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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女韶華》第86章
第86章

  又一日後,滇寧王妃的車駕緩緩回到王府。

  算來滇寧王妃這一趟出門總共不過三日,滇寧王卻躁得心煩意亂,十分不安——他布下的人馬被刀家驚走後,不敢再靠得太近,喬裝了守在進出神山必經道路的兩三里外,整守了將近兩天兩夜,終於守到目標隊列出現,滇寧王妃和欽差都在,卻缺失了那一個最重要的人。

  帶隊的首領心覺不對,不敢怠慢,一面繼續守著,一面緊急讓人回來報信。

  滇寧王當時就心下一沉。

  哪裡出了錯。

  怎會有這個意外。

  他決心命人下手的時候沒有猶豫,但心底深處未嘗沒有一兩分掙扎,一怕萬一暗衛失了手,重傷了沐元瑜,二怕沐元瑜太靈醒,受傷後猜出來是他在幕後指使。

  但他沒想到,比這兩種更可怕的一種情形出現了:沐元瑜可能識破了他的安排,提前脫了身。

  她腳程夠快的話,這麼長時間夠她奔出幾百里,跑出南疆範疇了。他不可能再派人長途追襲,追不追得到是一回事,一旦走漏了風聲,完全無法解釋。

  倘若果真如此,他等於既在跟女兒已有裂縫的情分上又傷了一層,同時還沒有達成目的。

  簡直偷雞不成蝕把米。

  滇寧王在這種忐忑裡煎熬了將近兩個時辰,終於等到滇寧王妃回來的消息,立即提腳追去了榮正堂。

  「瑜兒呢?怎麼沒有回來?」

  滇寧王妃坐在妝台前由丫頭卸著頭面,聞言並不看他,只向銅鏡中譏諷一笑:「回來做什麼?難得王爺記掛著我娘家,讓瑜兒奔波這一趟,如今我阿爹的事已了,瑜兒自然是回京裡去了。」

  滇寧王不妙預想成真,僵了片刻,心頭又是心虛,又是全然不被放在眼裡的憤怒,張口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滇寧王妃頭髮半散,冷冷轉過頭來,猛然一巴掌拍在妝台上,憤怒起身衝向他:「你有臉問我什麼意思?沐顯道,你若必要老娘跟你拼了這條命才肯罷休,今日就明說了!」

  她這一下如母獅爆發,張嬤嬤多年不見她發這樣大的火氣,嚇怔了片刻才跌撞著要上來攔,滇寧王妃一把甩開她:「把人都帶出去,離遠點!」

  張嬤嬤把旁人都攆了出去,但自己不敢出去,恐怕他夫妻倆打出個好歹來,勸又不敢再勸,急得只是張著手,唉聲歎氣。

  滇寧王抓住了滇寧王妃的手腕,有點狼狽地喝道:「你發什麼瘋,有話不能好好說。」

  「呸,你自己幹的事,自己清楚,還裝什麼樣!」滇寧王妃打從前夜聽到沐元瑜跟她的分析以後,一口氣就一直憋著,憋到如今再也忍受不了,全衝著滇寧王發洩了出來,眼睛通紅地瞪他,「沐顯道,你不用狡辯,我也不同你說那麼多——你沒想對付瑜兒,根本就沒必要繞過我把她召回來!」

  這一句是問在了滇寧王的七寸處,刀土司是滇寧王妃的親爹,她都不覺得需要女兒親身祭拜,難道他這個女婿會對岳父有什麼更濃重的深情厚誼不成?

  「我——」他到底心虛,就說不出話來。

  滇寧王妃有話說:「瑜兒有一句話叫我帶給你。」

  滇寧王聽她的口氣平緩了一點,不似先前瘋狂,以為她氣發得差不多了,心下暗鬆了口氣,但仍不敢放開她的手,道:「什麼?」

  滇寧王妃道:「瑜兒說,倘若王爺一定不想復她縣主的身份,可以。」

  她盯著滇寧王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下一句,「世子這個敕封,她覺得更好。」

  滇寧王腦中一嗡,脫口道:「胡鬧!」

  當年不過權宜之計,她一個姑娘家——怎會真有這樣的野心!

  「瑜兒胡鬧不胡鬧,不在她。」滇寧王妃冷道,「在王爺。」

  滇寧王自然懂這句話的意思。

  這就是在威脅他,不給沐元瑜縣主,她就要直接出手搶世子了。

  不,算不上搶,她現在本來就是。

  若是別的女兒跟他放這個話,他全然不會放在心上,恐怕還要嗤笑出聲,一個丫頭,想奪滇寧王府的正統,如同癡人說夢。

  但他現在一點笑不出來,沐元瑜站在跟他對抗的位置上,已然如同一個合格的對手。她要霸住世子之位不退,那就真的能給他製造障礙。他當然不至於怕,但他會很頭疼。

  滇寧王沉默良久,終於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滇寧王妃的手,轉身要走。

  滇寧王妃倒叫住了他,道:「還有一事,瑜兒是跟她替二殿下找的一個大夫一起走的,王爺最好去跟阮欽差解釋一下,王爺知道瑜兒找到了大夫,十分替二殿下關切,所以趕緊催著瑜兒上京去了。」

  滇寧王:「……我還得替她圓這個謊?!」

  滇寧王妃冷笑道:「王爺不想說可以,那就隨便阮欽差猜測去罷。橫豎我是無所謂的。」

  滇寧王的心虛全化成了憋火,也沒心思問哪弄來的大夫,他終究不靠皇子立身,那病秧子殿下的貴體跟他沒多大關係,憋屈著一張臉走了。

  **

  滇寧王還是想錯了,沐元瑜留給他的那句話其實不是單純的威脅。

  她已經真的打算這樣干了。

  這個念頭她以前就隱約浮現過,但態度不算堅定,因為她不確定自己可以扮一輩子男裝而不為人看穿,隨著年紀增長,她的身體發育,會生出來各式各樣的不便。

  就她本人來說,她對權勢也並沒有多大的渴望。

  但現在她不得不生出這個野心來,因為滇寧王太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沐元瑜不憚於將這一點坦白給滇寧王——她知道他一定不會真的相信,她是個女兒,在滇寧王心裡,那就是不可能,他有了兒子,她就該讓位,她自己本身怎會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想頭?

  所以她敢直說出來,要挾他消停一點。

  沐元瑜喬裝離開的十日後,才放緩了腳步,走一走停一停,在一座大城裡等到了她後續追上來的護衛和丫頭們,恢復了正常的上京步伐。

  先頭一時快一時慢,她跟護衛們是習慣了,但李百草一個老神醫被拉扯著有點吃力,現在人齊了,沐元瑜真心實意地去跟他賠罪:「老先生,你有什麼要求,都只管提,我這裡有人做事了。」

  李百草道:「放我離開。」

  「……」沐元瑜面不改色地道,「除了這一點之外。」

  李百草就白了她一眼:「小小年紀,牙尖皮厚。」

  沐元瑜叫他罵了也無所謂,她對於自己的錯向來很肯承認,心情一點沒受影響地走開了,撥了兩個護衛來,專門照管他。

  這麼過了小半個月後,李百草不知是不是氣消了,一日中午他們在官道旁一條小溪邊停下來,吃點乾糧時,他主動走到了沐元瑜身邊。

  此時護衛們三三倆倆散在馬車周圍,沐元瑜蹲在小溪邊,見那溪水十分清澈,正欠起身要去洗一洗手。

  「少年人,當注意些保養,不要胡亂往冷水裡伸。」

  沐元瑜的動作一頓。

  她轉回頭來,對上了李百草若有深意的眼神。

  他不是那樣養尊處優的老人家,多年風餐露宿,令他的眼角生著深深的皺紋,眼皮耷拉下來,但掩不住其中的神光湛然。

  沐元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多謝老先生關心,我沒有這樣嬌慣。」

  李百草搖了搖頭,道:「你們這些人,有時將我當作了神,我真說了醫囑,又不當回事。」

  他不再管沐元瑜,背起手往護衛們相反的方向慢慢走開。

  沐元瑜心中劇跳,站起身追上去,低聲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都說出「醫囑」來了,她很難說服自己再裝糊塗,她昨晚剛來了月事——她不知道這神醫是怎麼看出來的,但從他的口氣,他顯然已是確定了這件事。

  李百草笑了笑:「世子,你有這樁要命的秘密,就該躲著我走才對。我見你第一眼時,就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沒想到沐氏敢這樣行險,所以還以為是老頭子年紀大了,糊塗了。」

  他踩在鬆軟的草地上走著,慢吞吞地接著道,「直到今日早上。你大概不知道,老頭子雖然老了,鼻子還算靈光,你身上飄出的血味,對老頭子來說,就像一頭受了傷的羚羊躺在老虎面前一樣顯眼。」

  沐元瑜:「……」

  這扎心的比喻。

  李百草還道:「你一路藏在馬車裡,躲避著你的護衛,怎麼不知道躲一躲老頭子呢?」

  沐元瑜苦巴地想,她躲了啊,她都沒跟這老頭坐一輛車,但沒想到擦肩而過這樣的距離也能叫覺出來,這真的沒法了,今天不露餡,明天也得露。

  並且,他看出來還敢就這麼明著說出來了。

  她只能歎了口氣:「老先生好大的膽量,就不惜一惜命嗎?」

  李百草淡然地:「比不上世子的膽量。」他轉頭,「世子不用多想,老頭子這把年紀,既不好管閒事,多活兩年,少活兩年,也實在沒有什麼差別。只是不論餘生還有多少,老頭子都不願意被圈在一個籠子裡,從此只能給貴人們看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

  這是在提出交換條件了。

  李百草這樣的身價,他到京城,進太醫院是一定以及肯定的。

  但他不稀罕。

  他要自己自由行走天下,看自己想看的病的權力,如果沒有,他不在乎此刻就被殺掉。

  這是一個對生死已經沒有執著,但固執堅持自己生存法則的老人。

  說實話,沐元瑜很佩服他,這個承諾她也很願意給。

  但李百草對她沒有信任度,他選擇用這樣一種要挾的方式說出來,反而令她無法輕易出口,而被迫要面臨一個複雜的難題。

  她要在自己的秘密與朱謹深的痊癒間做出選擇。

  沐元瑜以為這應該很難選。

  因為兩者各有利弊,利弊還都十分明顯。

  殺李百草,好處在保留住她絕不能示人的秘密,得到眼下的安枕,壞處在首先她將一生逃不過良心的譴責,其次神醫難再得,朱謹深沒有痊癒的機會,她已經理順的前路將全部推翻重來。

  不殺李百草,冒著風險帶他進京,朱謹深被治好,好處在可能的長久的安穩,乍一看,似乎更有謀劃,但壞處是,她可能等不到這個長久,在此之前就洩了秘密,被推去菜市口了。

  非常奇怪的是,面對這種艱困的局面,她發現自己居然沒有想像中劇烈的掙扎。

  可能是李百草壓上性命的賭注太有力量,可能是她想不出另外還可以選擇什麼道路,也可能是,她想到被她甩在後面的阮雲平,心就軟了下來。

  雖然他其實沒有派上多少用場。但朱謹深對她提供的幫助,並不會因此就在她心裡打了折扣。

  要她親手掐滅給他尋來的一線生機,她不太做得到。

  「老先生,我答應你。」沐元瑜呼出一口氣來,最終道,「只要老先生盡力醫治了二殿下,不論結果如何,我保老先生平安離開京城。」

  李百草並不領她的情,還撇了撇嘴,傲然道:「世子,什麼叫做『盡力』?老頭子脾氣乖張,到底是個大夫,還不至於跟病人玩花樣。你小小年紀,未免想得太多了些。」

  沐元瑜:「……」她抽了抽嘴角,「老先生對自己的認識很深刻啊。」

  這神醫之神,她算是全方位地見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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