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繩衍廳裡。
朱謹深端坐在上首左側主位。
他右手邊的座位空著,除此外,下首兩邊還各分排一溜座椅,張楨與才進門不久的李司業原已被賜了座,但此刻兩人俱都垂手立著,一個也不敢再沾著椅面。
廳門緊閉著,但關不住外面監生的喧鬧聲,隨侍張楨被一起堵在裡面的兩個書吏緊張地站在門邊,護住門的同時透過門板上的格縫緊張地向外觀望著。
桌上放著青瓷燈台,有一會未剪,爆出了個燈花,燭光一陣閃爍,明暗不定,如廳內諸人的心情。
朱謹深抬了眼:「說說吧,怎麼回事。還等我問嗎?」
李司業與張楨忙都躬身,口稱「不敢」。
「殿下容稟,監生們心有怨氣,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李司業沉思片刻,徐徐道來。
如今的監生大致分為三類,一類貢監與舉監,即是來自舉國各地的優秀學子,由當地官府選貢上來,在皇子學堂裡伴讀的兩名監生就是此種來歷,這類監生家世可能普通,但自身素質過硬,將來都是衝著金榜題名去的,兩者有一點差別在於貢監是生員,而舉監是以舉人入監,離金榜只差一道關卡;一類蔭監,走這條途徑入監的必是官宦子弟,如沐元茂這樣的;再有第三類捐監,是既沒讀書本事也沒好家世但是有錢的,花錢來買個出身。
「這怨氣的核心,在於前途二字。」李司業道,「請殿下放眼京中,以監生入仕者還有幾人?大小九卿中可有任一位是監生出身?」
朱謹深淡淡道:「沒有。京裡空缺本就難尋,考得取進士也不見得能留京中,二甲以下,一樣是外放得多,監生有何不平?」
李司業苦笑道:「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是三甲進士,觀政結束後到吏部去立時就能選得官做,國子監裡修滿肄業的監生卻只能碰運氣,運氣不好,候個三五八年的都有。下官試舉一例,殿下就明白了,前年我監裡共有肄業監生兩百八十二人,至今全在各分協衙門裡歷事,無一人入仕。」
「歷事監生若不得跟隨的主官青眼,一個不慎還會被退回去,殿下可曾聽說進士觀政會被所分的閣部遣退的嗎?下官不是將監生與進士比,二者出身自然相差許多,但監生也是讀書人,如此與跑腿小吏無異,斯文掃地,難免心生不忿。」
進士觀政與監生歷事從表面上來說是一檔事,國朝選官有一定規制,金榜題名後並不馬上就能風光得官,而是先分入六部寺院等部門觀政,時間從一年到三年不等;監生也是,這一段時間算是實習期,若是做得好,歷事時限內就直接轉官身了,不過從「觀政」和「歷事」這兩個名頭能看出來差別,一個是學做官去的,一個是學做事去的,其實清濁分明。
朱謹深道:「選官難之事,也不只監生吧?舉人不是一般如此?」
李司業只知道他深居簡出,以為他應當不通庶務,不想他還能找出點來反問,一愣之後道:「殿下所言不錯,不過舉人比監生的待遇,又總好上那麼一些。事實上正因為監生被墊在了最底下,怨氣才日漸深重。下官等多次訓誡安撫,只是不大奏效。」
「諸類監生中,也只有舉監才安分一些,其餘諸類都有不平,其中又以一部分屢試不第的貢監生為最。蔭監與捐監各有各的門道,有好缺,他們總是最先聞聲而去,便一時選不到官,耽擱個幾年,家中富足,也還耽擱得起。而貢生科考不順,原已存了鬱憤,想走監生出仕,僅有的缺又早叫蔭監與捐監提前搶完,這其中的關竅,下官等雖然知道,但實在也無能無力——據下官所聽,外面這個領頭在宣講的就正是一個貢生。」
他解釋得實在是很詳盡了,連蔭監與捐監仗著權錢行使的一些潛規則也說得清清楚楚。聽上去,這確實也不是他能解決的問題,別說國子監的祭酒都不過從四品官職,就算沈首輔在此,也一樣無法給監生們許諾前程。
這不是一日之積,而是多年的國朝機制自然地發展到了這個地步,立國初年時監生所以吃香,很大的原因是當時許多地方打了個稀巴爛,人才奇缺,所以太祖建國子監不拘一格以求才,而隨著時日流轉,科舉日漸昌盛,從科舉出身的進士漸漸壓倒監生,把持住了各個要害官位,從他們的立場說,屁股決定腦袋,自然只會把進士的地位更往高處抬,相對應地,監生一點點失去了高處的話語權,此消彼長,落到今天這個尷尬境地,算是順理成章之事。
朱謹深一時默然,他站起身來,負手走到門邊,側耳去聽外面的動靜。
那個貢生大約是早有準備,嗓門洪亮,吐字清晰,一篇不平文做得極富煽動力,他站在繩衍廳前的台階上,說幾句,底下就啪啪鼓掌,應和不斷。
李司業和張楨也跟著往門邊走了幾步,聽著這過年般的熱鬧動靜,臉色都不好看。
李司業歎道:「這成何體統,唉——總是下官等無能,偏偏又趕上梅老大人不在。」
朱謹深沒回頭,問道:「梅祭酒做什麼去了?」
「如今天氣轉涼,老大人的右腿有痺症,支持不住,所以在家休息幾日。」李司業忙回道。
他眼皮下耷,掩去了眼中一閃而逝的得意之色——梅祭酒身為國子監的主官,監生發生暴動,他原來就該負責,而在這麼要緊的關頭,他居然還缺席,除非是死了老子娘,否則一頂「懈怠」的帽子是妥妥的。
真是天來佑他,還給他降了個二殿下來。二殿下被一起堵在了裡面,受了這番驚嚇,豈有不惱的,他一向的脾性又不好,這一下還不往皇帝那裡狠告一狀。
而他作為副手,力挽狂瀾,喝退監生,解決暴動,有這一番無可辯駁的功績,犒賞他個連升兩級應當算應有之義罷。
「殿下不必憂慮,這些監生是衝著臣等來的,與殿下無關。待臣出去,將他們好生勸解理論,他們便有氣,也都衝著臣來,臣斷不會讓他們傷及殿下的——殿下?!」
朱謹深伸手抽了門閂,推開了門。
站在台階上慷慨宣講的貢生聽到門響,神情一振,停下了話音轉頭大聲道:「李司業,您總算肯出來見一見——呃?」
他眼神一轉為驚愕,與在門檻裡失態地正要伸手去抓朱謹深後背的李司業來了個相映成趣。
「你下去。」
貢生呆愣著,跟朱謹深對視片刻,心內無聲吶喊。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這種貴人不是應當惜命無比的嗎,他怎麼敢出來!
他拿到的劇本應該是跟李司業對戲,現在忽然換了人,他沒有準備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他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他們祭酒,也只是見過,還沒有榮幸跟他說過一句話,現在忽然一個皇子站他面前,叫他下去——
貢生糊里糊塗的,等他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聽話地下去了。
朱謹深站到了台階正中,任由晚風拂過袍角,面對階下不過幾步之遙,熙攘挨擠的各色人頭,鎮靜開口:「爾等嫌棄監生待遇不堪,為何不去考科舉?」
追在他後面出來的李司業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真是深宮皇子,這種「何不食肉糜」的話也問得出來!
能從科舉出身,還會聚在這裡鬧事嗎?哪個進士會吃飽了撐的站在這?還不是沒這個本事麼!
他暗中指揮出來的這場事端,他能控制得了,可叫這不懂事的皇子亂說一通,真激起監生們的憤怒來,那可就說不好會往什麼方向發展了!
底下已經騷動起來,有人仗著天色昏黑,有人群掩護,大聲叫道:「殿下這樣說話,是瞧不起我等嗎?每年金榜不過三百餘人,三百人之外的近萬學子,皆是無能者嗎?學生以為不見得!」
也有客氣點的:「科舉難於蜀道,學生多年不第,已然認命,不去想了。但監生這條路也越來越窄,學生等苦讀多年,難道最終就如小吏般由人呼來喝去嗎?」
還有人純為趁亂髮洩嘲笑:「殿下說得輕巧,殿下考一個去!」
「都安靜些,不得對殿下無禮!」李司業慌忙舉手往下壓,試圖維持著秩序。
張楨也緊張地站到朱謹深身側,伸手阻攔,防著有情緒激動的監生衝上來,但其實有些徒勞無功。
他是新官上任,監生們尋常時候怕他,趕上這種時候,他還沒有真正建立起威信,無法壓住場面。
「誰叫我考一個的?站出來。」
漸起的混亂中,朱謹深重新開了口。
可能是他的身份對比監生們畢竟優勢太大,也可能是他出奇的沉著,總之,他一說話,底下不由就安靜了一點下來。
但沒有人站出來。渾水摸魚還行,真要第一個站出來挑釁皇子,監生們還是有些猶豫。
李司業總算鬆了口氣,忙道:「殿下,您快回去吧,下官在這裡和他們說。」
他心裡憋著一句狠狠地:可別再添亂了!
壞了他的事還罷,真叫監生們打一頓,惹來錦衣衛徹查,到時把他的佈置暴露出去,別說陞官了,他這個六品都別想保住。
早知如此,還不如按原計劃明日一早發動了,現在撞上個愣頭青,簡直把他搞得騎虎難下。
朱謹深並不理他,道:「怎麼,我敢考,爾等不敢出題嗎?舉試無非制藝,你們既然自稱苦讀多年,考不取還罷了,不見得連個題目都不會出?」
這激將法就太狠了。
被貶成這樣,誰嚥得下這口氣。
何況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子,還真能對八比制藝有多大研究不成。他自己跳出來,就丟了臉,也怪不得誰。
前排當即有人大膽擠出來,亢聲道:「題曰:民可使由之。請殿下破題!」
朱謹深不假思索:「論君子之教,有不能盡行於民焉。」
監生再被煽動鬧事,本質是讀書人,逢著這樣場面,不用人再勸,大部分都自發地住了口,聽起這番較量來。
當下有人提出異議:「殿下才思雖敏,但學生以為破題不夠圓滿。難道不當是『論君子之教,有能行於民者,亦有不能』嗎?」
朱謹深向那監生看去:「你何處看到的『能』?」
「那位同窗所出的題目出自『論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另一個監生眼前一亮,脫口打斷道:「不對,題目中沒有後半句!」
這一句是個整句,一般用時是連用,所以很容易讓人下意識就聯想過去,但科舉破題非常講究,必須緊扣題目來破,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為不美,沒個對比還好,一對比,就落入下乘。
那個提出異議的監生啞住,片刻後,發出恍然大悟地一聲喟歎,及啪的一聲拍大腿的動靜:「這是我五年前鄉試上的一題,我自覺當時都答得很好,卻落榜了,我灰心之下,兩年前的那次都沒有再去考。」
「你落榜就落榜,打我幹什麼!」
原來他那一巴掌卻拍到了旁邊人,那人不滿地還擊了他一下。
「殿下,聽我的!」又一個墊起了腳跟叫道,「題曰:我亦欲正人心!」
朱謹深在階上踱了兩步,從容道:「大賢自發其衛道之心,其所任者重矣。」
這人便懊惱道:「我當初破的是大賢欲明道以繼往聖,而其言不容已矣。太直白了,怪不得不討考官喜歡。」
原來他出的也是他考過的題目。
「殿下,我這裡也有——與人達巷!」
這是個比較古怪的題目了,朱謹深凝思了一會,階下的監生們跟著苦思冥想起來,還有人悄悄訓那監生:「你從哪找出的這種怪題,考場上遇著你這種考官,可算鬼見愁了!」
又過片刻後,還是朱謹深最先答了出來。
那監生抱拳後退:「學生受教。」
晚風中,朱謹深靜靜立在台階之上,袍角拂動。
沐元瑜要看守刺客,也不敢擅自擠進監生群裡引發眾怒,她此刻站在監生的最後列,從她的位置,夜色下完全看不清朱謹深的相貌與神色。
但不知為何,她心中莫名激盪,覺得高台上的青年有種驚心動魄的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