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個故事發生在錢塘江邊上,年代不可考。有個叫牛家村的地方,比鄰而居著兩家獵戶,一家姓郭,一家姓楊,」
她看俞行知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也就在腦中把射雕的情節理了理,緩緩說起來,「兩家人相處得親如一家,又恰好兩位主婦呢都同時有了身孕。於是他們就約定,如果雙方生的都是男孩就結為兄弟,一男一女就結為夫妻……」
蕭蕭草木,漫漫寒夜。俞行知聽著身邊響起婉轉動聽的女聲,那聲音輕柔地領著他進入了一個新穎奇特俠骨柔腸的世界。
那世界中有快意恩仇也有兒女情長,聞之令人盪氣迴腸,深陷其中,一時竟忘卻了周身疼痛。
她究竟是誰?
俞行知在心中想。
他絕不信周曉曉是一個普通的燒水丫頭。
周曉曉的骨子裡就沒有半點作為奴婢,甚至於沒有作為女子的謙卑之感。
她和時下的女子不同,她自信且灑脫,靈惠極致到玄妙,就像是在一個沒有束縛充斥大智慧的環境長大的女孩。
她雖然也極力在模仿,但卻依然不時流露出一些和世人格格不入的言行舉止。
此刻她背對著篝火,柔和的火光把她的輪廓勾勒出一層細細的金輝,她用撥動人心的聲音,娓娓地述說著一個奇幻的故事。
俞行知微微啟齒,脫口想問一問,你到底是誰?
是人是妖?
來至何方?
然而他飛快的抿緊了雙唇。
不能問,他對自己說。
他擔心只要口一開,這如夢幻泡影的溫暖場景,就會瞬間破裂。
只剩下瀟瀟草木,寂靜寒夜和自己伶仃一人。
不論她是狐仙精怪,神鬼佳人,只要她願意陪著我,我可以永遠不問來處。
他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跳得快了起來,被一股玄妙的幸福感慢慢充滿了,不知何時緩緩進入夢鄉。
俞行知在清晨醒來,篝火早已熄滅,身邊空無一人。
荒野濃霧彌漫,寒冷且寂靜。
他撐起自己的身體,舉目四望,心中擔憂昨日荒謬的想法會一語成讖。
突然,一陣窸窣之聲。
草葉紛飛處,男裝打扮的周曉曉一躍而出,奔跑中帶起的細碎冰霜甩了一臉。
她手上提著一尾活魚,抹了一把臉,哈哈笑道:「邊上竟然有一條小溪,你看我抓到了什麼?」
俞行知不由得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在他笑的那一刹那,晨曦恰好破開濃霧,清暉降臨人間。
這個溫潤如玉的君子靜坐于野,然而他眼神中卻流連著灼灼之意。
周曉曉一下讀懂了這種含蓄的情意,她感到自己冰封的心湖一寸寸的融化開來。
玉陽鎮是一個有著千年歷史的古鎮,因鎮頭一座名為玉陽的古橋搭著鎮子和省道而聞名。省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多,橋頭也就彙聚了幾個鎮上鄉民挑出來的點心擔子,茶水攤子供過往行人歇腳之用。
這一日,午時方過,遠方悠悠的駛來一架牛車,駕車的小哥年紀頗輕,身手很是爽利。他將車停在橋頭的榕樹邊上,翻身下車,掀開藍色碎花的棉布車簾,從車裡扶出一個身懷六甲的年輕媳婦來。
那女子身材分外高挑,容色殊豔,性格似乎十分靦腆,在丈夫的攙扶下慢慢地挨著樹根坐下,手腳掩在袖裙中,背對著人。
只露出黑壓壓的髮鬢和一點瑩白的側顏,卻也顯出雲鬢仙姿,美人如玉。惹得幾個年輕的小販都忍不住不時拿眼偷瞧。
「你在這裡坐一下,透透氣,我去買點吃的。」那小哥顯然很稀罕媳婦兒,行動時處處溫柔小意,體貼細緻。
看得幾個擺攤的村婦不免心中泛酸。
涼茶攤的袁大嬸用手肘捅了捅賣炊餅的孫寡婦。「瞧那小倆口子的粘糊勁兒。」
「不就是懷個娃子,恁地拿三做四的樣子。」孫寡婦將口中的瓜子殼啐在地上,「看上去也是小家小戶的,怎得就那麼金貴了。」
「休要如此說,這小娘子長得倒是著實俊秀。俺在城裡張家討過生計,要俺說那張員外家的千金小姐也比不上這位。」賣豆花的豆花嫂介面道。
「端得是一副好容貌,難怪她男人願意捧著慣著,看我們村那幾個泥腿子,都在偷瞧呢。」
這邊一群婦人自以為小聲的嘰嘰喳喳,沒人留意樹下坐著的「美人」耳朵微微動了動,耳尖慢慢地紅了起來。
那小哥栓好牛車,笑盈盈地走了過來。
要了兩碗豆花並幾塊炊餅。
大家才發現這小哥身量雖然不顯,但卻是個眉目分明的俊秀樣貌,人物利索,言語大方。加之說話時似笑非笑的雙眸,將翹未翹的嘴角。顯得有那麼一點壞,又有那麼點恰到好處的溫和。
正是容易討女性好感的類型,幾個婦人都對他熱情招呼了起來。
他靠著豆花攤子,一隻手拋接著幾個銅板,一邊笑眯眯地道:「大姐,來兩碗豆花,一碗甜的並一碗鹹的。鹹的這碗多要澆頭,甜的這碗只要淡淡的一點味兒。我媳婦兒口味比較淡。」
豆花嫂一面低頭打著豆花,一面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臉頰,那裡有一塊淤青,是前夜被她喝醉了酒的男人老拳頭打的。她心裡想著:「要是我男人也有這份細心體貼。就是讓我日日五更起來磨豆腐到夜半也成。」
那小哥,也就是男裝打扮的周曉曉,端著豆花回到榕樹下,一面憋著笑一面將豆花炊餅遞給俞行知。
她挨著俞行知坐下,一邊吃一邊忍不住道:「我都聽見了,都在誇你長得美。哈哈。」俞行知飽含無奈地看她一眼,眼眸中帶一點縱容和羞惱。
周曉曉也就哈不下去了,尷尬地摸摸鼻子,心裡想:「這人也太端方了,半點不好開玩笑。周曉曉,這可是在古代,你正經一點。」
兩人於是並肩坐在樹下,默默地喝著豆花。正午的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撒了一身斑駁的光影,手工磨制的豆花既香且醇,周曉曉正喝得渾身舒坦。
突然一個好聽的男中音輕輕地響起:「在下……嗯……我男裝姿容更勝。」
周曉曉驚得差點倒了碗,這話居然是從循規蹈矩的俞行知口中說出的。
雖然這笑話說得又尬又冷,還慢了幾十拍。
她卻覺得心中像燃起一個小小火苗。
原來不只是自己一個人在改變在適應,對方也在很努力地試圖改變自己迎合她。
這個意識讓那小小的火苗越燃越大,火勢在俞行知溫潤的目光中迎風而漲,漸成燎原之勢。徹底破開周曉曉心中冰封的世界,一時春暉降臨,萬物破土復蘇。
俞行知大概是斟酌了許久,才憋出這麼尷尬的一句大違他本性的冷笑話。這會自己倒是被窘得滿面飛霞,隻顯得容色無雙,豔若桃李。
周曉曉被他女裝下的美豔逗笑,她想說,要不是因為你穿著女裝,我就親你一下。好在她還保留了點理智,沒把這個驚世駭俗的話說出口。臨了改為搭著俞行知的肩,湊在他耳邊悄聲說:「走了這麼些天,應該比較安全了,要不要一會找個地方讓你換回男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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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道,僻靜無人處,停著一輛樸實無華的牛車。
周曉曉坐在車頭,晃悠著一條腿,想著心事。
她想著方才在樹下歇腳的時候說的最後那一句話。
是說錯了什麼嗎?
那一句話說完,俞行知簡直嘭得一聲從耳朵到脖子全漲紅了。
又是哪個詞不妥當嗎?
沒有啊?
哦,那是動作太親近了。
勾搭了一下他的肩膀,在他耳邊說話。他就不好意思了。
這幾天下來因為坐臥不避,混得比較熟悉,自己難免有些忘形。
他確實是一個很迷人的男子,很吸引我,也對我有意。
周曉曉摸了摸下巴想道,但確定要和一個跨越年代的古人談一場戀愛嗎?
在這個牽牽手,說說情話就算得上私定終身的時代,也許結婚前都連一個吻都不被允許。
而且結婚這種事,周曉曉扶額歎息,即使我將來願意結婚,在這種嚴格講究門當戶對的時代,他那種高門大戶我也估計也就夠資格做個通房丫頭什麼的。
還是算了吧,周曉曉,理智一點,成熟一點。她對自己說。
話音未落,車簾拉開。
俞行知探出身來。
他換了身極簡的男裝,那如畫的眉目衝著周曉曉那麼淺淺一笑。
一瞬間周曉曉感到畢生所學的言語都那麼蒼白匱乏。
當真是青鬆勁竹不足喻他之態,繡虎雕龍難擬他之雅。
其形巍巍如玉山之將傾,其姿朗朗若明月之入懷。
青竹玉映,盛林下之風。
俞行知顏值高,周曉曉她是知道的,然而之前是在兵荒馬亂的情況,雙方都是處在最為狼狽的狀態下。
此刻方才可以說是初次直面他正常的容顏。
周曉曉素來就個顏控,這一撞面間猝不及防頃刻淪陷,做了半日的心理建設全線潰散。
什麼理智成熟都化作虛無。
她感到腦中蒙成一片。
管什麼封建禮教,我看上了,我心動了,他也對我有意,為什麼不能接著?
我是不是傻。
她想到,大不了我就隻談這一路的戀愛,回頭不合適再各分東西,這種級別的男神,那也是我掙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