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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女韶華》第130章
第130章

  「這不是意外。世上沒有這樣的巧合。」

  「兩個可能。其一,有人一直在暗中監視梅家,發現梅少誠被抓之後,立刻對梅家下手;其二,如同朝中的梅祭酒一般,錦衣衛裡,也摻進了對方的沙子,洩露了信息。」

  梅少誠就是梅家的小公子。

  跪在金磚上的郝連英手掌握起,抬起頭來想要說話:「皇爺——」

  皇帝表情漠然地打斷了他:「聽二郎說完。」

  郝連英牙關微緊,重新低下了頭。

  皇帝這是很不高興了,他知道。

  龍顏發怒是當然的,朗朗青天下,有去職官員被滅去滿門,幾無倖免,還是在這麼關鍵敏感的時候,皇帝怎麼能不生氣。

  郝連英心下焦躁。

  無論如何,這是在他指揮之下的失利。找千百個理由,他就是沒有把梅祭酒帶到皇帝跟前來,他這件差事就是辦砸了。

  而更糟的是,錦衣衛查朝中與那樂工有勾連的高級官員查了兩年多,一無所獲,最終線索是由外人直接呈報給了皇帝,留給錦衣衛的事只有抓人,而就這一件,錦衣衛還沒有做好。

  這讓他就算想找理由都很難找。

  「梅祭酒與前朝餘孽的牽涉究竟有多深,世上恐怕很難有人能回答了。妾室多年前已故,樂工兩年前自殺,而他自己,如今舉家溺亡,這一條線幾乎斷了個乾乾淨淨,留下的一個小兒子,天真無知,從他嘴裡能問出來的話——」

  朱謹深清冷的聲音在大殿裡響著,忽然一頓,他躬身道,「皇爺,請立即封存梅祭酒為官以來所歷衙門留下的所有文書。」

  皇帝一愣,揉了揉眉心,道:「你說的不錯,朕氣急了,一時竟忘了。」

  對方卡在這個關口滅了梅祭酒,就算成功,也在相當一部分程度上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而即使如此,也不惜一定要伸出這只黑手,可見梅祭酒一定是捏著了餘孽的什麼秘密,這秘密很可能還關乎命門,所以餘孽才做出這個選擇。

  翻船這一招太毒,連梅祭酒所攜的全部行李都一併沉入了浩蕩的運河裡,就算梅祭酒還算警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線索作為退路,但這多半是密信字紙一類,往河水裡一浸,哪怕不惜人力撈針般撈了上來,也只是一團廢紙了。

  梅祭酒與這個世上最後的聯繫,只有他做官時留下的各類文書,這類公文存檔在各衙門的稿房裡,餘孽的手一時還伸不進去。

  但動作也必須得快,如果餘孽喪心病狂,一把火去燒了,那後續的斷案真的只能靠猜了。

  皇帝就看汪懷忠:「去內閣,讓沈卿立即安排。」

  汪懷忠答應一聲,連忙去了。

  「朕年紀大了,」皇帝歎了口氣,按著額角,「一生起氣來,這腦子裡就有些糊塗。二郎,你還想到什麼,都說說。不必怕說錯。」

  朱謹深沒什麼表情地道:「皇爺無需動怒,梅祭酒能殺妾室,能在國子監裡庸碌十年,可見他其實沒有背叛朝廷。他應當是被餘孽誘騙,為餘孽做了一件或者一些事,留下把柄,導致不敢揭穿餘孽。但他也不甘心從此屈服,所以壓下自己的前程,與餘孽拉鋸抗爭。」

  其實梅祭酒到底是出於什麼心態這麼做,現在已然不可考了,可能是不敢被餘孽越拉越深,有朝一日暴露時禍及滿門;可能是捨不得自己唯一的子嗣,所以殺了妾室,卻留下了小兒子;也可能是他本人性情不夠果敢,種種緣由交錯,最終讓他選擇了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

  他不揭發餘孽,但也壓制自己的前程不讓餘孽有更大的機會利用脅迫他。

  皇帝眉頭動了動。

  梅祭酒只是為餘孽所蒙騙或脅迫,跟他投靠了餘孽或者本身就是餘孽的一員打入朝廷,對皇帝的打擊當然是不一樣的。

  後者要難以接受得多。對朝廷所做的破壞,也可能要大得多。

  二兒子這是在安慰他。

  皇帝有點奇異地想,他此刻確實氣得有些腦袋發疼,但還不至於真氣昏了頭。

  朱謹深從這個角度切入進來敘說,他一張臉再似塊木板,也掩不住這層似乎是很隱晦的意思。

  他頭疼得忽然就好些了,手指在桌上點點:「還有什麼,繼續說。」

  「兒臣原來以為,梅祭酒的把柄可能是樂工案,但現在看,他跟樂工即便有關係,這關係也不甚大,否則樂工失手被抓,餘孽有勢力能做到滅口,當時就該滅他,當時沒滅,現在也沒有必要為舊事出手。」

  「梅祭酒為餘孽做的事,一定是發生在他納妾跟殺妾之間的這段時日裡,他在做的當時不一定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是其後才發現了不對。而他選擇殺妾,應當是認為殺掉妾室就消除了自己的把柄。但隨後,餘孽找上了他,他才發現裡面的水比他以為的深得多。」

  朱謹深在殿裡走了兩步,他要從當事人已經死光、留下的這些有限的信息裡反覆分析測算,找出一條可行的後續查探方案來,所要耗費的腦力也很驚人,一直站著有點腿酸。

  「但梅祭酒不是無能之輩,他庸碌十年不配合,餘孽不敢動他,直到梅少誠暴露,餘孽才被迫臨時冒險去滅了他的口。這漫長的十年間,雙方應該是處於一個互相要挾的平衡點上。」

  「所以,查探梅祭酒留下公文的重點,應該放在他任職國子監祭酒期間及之前的那個衙門。」

  這一句其實是情理之中,朱謹深的最終結論,是下一句。

  「所有梅祭酒主辦過的公務,都該留有記錄,包括他為餘孽做的事——餘孽盯上他,只可能是看上他官員的身份。如果能找出來,很有可能,也就找到了他捏著餘孽的那個秘密。」

  他停下說話後,大殿裡鴉雀無聲了片刻。

  皇帝緩緩點了頭:「好。二郎,追查梅祭酒身後文書之事,朕就交予你。朕會交待沈卿,期間需要任何衙門配合,你皆可提出要求。」

  朱謹深靜立片刻,躬身:「是。」

  「郝連英。」

  一直跪著膝蓋都發麻了的郝連英連忙應聲:「是,臣也會全力配合二殿下——」

  「二郎這邊的事,不用你管。」皇帝道,「梅家的船還沉在運河裡,你去盯著,打撈上來。」

  梅家的船當然不至於沉了就沒下文了,皇帝聞訊的第一刻,已經下令從附近的河關巡檢司裡調了好手前去打撈,但這個時節,河水冰涼刺骨,再晚一晚都要結冰了,下去撈人撈物哪裡是什麼好差事,都不知順著川流不息的河水飄哪兒去了,能不能撈,又能撈上來多少,都實在是個未知數。

  郝連英的面色就有點滯住,但也不可能跟皇帝討價還價,只能道:「——是。」

  領了差事,各自出來。

  朱謹深直接去內閣找沈首輔,郝連英的腳步就有點慢。

  順著夾道拐出內左門時,在此候著的韋啟峰跟了上來,稱呼道:「郝連大人。」

  郝連英心情很壞,不過韋啟峰已經升級成了三皇子的大舅子,他對這個下屬的臉色便還是好了點,「嗯」了一聲。

  韋啟峰的品級沒有升,仍是個百戶,但他畢竟勉強蹭上了皇親國戚的尊號,在錦衣衛裡的份量便也不同起來,有什麼露臉的差事,他爭取一下,一般人不會不給他這個面子。

  去抓梅祭酒就有他的份,不過這樣的大事,是郝連英親自帶了隊去,他只是跟著湊了個人頭而已。

  「大人怎麼了,心裡不痛快?」韋啟峰跟在旁邊走,「可是挨了皇爺的訓斥?」

  若是別的百戶敢問出這麼蠢的話戳他的心,郝連英早已轉頭,一記窩心腳踹上去了。

  饒是如此,他的步子也重了:「辦砸了事,自然該挨訓了!」

  「這事怎麼能怪大人呢。」韋啟峰聽了抱怨,「船在河中央,說翻就翻了,我們又沒長翅膀,能提前飛過去。」

  郝連英垂著眼睛:「不單是這一件事,梅祭酒在樂工事後仍潛藏了兩年多之久,本官忝為天子耳目,不曾有絲毫察覺,差一點就讓他成功返鄉。如今皇爺要訓,本官也只好受著。」

  「這也不能怨大人啊!」韋啟峰不假思索地道,「皇上不許大動干戈,一味壓著大人暗查,暗查,這能查得出什麼來?唉,我以為錦衣衛多麼威風,才想盡了法子捐了個缺額進來,沒想到進來以後才發現,這過的還不如那些到處亂噴亂參人的言官呢。太祖那會兒錦衣衛多威風啊,我聽說,有一天晚上,有個官員在家裡打馬吊,打著打著發現有一張牌不見了,只好散了。隔天太祖在朝上問這個官員,昨晚在家幹什麼,這個官員如實說了,太祖從龍案上拿起一張牌來,笑著問他,是不是這張?官員又驚嚇又佩服,連連磕頭。」

  「這才是我們錦衣衛應當有的威風啊!」

  韋啟峰多年浪蕩,胸中沒有多少墨水,說起話來也淺薄得很,但他這一番話,卻正正擊中了郝連英的心事。

  錦衣衛當年如何,現今又如何。

  作為錦衣衛的主官,他胸中不能不為此激起一腔悶氣。

  只知道叫他查,卻不給相應的權限,他能查得出什麼來。

  若如當年一般,內閣又如何,六部又如何,刑木之下,想要什麼口供沒有。

  就有十個梅祭酒,也早被揪出來了。哪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他堂堂一個指揮使,居然被發配去運河上看人撈屍體——

  郝連英一語不發,只是腳步忽然加快,悶頭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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