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無法抹去 30m
顧城除了早上,幾乎一整天都不出門,就坐在那種檀木的黃桌子邊。
眠風隱在墻側,一看也是一整天。
實在看得久了,不知道是眼部肌肉酸痛著發了眼泪,還是因爲風沙迷了眼睛。
她儘量讓自己不要想他,也就不用去設想那蘇北城外的那輛車開向了何方,當時的情况又黑又亂,子彈火藥劈裡啪啦地飛,火星飛濺空氣寒凉。她是飛了出去,那他呢。爆掉的車胎能讓他開多遠,他到底是死還是活。這些眠風不願意去想,但凡想一想,哪怕是一秒鐘,她的心臟都會收縮而劇痛,痛得令人呼吸不過來。
眠風總懷著一個信念,顧城這樣的人,就算他自己要死,天也是不會收的。
重遇季仕康後,就算他們根本沒有談起顧城,顧城的影子會忽而間飄出來,她從季仕康的眼神能看出來,季仕康從她的眼睛裡也能體味的出來。她不問,他也不說。那樣的神態,讓眠風知道顧城幷沒有死。因爲季仕康的不成功,所以他的臉上幷沒有喜色,甚至還有隱秘的憤怒仇怨。而這些琢磨不清的感覺,在她袒露自己清楚自己的身份後,季仕康把情緒藏得更深。
然而這些已經足够了,天果然不收顧城,不收她的這位處心積慮的好哥哥。
只是根究於原因,他的處心積慮也只是緣於很多年前的一場痛苦。
她永遠都沒有辦法責備他,埋怨他,怪他。就算她不知道真相,也是一樣。
顧城中午吃飯也是在房間裡吃,這次不是小孩,而是一個身量清瘦的青年。
眠風認了好幾次,終於確定這是小朱。
小朱已經長成一個體面的青年,穿著青布的褂子,衣服陳舊而整潔,他把少年時期的面癱直接維持到了成年。
他端著一隻木盤子,上面擱一隻碗,加一叠小菜,小朱在側面跪坐下面,將飯食恭敬地呈給乾爹。
顧城已經收起了紙筆,面前攤著一本書。
「放下吧,我待會兒再吃。」
小朱欲言又止,似乎想勸,不過顧城旁若無人的怡然姿態,不是個要聽人勸的樣子。
小朱終於退了出來,召喚著新一代的徒子徒孫聚集到中間的大開間裡吃飯。
吃晚飯他們就在那邊收拾好桌子,紛紛從櫃子裡抱出棉絮和被蓋,幷排著在木地板上打地鋪。而這邊臨院的小房間內,顧城倒是從裡面出來了,出門前他整理著衣服上的褶皺,然後捉住墻角的手拐,慢騰騰地在院子裡面走。
也許是他不願意身邊的人,看到自己的殘缺。
顧城圍著古榕樹走了兩圈,在走廊裡碰到了前院的住持,主持上了年紀,留著長長的白鬍子。兩個人在走廊裡聊了好一會兒,內容是圍繞著金剛經來談,從金剛經談到心經,似乎總是聊不到盡頭。於是顧城單手撑住了紅漆木的圓柱子,小心地平衡著身子往後面的坐,主持仿佛沒有關注到他的不利落,面色帶著止水的佛性,說到了之前重修佛像的費用。
這時眠風已經換了地方,擠在某個犄角處,透過花雕的石窗格子,往外面窺視。
原來這個寺廟原本是荒置的,顧城在大半年前到來,主張重修了這裡,又去山裡把這位主持請了出來。
他來的時間,正是她和廖縉雲剛到四川的時間。
在孩子們起來練功前,顧城由主持陪伴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是個陰天,從早到晚一直都沒什麽好日頭,他就在這片蕩滿了白霧的日子裡,坐出了日月永恒的光陰。
眠風早把立冬這個小節日給忘了,等她漫漫地走在街道上,看到飯店前面打的廣告牌,才想起自己今天出門的目的。匆匆地奔到米店裡買了一袋子糯米粉,眠風這才叫了出租車往家裡趕。
她剛要往裡推門,大門自己從裡面敞開,季仕康面沉如水地望著她,做了兩個深深的呼吸,終於把路讓開。
他讓開後,廖縉雲也是個正從裡屋出來的模樣,眉間擰著:「你去哪裡了,讓我們全在這裡乾等著。」
長虹從門檻後蹦了出來,早就被屋內壓抑的空氣搞得委屈煩悶,把他結實的腦袋往眠風大腿上撞:「媽,外面好玩嗎?去玩什麽了爲什麽不帶我呀?
眠風摸摸他的腦袋,長虹的一句話讓她徹底回神:「沒什麽,聽說有個昆劇要上映了,就追過去看了。吃飯了嗎?」
長虹撇嘴,摸自己的肚子:「我都要餓死了,你還記得自己有兩個沒吃飯的小孩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是在模仿一個大人的口氣,眠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廖縉雲接過她手裡的袋子,打開來看,摸出一點在手裡搓了搓,無奈的去厨房裡備水備芝麻和糖,一圈人便在中間的廳堂裡圍著搓圓子。
吃過一頓甜湯圓後,眠風起身收拾碗筷,這一向都是她做的,可是季仕康卷起了西裝的袖子,把她攔在一邊,有木有樣的端盤子擦桌。不過等他到了厨房,眠風在聽到那邊傳來瓷碗摔到地上的聲音。
玉容看了看媽,又看了看親爹,他親爹坐在門檻邊上的石凳上,正在悶頭抽烟。
「要不我去幫忙吧。」
長虹切了一聲:「你還沒灶台高,幫個屁。」
眠風讓他們去寫作業,越過廖縉雲的時候,從懷裡摸出一張新得的護身符,輕輕地擱在他的大腿上。
厨房內,季仕康衣冠楚楚地,對著胡亂堆叠的碗筷,幾乎沒辦法下手。
眠風看他指尖帶著血色,牽起他的手把指頭送進嘴裡吮了兩口:「怎麽這麽不小心?」
季仕康的臉色,幷沒有因她的動作好轉。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把人往外面帶,誰都沒打招呼,直接把眠風塞進汽車裡面。
眠風問他去哪裡,季仕康沉著臉,陰沉無聲地望著前面,根本不作任何回答。
轎車直接開進他的大宅子,武志平見長官拖著顧眠風大步的闖進來,知道又有好戲看了,只是季司令三個字就讓他夾著屁股蛋子逃了出去。武志平走到一顆伶仃的棗樹下,對著樹根呸了一聲,還是駡眠風:「個臭娘們,早晚老子操死你。」
當然,他純屬是過嘴癮,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恐怕是實現不了這個陰暗的願望了。
而季司令在屋子裡面,正是個風雨欲來的模樣:「你今天,到底去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