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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言》第17章
第17章綁票

  第二日清晨,夜裡發過熱燒的宋司令詐屍般從床上彈起來,清晨濕淋淋的空氣透過窗簾沁入,青草夾雜著泥土的腥味兒附著到毛孔上,宋振騏抬手一摸,摸到的却是乾燥潔淨的皮膚。

  身上套著酒店白色浴袍,胸口大開,他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這才發現床邊還趴著一個年輕女人。

  她的頭髮鬆鬆的扎成魚骨辮,身上是藕粉色的珍珠套裙,一張白晰飽滿的臉半掩在玉骨似的臂彎裡。

  宋振騏心下一跳,不敢置信的,伸手去撥她臉側的頭髮:「....俊英?」

  吳小姐輕眠,何况還睡在心儀之人的旁邊,哪裡敢真的沉睡過去,她在心下做著時刻清醒的準備,在男人彈起來的時候她就醒了。

  吳小姐緩緩的睜開眼睛,眼眶裡彌漫著抑制不住的驚喜和擔憂:「宋先生,您醒啦,感覺怎麽樣,退燒了嗎?」

  宋振騏楞了兩秒,動作敏捷的避開女人伸過來觸探的手指。

  她...除了眼睛,她竟然長得有些像小妹,只是她的長相更明朗艶麗,行姿作態也全然是標準的淑女風格,烟波中流淌著溫婉大方的關切。

  因著這兩三分的肖似,宋振騏待她還算客氣,整飭一番請吳小姐去樓下共進一份早點。

  吳小姐前脚被送走,後脚宋振騏讓副官駕著小汽車火速回到住宅,撥通南京家中的電話,一連撥了三次,都無人接聽。到了第四次,還是宋宅的門房巡游時過來接了。

  「俊英呢?」

  宋振騏的嗓音裡明顯的帶著暗沉汹涌的低壓,門房支支吾吾道不曉得,一個月前見過小姐一次,後來沒見她歸家。

  宋振騏又分別給二弟三弟家中挂電話,結果他們都對小妹的行踪一無所知,宋老大咬著牙關,震怒著將兩位好弟弟狠批一通。

  弟弟們讓他息怒,不要著急,俊英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學校麽?

  「學校?俊英被開除了,你們就一點兒不曉得?」

  若不是還有電話要打,宋振騏手上的聽筒早就四分五裂了,最後他給在西山修養的老父打去電話,旁敲側擊的探聽俊英有沒有去找他。

  老太爺的身體原本就不好,精神不濟,也沒聽出什麽,例巡幾句話嘮叨,讓他好好看顧俊英,有時間領俊英上山來玩玩。

  宋振騏手指上的香烟燒到指甲蓋處,他猛得彈走烟頭,腦子一陣陣的抽痛,夢裡的場景一遍遍的來回重複播放。

  俊英在他的臆想裡,儼然已經遭受了他絕對不能接受的虐待侮辱。

  時間回到一個月前,在南京去往北平的長途綠皮火車上。

  火車一路上開開停停,轟隆隆哐當哐當的作響,俊英被擠在三人座位的最裡頭,已經二十四小時沒有吃過東西上過厠所。

  她走得急,行李沒拿,只帶了現金,理所應當的以爲只要有錢就能買來方便,然而火車的包厢全部需要提前預定,要走關係才能定得到。貴人們的包厢同普通列車中間的過道上,站著幾個大兵,手上端著長火槍,沒有通行證,不允許過去。

  俊英熬了一天一夜,新鮮的校服皺巴巴不成樣子,臉上挂著睡眠不足的青色,唇角渴得發白。

  坐在身邊的是一家人,女的胖男的壯,左一個右一個托著三個孩子,孩子哭鬧聲巨大紛紛喊餓,務農的糙漢子從網袋裡掏出幾個爛了小半的蘋果分吃,哢嚓哢嚓地咬得可香。那胖婦人見女學生幾次看過來,滿是裂紋的手將自己啃了半個的蘋果遞過來:「來,擦擦還能吃兩口,別介意我沒病的!」

  俊英瞅瞅那爛了心的蘋果,又抬頭望向婦人,張嘴差點喊聲媽。

  她從貼身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幣遞過去:「您有好一點兒的嗎,我買。」

  婦人非常大力的把錢塞回她的口袋,壓著嗓子勸她:「看你的樣兒,一定是好人家的姑娘。一個人坐這車很不安生的懂不?千萬不要露財!」

  胖婦人見她不可能真吃自己咬過的,反手給了自己小兒子響亮的一巴掌,把他手上還算完好的搶過來塞給女學生:「世上沒啥想不開的事兒,只要有口吃的啥都好說,看你伶伶俐俐的肯定是個聰明娃,別嫌嬸子多嘴啦。」

  俊英接過蘋果,學著他們用衣服擦了幾次,放到嘴邊,咬到嘴裡的果肉酸得掉牙,她對胖婦人笑道:「謝謝嬸子,好好吃。」

  這家人吃了蘋果又分了幾個黃面饅頭,沒過半小時,男孩子們鬧著要上厠所。

  火車的厠所都被人霸占住了,胖夫人一手擒一個的拉回兒子,只得對女學生道:「你坐出來些行不,我讓他們在窗邊尿。」

  俊英道不用,伸手抱過最小的孩子,讓孩子站在小桌板上拉下褲子,她給孩子把尿。

  大片的風帶走了小孩子的尿液,粉粉的小鶏鶏被風吹得縮起來。

  俊英從後抱著他,忽然間莫名開心,外面大片大片荒蕪的農田,遠處波瀾起伏的山脉綫條,跟懷裡的髒孩子一起便成恒久的風景畫,沉沉壓在心底的煩惱已然不再有什麽了不起。

  俊英趴在報紙上睡著了,尖銳的火車到站鳴嘯聲刺入耳孔,上上下下的人群像是蜂蛹般,沒頭沒腦的拼了命擠來擠去。

  圍在她身邊的一大家子被人拎著肩膀提起來,胖婦人爭執道:「誒,你們這像是什麽話,這是我們的位置!」

  回應她的是一臉的唾沫星子,三個穿著粗布衣服流裡流氣的男人各自做出不堪入目的凶狠:「滾一邊兒去,找打是不是?」

  這家人頓時齊齊縮起了腦袋,胖婦人伸手去扯女學生:「這是表侄女,她跟我們一起走。」

  俊英隨著她的方向想要擠出去。

  三個流氓裡爲首的中年那人冷笑著打開她的手:「你侄女?你這樣能有這樣的侄女?」

  另兩人撩開腰間的衣服,露出下面的插著刀鞘的小刀,壓低聲音威脅道:「再多說一句要你們好看!」

  這家人不得不滾到一邊,半個小時候後火車又停了,這是山東淄博的一個停靠點,胖婦人一家就在這裡下車。

  俊英僵著羞澀的笑臉跟人道:「大叔,我想下去上個厠所。」

  幾人擋住去路,手和脚全部伸出來,將過道堵得死死的,互相嬉笑著說一些下流話,仿佛沒聽到女學生的請求。

  中年人老東倒是和顔悅色,帶著虛假至極的笑大聲說道:「哎喲,大小姐,你別爲難我們呀,老爺叫我們守著你,帶你回家的嘛。」

  火車非常不給力的啓動起來,俊英只得坐下,心下飛快的轉動著。

  這個團夥常做拐帶婦女小孩兒的勾當,相當有經驗,一路嚴絲縫合的看押著女學生。

  俊英深吸一口氣等待著,兩個小時候,火車的速度再次降下來,車還未聽聞,俊英似猴子一樣突然躥起,雙手勾住窗戶的邊沿,整個身子騰空而起,就那麽一跳,滾出了火車。由於火車的巨大慣性,俊英在水泥地面上滾了好幾圈,手肘和脚腕處驟痛,她剛剛從地上爬起,後背轟然踹來一脚,她再次面朝地面的撲了下去。

  團夥裡瘦得像是火柴的男人跟著從窗戶跳下,就這麽截住了竄逃的女學生。

  後兩個人追了出來,團團圍住宋俊英,她只聽到有人說:「趙四,別打臉,打臉就不值錢了」,隨之而來便是一陣黑天暗地的暴打。

  許多人好奇地圍過來,中年人撈袖子趕人:「這是我們家老爺私逃的小妾,看什麽看!」

  又有巡邏的警察過來叫他們不要在這裡鬧事,擾亂治安,中年人老東趕緊遞過兩根香烟,道我們馬上走。

  俊英半昏迷的被人拎了起來,一左一右的被夾在中間,火車已經離開,三人互相指摘咒駡,只得改了路綫,將女學生挾持著上了一輛小汽車。

  他們從女學生身上搜出了錢,好吃了一頓飯,接著把女學生捆成粽子塞到後備車厢,雇了一輛汽車一路飛馳著駛向濟南。

  兩天過後,看女學生快要病死的樣子,兼之到了根據地放心了不少,找了郎中開了兩副藥,卡著她的腮幫子强硬灌下,這才把人弄退了燒。

  他們打的很有分寸,幷沒有把她身上的骨頭打折,單單是用狠勁打到讓她怕。

  俊英是在一間潮濕的地下旅館裡醒來,她剛剛夢到了大哥,大哥讓她別睡地上,快起來。

  她回味著大哥的臉,他的眼神,他說話時擰眉的神態。好像很難有事情能讓他開心。

  俊英躺在旅館裡間的浴室裡,雙目無神的盯著滴水的天花板,身下的貼著冰凉破損的瓷磚,身上的臭味和痛意支撑著她爬了起來,她像是僵屍一樣,一節一節的挪動著自己的肢體,左手關節處根本使不上力氣,鬆鬆垮垮的垂在一邊。

  俊英的右手五指抓住水槽的邊沿,左手手肘跟著拖上去,兩處腮幫子咬到發酸欲死,額頭密密的汗液滴滴滑下,雙膝跪地地撑起來,她的手摸到水槽裡粘粘糊糊的綠色藻類,兩分鐘後,她終於趴到水槽邊沿那裡,緩緩的仰起頭,墻上的石灰粉被水泡地發脹落灰,上面嵌著一面帶著裂紋的鏡子,她從鏡子裡看到自己肮髒淩亂沒有血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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