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婉院,西次間裡。
窗下的紫檀雕螭紋羅漢床上鋪著猩猩紅織錦毛氈,身著家常烏絨道袍的滇寧王姿勢放鬆地坐著,一手擱在中間的小几上,微瞇著眼,半斜著身。
床邊立著一位麗人,穿妃色對襟長襖,挽著簡單髮髻,髻上只插著一根珠釵,她抬著手,輕輕替滇寧王捶著肩頭,隨著她一下一下的動作,那珠釵釵頭上鑲嵌的明珠跟著微微晃顫,床腳擺一架宮燈,燈光珠光交相映襯,映得麗人清婉動人無比。
這麗人便是自進王府一直盛寵不衰的柳夫人了,隨著結香掀開錦簾,再度進來稟報廣南縣主之事,她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著意望了一眼滇寧王的表情。
只見他眼睛睜開,眉頭向上一聳,嘴角跟著舒展開來。
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喜悅神色,柳夫人柔聲細氣地向結香道:「有這樣好的消息,怎麼不早說來?世子呢,還不快請進來,說一說究竟,女人生產,可是件極不容易的事,不知縣主遇著什麼凶險沒有。」
她一邊說一邊留心著滇寧王,見他雖未首肯,但未反駁,這便是默認了,柳夫人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轉望向結香,目中含了催促之意。
結香看得懂主人的眼色,但卻沒法依言出去,只能輕聲道:「世子聽說王爺已經歇下,便退走了……」
滇寧王的嘴角垂下,才生出的喜意褪了個乾淨。
柳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打個轉圜,卻又不好說——這個辰分,將將到用晚膳時,離滇寧王慣常安歇的時候還早得很,滇寧王先前那麼說不過是個不想見兒子的托辭,這也不是頭一回了,父子兩邊心中都有數,但趕上今天這種情形,世子帶了好消息回來,明明是有機會進來請安的,卻還是毫不猶豫地掉頭便走了——
雖說是滇寧王自己的意思,可在他的角度看來,恐怕仍會覺得被兒子掃了面子。
他此刻身上散發出的冷意便是明證。
屋裡陷入沉默,結香感覺到氣氛不對,有點不安,張嘴想說「世子還沒有走遠,不如請他回來」,話未出口,柳夫人察覺到了,搶在她先一步道:「外邊晚膳讓人擺了沒有?」
結香硬把話吞了回去,轉道:「——已經吩咐人去了廚房,應當快回來了。」
柳夫人點點頭,轉回去柔聲向滇寧王道:「王爺,妾身先出去看一看,若好了,請王爺移駕用膳。」
滇寧王垂著眼,無可無不可地「哼」了一聲。
柳夫人腳步輕盈地帶著結香出去。
厚厚的錦簾一放下,柳夫人面上柔和溫婉的表情就盡皆轉成了無奈。
結香尚有兩分不解,把聲音壓得低低地道:「夫人,為何不讓我請世子回來?有縣主的好消息在,難得王爺心情好,世子豈不領夫人的情……」
柳夫人搖搖頭:「世子若沒走罷了,走都走了,再叫回來,不是那個味了。」
結香聞言有點領悟,但她年歲尚輕,上位成為柳夫人的心腹年份不是很長,還沒有摸到這座滇寧王府尊榮之下掩蓋的暗流,那不解更多地仍舊留存著,嘀咕道:「嫡嫡親的父子,王爺膝下又只得這一根獨苗,連個偏心的地兒都沒有,如何還有這許多計較。」
柳夫人幽幽歎了口氣:「你問我,我也不知該問誰……」
她是江南姑蘇人氏,天生一種婉柔態度,面上輕愁一籠,結香同為女子都禁不住心疼起來,跟在柳夫人身後往門邊走了兩步,勸道:「罷了,以後夫人別管那些事了,管來管去都是白效力,既沒個作用,也沒人領夫人的情——才我出去,跟世子來的是王妃身邊的丁香,我請世子等一等,她還衝我說怪話,難道我不是好心不成。」
柳夫人聽了倒不生氣,寬容地道:「她是王妃身邊的人,瞧你自然不大順眼,你忍一忍便是,世子總是沒說什麼罷?」
結香點頭:「世子還是一樣客氣,只是他要肯等一等就好了。」
柳夫人素手挑開一線簾隔,望著廊外細密小雪,嘴裡輕輕地道:「你不懂——王爺不想見世子,但真見不到,又要不高興;最好是他不要見,但世子孺慕懇切,一心巴著他求著他,就要承歡膝下,他才覺得暢意。世子又不是奴婢之流,平白無故為什麼要受這個排揎?他可以低這個頭,也可以不低,王爺拿他又有什麼辦法。」
結香似懂非懂:「夫人說的也是,確實並沒見世子犯什麼錯,不知王爺為何如此。不過,既然這樣,夫人又何必還幫他們穿針引線,替人緩頰。」
柳夫人唇邊飛過一抹輕飄笑意:「王爺和世子怎麼樣,是他們父子的事,我做什麼,是我的事。」
結香知道自己跟的主子外表柔弱,實則內裡是個有主意的人,便收了抱怨,轉而附和著道:「夫人大度,好在夫人這一片心不算全白拋費了去,世子見了夫人總是格外有禮的,西院那裡,世子可不大願意去搭理。」
她說的西院是滇寧王的另一位夫人所居之地,那位夫人姓孟,在王府的資歷比柳夫人深得多,住的院子也好,僅次於滇寧王妃所居的容正堂。
當年柳夫人進府後,滇寧王得她如獲至寶,看偌大王府剩下的空餘院落皆不入眼,便打上了讓孟夫人讓賢的主意,孟夫人雖為妾室,好歹也是有封號的,且為滇寧王生養了兩個女兒,娘家父親不大不小還任著個官兒,哪裡丟得起這個臉面,便鬧起來不依。
柳夫人才進府,不想與前輩爭風,主動勸說著滇寧王退了一步,滇寧王倒是聽了她的勸,但卻更心疼她懂事知禮,於是沒再去讓孟夫人遷居,卻另選了一處地方,把屋舍全部扒掉重建。
滇寧王這一脈本為中原漢人遷居而來,不過幾輩人在南疆繁衍生息下來,難免有被當地同化之處,建築裝飾風格也有些受到影響,與中原生出了差異來,滇寧王為瞭解愛妾的思鄉之情,卻是不惜靡費,不遠千里從柳夫人的故土江南運來了工匠及許多材料,耗費了極大功夫,最終造就出這一座玲瓏雅致的清婉院。
隨著清婉院的落成,柳夫人的盛寵踏踏實實地坐實了下來,與此同時,跟孟夫人那邊的怨結也是乾脆利落地打了個死扣。
聽見結香提起這一點,柳夫人的笑意深了些,嘴裡卻道:「別胡說,我並不求壓倒別人,只望著世子別聽了小人讒言,誤會了我就好了。」
結香很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滇寧王已是快知天命的年歲了,柳夫人卻將才三十,老夫少妾,兩邊年紀差了這麼多,滇寧王的身子骨又不算十分硬朗——因前些年遇刺遭了場大罪,雖王府不缺神醫靈藥,慢慢養治了回來,到底虧空了些元氣。柳夫人眼下風光無匹,可將來晚景如何,滇寧王恐怕管不到她,倒是著落在那位小世子身上更多一些。
明白歸明白,結香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夫人要是能自己生養個小主子就好了,貼心貼肺的,再不用這樣委屈。」
「……」
柳夫人眼中閃過極其複雜難辨的光芒,是結香無論如何也看不懂的,不過因柳夫人很快低下頭去,她根本也沒機會捕捉到,她只見到柳夫人往自己平坦的小腹看了一眼,然後道:「我如何不想,只是我已經這個年紀——」
她搖了搖頭:「罷啦,總算世子溫和知禮,不是殘暴之人。」
雖如此說,對於專寵十來年卻膝下猶虛這件事,柳夫人心底到底不是不遺憾的,再抬起頭來時,面上笑意便惘然散去了。
結香一時多嘴勾起主子憾事來,說完就後悔了,好在見到迴廊裡幾個著一般樣式比甲的丫頭們過來,手裡捧盤提盒,是自小廚房取了晚膳來,便忙轉移了話題道:「夫人,晚膳好了,您往裡面站站,這裡在風口上,一會簾子打起來,仔細受了寒。」
滇寧王還在裡間,柳夫人也不想在這時陷入憂悒,便點點頭,順著離開了簾隔邊,蓮步輕移,往裡面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