紗衣,這不過是帝都貴族少年近來流行的打扮,必要在錦袍外加一件紗衣,持一柄摺扇,可添三分風流倜儻。
裴如玉在朝爲官,鮮少這樣穿,這大概是家裡做的,白木香也一起裝箱帶了出來。
裴如玉穿戴得當,出門洗漱,忽然住了脚,目光定格在灰白紗窗下羅漢榻上睡姿一言難盡的白木香身上。白木香整個人呈趴著睡的姿勢,大半張臉在枕頭裡,一條腿曲著,肚子壓住被子一角,另一條腿與大半張被子都搭拉到了地上。
裴如玉眼睛微微睜大,他平生第一次見女人會有這樣的睡姿。
俯身幫白木香撿起踹到地上的被子,目光不自覺落在白木香搭拉到地上的半條腿。中衣的褲腿被搓到膝上,露出光潔纖細的半截雪白小腿,脚腕精緻玲瓏,系一條串了兩隻金珠的紅絲綫。那紅絲綫襯著白木香雪白脚踝,愈發紅的刺眼,紅的醒目,仿佛頃刻就要直直扎進人的心裡去。
裴如玉自幼尊重,不論姐妹還是丫環,他從來都客氣有禮。裴如玉後退一步,視綫却不受控制的沿著白木香的脚踝向下,落到白木香胖呼呼的脚丫上。
真的很像小孩子的脚,胖嘟嘟的可愛。
裴如玉終於能喘過一口氣,眼睛隻盯著白木香的胖脚丫,飛快的將白木香的小半截腿給她抬榻上去,然後,身形一閃,就到了門口,拔開木門插銷,帶著夜間凉意的空氣撲面而來,裴如玉輕輕籲口氣,從容到井邊洗漱。
在榻上睡的正熟的白木香拱了拱屁股,整個人翻個身,把被子壓身下,繼續睡。
因裴如玉打賞豐厚,驛站的早飯也準備的相當豐盛,鶏蛋、花卷兒、饅頭、包子、燒餅、醬菜、米粥、花生米、鮮嫩的青瓜青菜,還有猪頭肉、糟鶏糟鴨、醬牛肉之類的葷食。
吃過早飯,馬匹車輛都備好,司書又賞了幫忙伺候馬匹的驛卒幾百錢,在驛卒的千恩萬謝聲中,一行人繼續北上。
這兩天,裴如玉、小九叔、裴七叔一直在商量路綫圖的事,小九叔手裡拿的是一份鏢局慣走的路綫,裴如玉則是自己標注的一張路綫圖,兩份路綫圖有些差別,大家商量看怎麽走好走。
白木香私下要了裴如玉的路綫圖來看,「你這路綫圖怎麽畫的,跟我們往常用的不大一樣。」
「托兵部的朋友找了些資料,我自己畫的。」見白木香好奇,裴如玉跟她講如何看路綫圖,一路沿官道要怎麽走。要經渡口,要翻山嶺,要穿關隘,進入到草原,才能到達裴如玉任職的地方。
白木香聽裴如玉將這遙遠征程娓娓道來,眼眸中一閃一閃,都是嚮往。裴如玉有些好奇,「木香,你爲什麽想去北疆。」
「當然……」
白木香張嘴就要說是爲了以後和裴如玉和離有個好名聲,裴如玉已打斷了她,「除此之外的原因,我看你特別喜歡北疆。」
白木香眼睛裡泛起星星點點的笑意,「你看出來了?」
裴如玉也不禁勾起唇角,白木香一路多麽快活,肯定不只是出於一個好名聲的考慮。白木香整個人靠著榻背,側目看向裴如玉,頭枕雙臂,意態逍遙,「以前,我在祖父那裡看過《史記》,那上面有絲綢之路的記載,我還看過玄奘法師寫的《大唐西域志》,還有前朝文休法師寫的游記。我才知道,現在的北疆,很大一片土地就是當初西域諸國所在。要不是有你這機會,我這輩子也不能往西域去瞧一瞧啊。哎,我真想現在就飛去。裴如玉,波斯的地毯、大食的寶刀,現在也是帝都權貴之家最喜歡的物品。」
說話間,白木香唇角飛揚,一雙大杏眼亮的在發光。白木香相貌不錯,却也沒有到傾國傾城的地步,再加上她到底生長在鄉下,自幼幷沒有大家閨秀的細緻,十三歲就同小九叔出門跑生意,在村裡組織村民族人織布,她的皮膚不是雪樣的細膩潔白,而是微微帶些蜜色,那是多年支撑門庭的證明。此時,却令白木香格外的與衆不同,她的確不是嬌養出的大家閨秀,但白木香那種神采飛揚的模樣,令所有見到的都情不自禁的微笑。
包括裴如玉。
裴如玉說,「伊吾的香料也極有名的,我就任的月灣縣,離伊吾很近。」
「伊吾曾是西蠻的王庭所在吧?」
「是啊,明聖皇后徹底將西蠻王庭擊潰,他們逃往更遠的北方,從此這裡成爲了朝廷最好的馬場,也是我朝在北方最好的屏障。」
「月灣縣也有馬場?」
「這還不知道,應該沒有。即便有,也只是私人的馬場。月灣縣與伊吾比起來只是個小地方。」裴如玉取出慣用的三足雙耳白玉香爐,「其實我也喜歡北疆,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都是說胡地邊塞,就是我們即將要去的地方。」
「你是想去看北疆風景?」
「不是。帝都錦綉繁華,待的久了會讓人軟弱,我更喜歡凜冽之地。」燃起一爐沉水香,裴如玉看到白木香的要翻過去的大白眼,他笑,「你肯定在肚子裡說我酸。」
「不是我說你酸,是你本來就酸。八月就下雪的地方,那得是個多冷的地方,擁裘賞雪當然是享受,可對於窮人,每一年的冬天就是跟老天爭命,冬天太冷,會凍死人。你喜歡的是北疆的風景,不會喜歡那裡冬天凍死的窮人的。」
「就是在帝都,我也不喜歡死人,不論是凍餓而死,還是饑餒而死,或者其他原因,我都不喜歡。木香,你對我有偏見。每個人喜歡的都是富足、平等、有尊嚴的生活,我相信你也不是例外。但這話從我口中說出,你就要側目以對,爲什麽?因爲我出身好,所以必然爲富不仁?」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白木香正色道,「我也不會仇視富人和當官的人,裴如玉,人品與他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不相關。我這單獨是對你的偏見,因爲你以前得罪過我。」
裴如玉哭笑不得,白木香一拍木榻扶手,起得身來,拉一拉裙擺,同裴如玉道,「今天的驛站比前幾天的都大,我要去逛一逛,你去不去?」
「我不去,你去吧。」
白木香生性好奇,各處都要轉轉,她發現,自家大手筆的打賞,住的竟還不是最好的院子。最好的院子有三處,皆清一色油光黑漆大門,只是門頭上是青磚浮雕略有不同,一處葡萄纏枝,一處仙鶴鬆針,一處瑞獸麒麟,不說旁的,只看這門口就知這才是驛站的一等院落。當然,也有些低矮破舊屋院,白木香就看到在他們面前殷勤備致的驛卒仰著腦袋愛搭不理的對一個灰青色布袍的男人拿下巴點了點一條狹窄小道,「呐,一直往裡走,走到頭,今天客滿,實在沒多餘的屋子,只得委屈董大人了。」
那位董大人一張方臉,面色微黑,天生一股肅正之氣,根本沒理會這趾高氣昂的驛卒,便步若流星的小院去了。
驛卒一轉頭,見到白木香,立刻滿臉含笑小跑過去,「奶奶,你怎麽出來了,可是有什麽吩咐,喚小的一聲就是。」都知道這是戶手面兒大的,驛丞拿了大頭打賞,這些驛卒也都想著往前凑,得些零碎賞錢。
「倒沒什麽事,閒來轉轉。」白木香擺擺手,「不打擾你當差了。」
「奶奶哪裡話,小的們巴不得服侍奶奶、大人。」
「你們這驛站離帝都近,迎來送往的事兒肯定不少。」
「哪天都得有幾位大人賀臨,不瞞奶奶,遇到您這樣體上憐下小的,是小的們的福。偶有犯官家眷,還有那窮官破戶的,都是往裡填錢的事。」
「剛那位大人是往哪裡赴任的?」
「這地方小的都沒聽過,烏月縣,聽說是北沿子地界兒。」
「看你剛那架式,我還以爲那是犯官哪。」
「您說哪裡話。小的也是用心伺候,您沒見那董大人的氣派,一來就要吃要喝的,我們驛站也不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開著厨房呀。要湯要飯的,也得現做,哪裡就伸手就有的。」
正經官老爺都敢這樣作踐,白木香不露聲色,心下却想,那位大人相貌端嚴,氣勢過人,就你這以衣冠取人的勢利樣兒,他不與你計較倒罷了,計較起來你怕是討不得好!
白木香回屋,裴如玉正坐在榻上對窗看書,窗子開著,室內有若隱若無的沉水香,煞是好聞。白木香把剛剛看到的幾處好院落同裴如玉講了,「白打賞那些錢,我看那幾處院子可比咱們這院子好的多。」
「仙鶴鬆針和瑞獸麒麟的院子都是給當朝一品住的,葡萄連枝的也是給高官準備的院落,我如今官居七品,當然沒資格入住。」
「還有這些講究。」
「你又不是沒住過驛站?」當初接白木香來帝都成親,一路上也是住的驛站,彼時因有祖父在,各處驛站自然小心服侍。
「我,我那會兒我娘哪兒都不讓我去,怕我丟臉叫你家瞅見。」白木香想想都好後悔。
裴如玉視綫自書上移上,瞥白木香一眼,呵,好傢伙,原來你那一路還挺低調來著。白木香感慨,「怪不得當官都是拼了命的往上爬。」
裴如玉翻過一頁書,淡淡的問,「你們經商的難道不是拼了命的想多賺錢?」
白木香倒是叫裴如玉問住了,裴如玉握著書卷,「都說朱門酒肉臭,誰不願意住進朱門?臭的不是酒肉,是路有凍死骨時,達官顯貴依舊奢侈無度,不顧百姓生民。」
看白木香一眼,回頭繼續看書了。
一時,驛卒呈上酒菜,却是滿臉苦楚,「原是特特的給大人預備了我們若陽最有名的大鯉魚,不想董大人到厨下端去吃了,小的們百般攔不住,也來不及燒第二條,耽擱下去誤了大人的飯食,豈不是我們的罪過,只得請大人多擔待。」
裴如玉一雙冷冷的眼珠子盯了那驛卒一眼,驛卒仿佛兜頭一盆冰水砸下,心下一個哆嗦不敢再絮叨,放下酒菜後都沒敢等著要賞錢便小心退下。裴如玉吩咐窈窈,「請岳母大人、七叔、小九叔過來用飯。」
白木香往外瞅一眼,見驛卒走遠,低聲同裴如玉道,「那位董大人斷不是這樣的人,我看那人生的方正,一派正氣,這驛卒是故意挑撥來了。」
「你怎麽知道董大人?」
「剛出去見到的。約是無錢打點,這驛卒好個下巴朝上臉朝天的模樣。」
李紅梅笑盈盈的走過來,裴如玉未再多言,起身迎接岳母大人,李紅梅擺手,「坐,女婿,你坐。」
待裴七叔、小九叔到齊,大家開始吃飯。飯後幷無他事,大家各去歇息,裴如玉白木香這屋子寬敞,兩人依舊是一床一榻,兩相便宜。出門在外,窈窈不必值夜,與小財一間屋子睡去便是。
不想深更半夜就有驛卒砸門,白木香立刻從床上跳下來,裴如玉也自榻上起身,伸手攔住披件袍子就要出去看動靜的白木香,自己到門口,却不開門,只是冷聲問,「什麽事?」
司書在外回禀,「大爺,說是外對陸侯回帝都請安,暫歇驛站,院子不住够,想讓咱們騰出這院子來。」
驛丞在外求爺爺告奶奶的央求,再三賠禮,已是給裴如玉跪下了。
咚咚的磕頭聲在室內清晰可辯。
燭光下,裴如玉眸底顔色晦暗不明。
白木香說,「那我們就讓讓吧。」她讀過官制,侯爵是超品,漫說裴如玉今不過六品小官,便是裴老太爺遇著,怕也要禮讓三分的。
裴如玉看白木香一眼,點了下頭。
待一行人大包袱小行禮的出了院子,七拐八繞,繞到通往那破敗院子的小路,白木香立刻止住了脚,冷冷看向一畔提著燈籠引路的驛卒,忍怒問,「合著你這裡就這一處院子,沒別的住所了?」
驛卒弓著腰,腦袋低到與肚臍眼持平,腆著臉賠小心,「還得請爺、奶奶包涵。今天著實,著實不巧。」
白木香笑出一口白牙,忽然換了一幅細心細氣的口吻,體貼萬端的柔聲道,「好,我可得體諒你們這不巧。」瞭解白木香的人都知道白木香火了,給侯爵大人讓屋子這是應當的,這與被人欺負被人作踐是兩碼事,白木香當時就要尋個法子整治這起子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突然間手被裴如玉扣住。裴如玉的掌心帶著一股淡淡凉意,夜中的玉石一般。白木香要奪,竟是未能奪出,白木香要說話,裴如玉給她個眼色,白木香只好止住嘴,强憋著沒發表自己的意見。
裴如玉就這麽緊緊握著白木香的手,一言不發往那破敗小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