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婚者,昏禮也。
三皇子朱謹淵的親迎禮定在了十月十五這一日,這時候不單是曾經體弱的朱謹深與來自南疆的沐元瑜,一般人也都穿起御寒的衣物來了。
窮人穿絮穿棉,富人著裘裹篷,人人都臃腫了一圈。
朱謹淵選定皇子妃後,欽天監原給算了兩個吉日,另一個在明年三月,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只是朱謹淵不願意等那麼久,方選在了年內的初冬。
這一日早間天氣很好,朝陽燦爛,過了午天色卻漸漸陰下來,再到黃昏,來參加昏禮的賓客們陸續盈門時,細碎的小雪就飄了下來。
這種吉日都是起碼提前一兩個月算的,人力有窮,再算也不到這許久之後的天氣,雖都盼著風和日麗,真逢著落了雨雪,也只好認了。
好在這場初雪下的小,再者,畢竟應個「瑞雪兆豐年」的話頭,比起嘩啦啦的雨來總是讓人心情舒適一些了。
沐元瑜站在廊下籠著手,尤其很有感觸。三年前,她就是這時候到京城來的,來的這一日,恰巧也下著雪。
然後,就在一家店舖裡遇見了朱謹深。
許泰嘉從闊大的花廳裡伸出脖子來叫她:「沐世子,下雪了,你不怕冷,在外面望什麼呢?都來幾年了,還看不膩這雪花啊。」
他嗓門大,一下把沐元瑜從那種感慨的情緒裡叫了出來,她往回走,稍微解釋了一下:「我沒看雪,我看殿下有沒有過來。」
朱謹淵成親比普通人家複雜一點,他迎了皇子妃後,要進宮去廟見,然後才回府行合巹禮及招待賓客等。
作為父母的皇帝皇后不會如普通人家般在三皇子府替他招呼,他的生母賢妃作為后妃,更是不便出宮。這段時間三皇子府的諸般事宜就由禮部的官員及府裡的內官安排著,朱謹深作為兄長,也需幫著照看一些,不用他具體做什麼,只是各處走動一下,官員們假使有什麼拿不準的事宜,也可以找著他商議。
所以他現在不在待客的這間花廳裡。
許泰嘉取笑道:「這才多大一會兒功夫,你就找上了,殿下不在,你同我一處坐著,還怕我欺負你不成?」
沐元瑜隨口道:「許兄,你未免想多了,誰欺負誰,那可不一定。」
兩人說笑得幾句,便聽得外面的動靜熱鬧起來。
許泰嘉才坐下沒多久,又站起來跑到門邊去望:「是不是三殿下迎著新娘子回來了?」
其實他跟朱謹淵是不大對付的,但因跟韋瑤曾有過那麼一點無疾而終的來往,如今雖釋然過去了,但出於一種無法言說的心態,就是想要看看。
沐元瑜對新人都沒什麼興趣,也不太愛湊熱鬧,就坐著沒動。旁邊宣山侯府的武弘逸來和她說話,她就順著聊了幾句。
但耐不住許泰嘉興沖沖地回來拉她:「真的回來了,走,我們看看去!」
「有什麼好看的,三殿下行禮,還能叫你進去新房看著不成?」
沐元瑜無奈,到底還是叫拉了出去。外面的親迎隊伍在往新房的方向去,一對新人行在最前面,後面跟著成雙成對的宦官宮女喜娘等,捧著各色陳設,無論人還是物,皆是一片喜慶的大紅之色。
撇開對朱謹淵的個人觀感不提,但就這一幕來說,細碎飛雪中,看上去是很有意境。
許泰嘉也是有鑒賞能力的,腳步都不由頓了一頓:「下雪天成親也很好啊。我原來覺得這日子選差了呢。」
又忍不住憶起當年來,跟沐元瑜分享他的成親歷程:「想我那時候——」
巴拉巴拉說了一路。
他單說也就罷了,新人回府,一路都有喜樂,時不時還響起辟里啪啦的爆竹聲來,許泰嘉要壓過這些聲響,勢必就要扯著嗓子把聲音抬到很高,沐元瑜被吵得受不了了,只好打斷他道:「許兄,你是不是忘了,你成親時我也有去觀禮來著?」
許泰嘉恍然大悟:「不錯,我一時沒想起來。不過你去做客人,跟做新郎官怎麼一樣,我同你說說,你多些經驗也是好的,以後才不會手忙腳亂嘛。算起來你這年紀也差不多了,說不定就是這一兩年內的事了。」
沐元瑜只當耳旁清風,卻是忽然眼睛一亮:「殿下。」
朱謹深正同一個官員從前面走過來,那官員官帽上簪著朵紅絨花,這個打扮,應該是負責照管親事禮儀的官員了。
朱謹深微側頭跟他說著什麼,那官員不停點著頭,大約在跟他請示什麼事情,朱謹深在回答他。
聽到沐元瑜的聲音,朱謹深轉了頭,望她一眼,先頷了下首,然後又跟官員說了兩句話,官員再度點頭,拱拱手,快步走開去忙了。
朱謹深才向她走過來。
沐元瑜笑道:「殿下這樣認真做事。」
她還以為朱謹深就敷衍敷衍得了,但看他雪天黃昏還在外面跟官員議著事,是很用心在幫忙了。
朱謹深淡然道:「我也多懂了一些。只當是提前歷練了。」
他這樣一副自然而然的口吻,許泰嘉覺得正好合上了自己之前的話,就立即笑道:「看罷,還是殿下想得到。我才和沐世子說,他還不耐煩聽。」
沐元瑜乾咳了一聲——朱謹深說話的時候,眼睛沒從她臉上移過,她有點招架不住。
她其實不太敢深想他這句話及眼神所傳達的意思,那對她來說似乎還是挺遙遠的事。
她低了頭,但覺得髮冠旁的鬢髮一動,而後微微一墜。
她下意識抬手去摸,摸到一朵絨花樣的物事。
朱謹深收回了手,若無其事地道:「他們給我的花,我不喜歡戴。」
負責安排親儀的官員們人人都有這麼一朵紅絨花,以區別與普通賓客,也方便下人們遇著事時及時找到人回稟。朱謹深沒有戴,也不好丟,就塞在了袖子裡。
許泰嘉端詳了她一下:「沐世子,你戴這個還挺適合。」
朱謹深袖了手:「走罷。老三回來,後面不用我管了,到賓客那裡看看。」
許泰嘉倒是還想去看新人,但聽這樣說,也知道看不成了,陪著一道又回了頭。
花廳裡十分熱鬧,沐元瑜和許泰嘉出去的這段時間,四皇子朱謹洵來了,花廳裡的人正向著他行禮問候。
及到朱謹深進去,眾人又紛紛圍擁來,再向他行禮。
朱謹洵也過來向他拱手:「二皇兄辛苦了。」
他是知道朱謹深代為協理朱謹淵成親事宜的。
朱謹深深為厭惡沈皇后,但朱謹洵跟他年紀相差過大,他對這個幼弟生不出喜愛,但也不至於瞧他有多少不順眼,面上的關係一向都算和平,就點了個頭:「四弟來了,跟著我坐罷。」
作為與宴身份最高的兩兄弟,他兩人的位次本也挨在一起。
朱謹洵聽話地應了:「是。」
皇子成親典儀隆重繁多,但究其根本,也無非那幾個程序,賓客到齊,到了吉時,開宴。
能跟皇子們這麼近距離同坐一堂的時候不多,朱謹深和朱謹洵居於主桌,除本桌之外,不斷地還有別桌的官員們過來敬酒,朱謹深從前滴酒不沾,經李百草妙手調理過後,如今是能喝一些了,但是酒量未經訓練,很為一般,兩撥人來過後,他面上就染了暈紅。
沐元瑜坐在另一邊,看著不對,悄悄扯他道:「殿下,別喝了,我讓人取茶來罷。」
以他的身份,要以茶代酒也沒人敢勉強於他。
朱謹深扶著額頭,卻道:「我沒醉,不喝茶。」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語聲遲緩,用詞排序都顯得有一點離奇的幼稚,沐元瑜差點沒忍住笑出來,低聲道:「好,好,殿下沒醉。」
她嘴上哄著,卻招手叫了侍女來,要了壺茶,乘著朱謹深回應一個新來敬酒的官員,把他杯子裡的一點殘酒潑了,換成了茶水。
他們這一桌上的原是桂花釀,茶水倒在斗彩高足杯裡,乍一看跟酒也沒什麼差別。
朱謹深跟官員說了兩句話,回臉來找酒杯,拿到手裡喝了一口,忽然皺了眉,一時沒說話,等到那官員走了,回頭來跟沐元瑜算賬:「是不是你換的?這不是酒。」
他能說出這一句來,可見是真的醉了。
難得倒是不撒酒瘋,也不亂嚷嚷,居然還保持著完整的邏輯思維,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該要找誰。
沐元瑜手癢癢地,甚想伸手去大膽捏一把他的臉——他醉起酒來怎麼是這樣啊。
「我沒有換,這就是酒。」她一本正經地回道。
「騙子。」
朱謹深皺了皺眉,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重複了一遍:「騙子。我現在忙,不和你說,你等著,回了家找你。」
他往後一點,靠在椅背上,目光左右游移了一圈,找到了在他左後方的侍女,指指杯子,吩咐那侍女:「倒酒。」
那侍女猶豫著,她不敢不聽命令,但她也看出來,這位殿下是有點醉了,沐元瑜又在另一邊跟她打手勢,叫她不要倒,她很為難地捧著執壺上前,卻不知該不該倒。
朱謹深向她伸了手:「給我,我自己來。」
他袍袖寬大,面色發暈,一伸手意態慵懶又風流,侍女紅了臉,不知不覺就要把執壺遞出去。
沐元瑜無奈了,也顧不得別人的目光,伸手把他那隻手攔下來,直接拉他起來:「殿下,我們出去呆一會。」
朱謹深醉得不深,外面下著細雪,走一圈,人應該就能清醒過來了。
朱謹洵很懂事地道:「我陪二皇兄出去吧。」
他人小,但酒量反而好一些。
朱謹深道:「不要你。」
朱謹洵有點委屈臉。
許泰嘉從另一邊湊過來:「四殿下,來,我敬你一杯。別管二殿下了,他就這樣,你看我都不說要陪他,說了他肯定也不理我。」
有他這一打岔,沐元瑜已經把朱謹深半扶半拉了出去,他不肯喝假酒,但直接把他拉離酒席,他倒是也沒有反抗,很平順地跟著走了。
朱謹深這個樣子,不好叫人看著,恐傷他的面子,沐元瑜就拉著他往暗一點的地方走,走著走著,忽覺臉上一痛。
是朱謹深掐了她。
這地方在一個背風處,外面種著一排好幾棵石榴樹,樹上紮著紅綢,飄揚下來,又遮擋了不少視線,從外面看不進來,但畢竟是在別人府邸上,沐元瑜以為他醉得忘了分寸,就伸手拉他,低聲勸道:「殿下,這是三殿下府上。」
「我知道。」朱謹深卻沒有鬆手,湊到她面前,一開口,微甜微醺的桂花酒氣和著細雪拂到她臉上,「我還知道,老三今日成親。」
他更往前湊了點,耳鬢都跟她廝磨到了一起,不知是咬是舔了她耳朵一口:「可是,你不想跟我成親是不是?」
沐元瑜:「……」
她僵站著不敢動,怎麼就繞到她頭上來了?
「殿下,我沒有只是想到這麼遠。」她老實道。
她要跟朱謹深成親,這中間得翻越多少重山嶺啊,想一想她都頭皮發麻,能爭取個當下行樂,她覺得就挺好的了。
「哪裡遠?老三那樣的都成親了。」朱謹深質問她,「我看你是不想對我負責。」
沐元瑜:「……」
她很辛苦才把快衝破喉嚨的笑意壓回去,誠心誠意地道,「殿下,我還是再去給你要碗醒酒湯罷。不然等到明日,你會後悔的。」
「我沒醉。」朱謹深斷然拒絕了她,又捏了一把她的臉,「你笨,不知道該怎麼想,那就我來。但是你要聽我的,你不聽,我才叫你後悔。」
他雖然是威脅,但是這個狀態下說出來,沐元瑜無論如何嚴肅不起來,憋著笑道:「好好好。」
又覺得他實在可愛,下一回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他這個狀態,主動墊了點腳跟親了親他。
而後去拉他的手:「殿下,你冷嗎?冷了我們就回去。」
朱謹深這下被安撫好了,翹了嘴角回答道:「不冷,再呆一會。我頭還有些暈。」
他又肯承認自己不太舒服了。
沐元瑜繞不明白他,跟醉酒的人也說不來道理,只有點頭:「好。」
跟他分開了一點站著,防著萬一有人來看見。
而正這麼想著,石榴樹外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