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沐元瑜的折辯擺在了皇帝的龍案上。
皇帝閱過,沉吟片刻:「汪懷忠,把那匣子拿來。」
皇帝手邊就擺著沐元瑜的折辯以及華敏的彈章,汪懷忠很知道他要的是哪個匣子,不消多問,默默去取了來。
卡嗒一聲,擰了暗鎖,將敞開的匣子呈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手按在了裡面的密揭上,卻又改了主意,不看了,只向汪懷忠道:「是褚有生走了眼,還是沐家的小兒離了父母管教,橘生淮北成了枳?」
汪懷忠已快五十歲,聞言眼角笑出了微微的細紋:「皇爺真風趣,沐家世子是個怎樣的人,皇爺已經親眼見過,您的乾斷,自然比這些底下的人們都嚴明。」
「你這老滑頭,朕不過見了一面,看得出什麼來?」皇帝笑斥一聲,「叫你說,你說就是,難道還怕沐家小霸王連你也打一頓不成。」
汪懷忠彎腰賠笑:「不是老奴藏私,皇爺總是見了一面,老奴連這一面都未曾見著,怎有本領隔空識人呢?」
皇帝哼了一聲,心裡卻喜歡他這份謹慎,轉而想起來問道:「祁王叔家的事,有回報了沒有?」
汪懷忠道:「尚未有信,不過老奴算著,年前總該有點消息回來的。」
「嗯,你催一催,宗嗣大事,一日不定下來,祁王叔都不好下葬,若拖過了年就不像話了。」
汪懷忠應著:「是,老奴這就叫人去內閣傳一聲。」
他就走到了殿門外,跟一個小內侍說了一聲,此時恰好另有個內侍腳步輕巧地過來,躬身把一封手書遞給了他,小聲解釋了一下。
汪懷忠會意點頭,接了手書返身進殿,笑道:「皇爺,二殿下也有折辯過來,說是替沐世子註解兩句。」
皇帝意外道:「二郎倒不羞惱,還肯伸手管這件事?」
汪懷忠笑道:「老奴也有些意想不到,不過二殿下並不是個姑娘,就叫人扒了一回褲子,想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奴恍惚聽說,二殿下倒似和沐世子投了脾氣的樣子,沐世子凡上門去,他都見了,這也算不打不鬧不相識了。」
皇帝一邊含笑聽了,一邊打開朱謹深的手書看去,開篇確是印證當日之事只是誤會,沐元瑜是為保護堂兄才動的手,也並未造成什麼傷亡,跟著是羨慕沐家兄弟手足情深,互為愛敬,然後言道,不似有的人家,兄弟相煎,什麼愚蠢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十分無聊可笑——
皇帝猛地一閉眼睛。
汪懷忠意識到不對,小心地道:「皇爺?」
下一句「怎麼了」因見皇帝的臉色太難看,硬是含著沒敢吐出來。
「謹深這個孩子……」皇帝吐出了一口疲倦的氣息,緩緩道,「太能戳朕的心了。」
他把朱謹深的手書往案上一放,聲音中帶上了控制不住的怒意:「你看!」
汪懷忠頭都不敢抬,縮頭縮腦地上前快速瞄了幾眼,登時倒抽了口涼氣:「二殿下這——」
這可是瘋了?
什麼「有的人家」?!皇帝又不傻,怎可能看不出他意有所指!向君父上這樣的諫言,這、這——
以他那份爐火純青的老辣,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二郎外面看著淡,內稟風雷之氣,朕早知他脾性不好,看在他體弱的份上,許多事睜一眼閉一眼,他從自己開了府,安靜了不少,朕以為他大了,改過了,」皇帝手按在龍案邊上,氣得指尖顫抖,「不想他一點也沒有變,越性把脾氣發到朕面前來了——」
汪懷忠忙勸他:「皇爺,皇爺,您別動怒,二殿下再大膽,哪敢沖皇爺怎麼樣,這是叫華敏那沒眼色的說了他,一時氣急,才胡說了。」
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華敏彈章裡的蹊蹺之處,便是皇帝心裡未必沒數,不過這種事,怎好明說出來,皇帝也斷不肯認的,認了他面上如何過得去?
「手足相殘這樣的話關華敏什麼事!」皇帝斥道,「你當朕糊塗了?他這是不信華敏是自己所為,以為必是有人指使了他——不是疑心三郎,就是疑心四郎,才說得出這個話來!」
汪懷忠噤口了,朱謹深的話說得太明確了,想替他轉圜都無從轉圜起。
「朕是當真以為他好了。」皇帝的怒火持續不久,很快偃息下來,又轉成了倦意,「他和大郎都能和氣了,怎會——唉,怪不得他那身子總是不好,心裡憋著這一股熱毒,怎麼好得起來。」
儲位未定,且目前一點都看不出頭緒何在,汪懷忠是堅決不肯說任何一個皇子的壞話的,見皇帝的怒氣下去了,就仍舊勸道:「二殿下也是個可憐人,打落生沒過過一日平常人的鬆快日子,他心性激烈些,也是難免,況二殿下還沒了娘,只有皇爺一個親爹,皇爺不包容他,誰包容他呢?」
「朕包容他?他稀罕嗎?」皇帝想到剛才看見的話,又一股氣上來,發口諭道:「去十王府傳旨,令二皇子去慶壽寺住兩個月,他在十王府既安定不下來,那就去個更能讓他靜心的地方,若還不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
話到這個地步,汪懷忠再不能多一個字,只能應諾:「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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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著過年還有兩個月,十一月底的朝廷仍是十分忙碌地運轉著,就在這忙碌中,二皇子朱謹深被發去慶壽寺的消息如一滴油滴入了進去,將這寒冬點燃起來。
儲位多年不定,宮裡宮外的四位皇子便如四顆閃爍不定的明星一般,牽掛著朝臣們的心,誰也不知哪一顆將光芒大亮,升格紫微,也不知哪一顆將黯淡失色,滑落天際,從此與帝位再無緣分。
朱謹深在這個當口出了事,雖不知他出的什麼事,但已經足夠搖動人心。
各方人馬都使出全身解數打聽起來。
卻沒一個能打聽確切的。
內宮的事若都這麼容易就流傳出來,汪懷忠汪大總管得先抹脖子往該去的地方去了。
但同為內宮中人的,自然多少要多那麼一些方便。
皇帝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因為氣急,嚷嚷得大聲了些,守在殿外的內侍中也有人聽見了,悄悄地,這句話分別傳到了坤寧宮沈皇后與永安宮所居的賢妃耳中。
「娘娘,要麼奴婢再去試試——」
「罷了。」
穿著對襟綠織金妝花通繡襖的沈皇后坐在炕上,裙擺上的織金雲龍拖在腳踏上,金燦燦地一片。她今年已過三旬,但保養極好,端著金廂玳瑁茶盅的手指仍如少女一般蔥白纖細。
沈皇后望著手中金黃透亮的茶湯,數十朵細嫩的桂花在茶湯裡浮浮沉沉,散發著鮮靈的香氣。她緩緩道:「汪懷忠眼裡只有皇上,不用去白費那個功夫了。」
在跟前答話的是沈皇后的心腹宮人孫姑姑,聞言道:「若是能多聽見一句就好了,也容易猜些。」
沈皇后把茶盅舉到面前,想了想,有些心煩,喝不下去,到底又放下了,往旁邊的炕桌上一擱,道:「二郎那個性子,是最難捉摸的,就是多聽見了一句,恐怕也難猜。」
孫姑姑倒是能猜著她為何發燥,低聲道:「娘娘可是怕——?」
沈皇后抿唇不語。
孫姑姑道:「娘娘不必擔心,國舅爺繞了好幾道彎子找的人,再查不出來的。二殿下性情孤拐,素不與人來往,他也沒有這個人手去查。」
沈皇后搖頭道:「這個本宮知道,只是二郎行事難以預料,明明是他吃了委屈的事,他怎麼又會去惹怒皇上,被皇上發作了呢?這一來,底下的事暫時倒不好做了。」
沈皇后定的這個局,其實目的並不為羞辱朱謹深,如汪懷忠所言,他是皇子,又不是公主,就叫人扒過回褲子又怎麼了?根本不會對朱謹深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但以朱謹深素常的脾氣,他自己心裡應當記恨過不去這一關才對。
沈皇后等了好一陣他和沐元瑜翻臉,沒等到,兩邊漸漸倒有來有往起來。
這是沈皇后不能不警惕的,滇寧王府從不涉足京中事務,但不代表京中可以忽視掉這股隱在遠方的龐大勢力。
先幾代時,皇家沒有出現過這麼棘手難辨的局面,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不曾有需要逐鹿的時候。
她運道不好,偏偏趕上了這個局面,那就不得不早早籌謀起來。
她是中宮皇后,犯不著也忌諱去與邊王有牽扯,她不能得到這股勢力,那至少要保證這股勢力同樣不能為別人所用。
這個別人是特指,就是朱謹深——至於三皇子朱謹淵,沈皇后從沒把他看在眼裡,一個庶字夠他翻不了身了。
局面本來是對她有利的,沐元瑜一進京就和朱謹深鬧了起來,她只要袖手觀戰就好,但後續卻走向了她看不懂的方向,這使得她不能安坐,要出一回手,把朱謹深與沐元瑜之間的罅隙人為放大,加深。
然而這回的後續她仍然沒有看懂。
朱謹深沒有對沐元瑜怎麼樣,卻直接把皇上惹翻了,把自己惹進了慶壽寺。
「娘娘,不管怎樣,這對娘娘來說都不是件壞事,二殿下第一回 和皇上別性子,把自己別出了宮,第二回別性子,連十王府都不能呆了,這再有第三回——娘娘還用發愁什麼?」
沈皇后想到皇帝氣急傳出來的那句話,沉在迷霧裡的心不由敞亮了一些:「這倒是不錯,幾個皇子裡,連傻了的大郎在內,誰不是對皇上恭恭敬敬,獨有二郎陰沉沉的,總不知他想些什麼,一時鬧出來,又暴戾非常,他這個性子,本也不適合統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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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宮裡。
賢妃與朱謹淵也在就這件事談著話。
說了半晌,一樣的沒有頭緒。
賢妃難得地追問起了兒子:「三郎,你仔細想想,你與二郎同住十王府中,離他最近,當真沒有一絲頭緒嗎?」
朱謹淵無奈地搖了搖頭:「我雖同二哥住得近,可他那個人,哪是一般人親近得上的,我是真不知道。」
賢妃喃喃自語:「這就怪了。」
奇怪的不是朱謹深受罰,而是這件事裡,怎麼想也罰不到他身上去啊。
事出反常就令人不得不在意。
但既沒有線索,她也只能道:「罷了,你先出去罷,也該去送一送二郎。」
朱謹淵想到一貫給他氣受的毒舌二哥被攆出十王府——雖然這氣多是出自他自找,心中歡悅起來,答應一聲,爽快地告退走了。
但他想像裡朱謹深狼狽黯然避走的場面沒有發生,因為等他回到十王府時,朱謹深的二皇子府裡已經只剩了幾個看門的侍衛內官,他本人早已收拾完畢,往慶壽寺「靜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