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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女韶華》第142章
第142章

  中極殿前的廣場。

  陽光無遮無擋地灑落整片廣場,看上去暖洋洋的,但真在當中站一刻才知道,這麼死板板地挺著,寒意從腳底直竄而上,不消盞茶的功夫,人就凍得冰坨子一般。

  簡直恨不得把頭頂上那顆太陽拽下來揣懷裡捂著。

  而隨著時間推移,身上那層聊可安慰的金燦陽光都漸漸淡了,日頭一點點往西墜,朱瑾淵使勁地拿眼角去瞄著,也止不住它的墜勢。

  「我們還得站多久?」他忍不住低聲問旁邊的郝連英。

  郝連英對時間更有概念一些,根據日頭推算了一下,回道:「快了,還有一刻鐘罷。」

  「還有這麼久!」朱瑾淵脫口就道。

  「殿下再忍一忍罷,此事都怪我處置不當。」

  已經這樣了,朱瑾淵倒不至於再起內訌怪他,再說他也有點委屈:「又不是沒賠錢,皇爺還非罰我們站足一個時辰。」

  郝連英的拳頭在袖子裡握著,他做到這個位置上,也很少再吃這樣的苦頭並丟這樣大的人了,錦衣衛在皇帝的壓制下,已經是歷代之中最低調了,然而這都還不夠——

  他並不是怕受罰,錦衣衛本就是皇家鷹犬,被主子熬練,那是應分之事,可是這其下所蘊含的意義令他不得不警覺,不過兩個漁民而已,就要當成一樁大事,讓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站在這裡現眼,下一步,錦衣衛的權限會不會再被進一步縮減?

  也許是他多想了,皇帝並沒有這個意思,可近來接二連三的不順,實在令他不得不多疑多思起來——

  「二哥出來了。」

  身側朱瑾淵的聲音忽然喪氣起來,又帶著點好奇,「他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郝連英聞言若有所思地轉頭瞥了他一眼,他倚仗獨特優勢,對諸皇子原就有超出諸臣工的瞭解,這陣子再切身跟朱瑾淵共事一段下來,心裡更有了數。

  這位三皇子,還是肯放手讓他去施為的,只是若論出身,他未免遜色了一截,但也正因為此,才有他效力的地方。

  譬如剛才被叫過來,才進殿又忽然出來正迎面向他們走過來的二殿下,孤樹一般,傲然地只向無垠天空中長去,連個多餘的枝丫都吝於生出,這樣的人,要靠上他就難得多了,他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人投靠。

  有朝一日,若登大位的是他,恐怕比當今還要難打交道。

  郝連英這麼思索的一會功夫,朱謹深已經走到了近前。

  朱瑾淵很緊張,緊緊地盯著朱謹深那張削薄的嘴唇,恐怕他吐出什麼難以消受的嘲笑言辭來——

  朱謹深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突然矮了一截。

  他跪下了。

  朱瑾淵:「……!」

  他眼珠子都瞪得突出來了,什麼情況?

  「二哥,你、你差事也出岔子了?」

  他驚訝過頭,連含蓄一下都忘了,直通通問了出來。

  朱謹深眼睫下垂,沒有理他。

  朱瑾淵一瞬間又驚又喜又納悶,心情複雜得不得了。

  看這樣子,肯定是犯錯了,而且犯的錯比他還大!

  不然以朱謹深的病秧子根底,皇帝以往對付他都是關,還沒有敢在這種天氣把他罰出來跪過。

  可是為什麼啊?漁民下水撈屍有風險,他在都察院翻個檔案也能翻死人不成?

  「二哥,到底怎麼了?」他忍不住連著追問,不惜還把自己拉出來做例子,「二哥不必羞愧不言,你看,我一般也是犯了錯才站在這裡的。」

  朱謹深沒抬頭,不過總算給了他一句:「你幹什麼了?」

  為了得到答案,朱瑾淵老實把自己出的岔子交代了。

  朱謹深聽了,淡淡道:「撈不上來就撈不上來罷了,原就是大海撈針的事,何必逼了人家的性命。罰你站一個時辰,算是輕了。」

  他是兄長,拿這帶著教訓的口氣說話是應當,但朱瑾淵聽得心塞,又不服:「我也是為了皇爺吩咐的差事才如此。二哥說的輕巧,難道二哥那邊查出了什麼不成?」

  自己也被罰出來了,有什麼臉說他!

  「嗯。」

  朱瑾淵一愣,旋即就是滿滿的不信——一定是朱謹深要面子跟他嘴硬,真查出來,怎麼會跟他一起在這受罪,罰的還比他重!

  朱瑾淵很有優越感地斜眼瞄著朱謹深的頭頂,忽然都不覺得被罰在這裡丟人了,起碼他還站著。

  他懷著這優越感挨過了最後的一刻鐘,挪動著站木了的腿去中極殿裡跟皇帝告退,順帶紮了朱謹深一針:「皇爺,兒臣都知錯了,下回辦差一定謹慎行事。只是不知,為什麼二哥也受了罰跪在外面?兒臣聽二哥言道,他的差事是做好了的,比兒臣可強多了。既如此,求皇爺恕了二哥,兒臣凍一個時辰沒事,二哥可不一定挨得住。」

  朱瑾淵只是不信朱謹深真的從那堆陳年故紙堆裡翻出了什麼,所以有意反著說,指望著把皇帝的火拱得再旺一旺。

  皇帝執筆的手頓了一頓:「你退下吧。」

  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解釋,但冰冷的臉色充分說明了他的情緒,朱瑾淵不敢糾纏,只好默默去了。

  待他出去了,汪懷忠勸道:「皇爺,剛才二殿下一進來,您就把他罰出去了,都沒問上一句話。都察院那邊的事要緊,三殿下既說二殿下查出了端倪,您不如先把二殿下叫進來問問,過後怎麼樣,您再聖裁。」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放下了筆。

  這就至少是不反對了,汪懷忠慣會看他臉色,忙飛快出去了。

  朱謹深重新進來時,大殿裡的內侍宮女則全被清了場,包括汪懷忠在內。

  朱紅門扇關起,金碧輝煌的大殿裡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皇帝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朱謹深沉默片刻,他第一次才進殿時,一個字沒來得及說,就被皇帝一句「滾出去跪著!」攆出去了,什麼提示都沒得著,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挨這個罰。

  但能引得皇帝對他如此震怒,似乎,也是不需要什麼明示了。

  他身上沒有別的不妥牽扯,只能是因為沐元瑜。

  而他在外面時問過朱瑾淵,他那邊白白凍死兩個漁民,卻沒查出什麼有效的信息來,所以才被罰站。那麼這底就不是從他那邊漏的。

  也就是說,跟梅家案無關,這問題,純在於沐元瑜自己身上。她身上有什麼問題,他是最清楚不過了。

  「今年秋獵過後。」他思緒飛轉著,片刻後坦白出了這一句。

  「你果然是知道的。」皇帝冷笑了,像頭一回認識這個兒子一般,用全然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打量著他。

  「你真是長大了,朕是再也管不動你,只有你把朕瞞在鼓裡的份——朕前陣子問你,你還編出那種瞎話騙朕!」

  皇帝說著話,怒極攻心,抬手拿起一方青玉鎮紙砸下去,朱謹深沒躲,鎮紙砸到他額頭上,旋即摔落到金磚上,發出啪一聲脆響,裂成了兩截。

  朱謹深面上,一條細細的血線順著他的額角流了下來。

  皇帝不為所動,冷冷地跟著道:「沐家那丫頭,怎麼迷的你心竅?這樣族誅的事你都能替她瞞下來?」

  他從來只以為這個兒子性子孤拐,跟一般孩子不一樣,但沒覺得他有別的問題,對這個兒子在智力及政治上漸漸展露的天分,他自得地乃至有一點驚喜。

  但打臉來得如此之快之猛,他在問出那一句的時候,甚而有最後的一點幻想,李百草一介草民,片面之詞未必可靠,也許只是他胡說。

  雖然他更多地清楚,李百草沒有失心瘋,他就是跟沐元瑜有仇要扣她鍋,也不會說性別這種一驗就明的事。

  朱謹深心中一動,他被砸的那一瞬間整個腦袋都暈眩了一下,但這股暈眩過後,隨之而來的疼痛反而令他更加清醒起來。

  皇帝這句話的重心所在,居然不是沐元瑜的女子身份,而是他的隱瞞?

  他由著血流下來,緩緩道:「皇爺明鑒,並非她做了什麼,是兒臣自己,情不自禁。」

  這一下暈眩的變成了皇帝。

  他憤怒地試圖從桌案上再找個什麼東西摔下去,手抖著一時居然找不出來,奏章和筆輕飄飄的扔了也不解氣,合適的只有手邊的玉璽。

  總不能把玉璽扔了。

  他只能用力拍了一下龍案:「你——太讓朕失望了!」

  朱謹深犯別的過錯,他都能恕,但沐氏以女充子,他知道了兩三個月之久,居然一語不發,還扯謊替她遮掩,這種色令智昏的行徑,是真正令他盛怒的緣由所在。

  「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太陽還沒有落山,沐元瑜沒有走遠,你帶人去,把她抓回來,朕就恕了你。」

  皇帝拍案過後,拿發麻的手掌按著額角,道。

  朱謹深微怔了一下——他以為既然東窗事發,皇帝應當已經派人去追沐元瑜了,不想還沒有。

  他沒有怎麼思索,直接就道:「兒臣有事要稟,請皇爺聽過後,再行決定。」

  皇帝冷漠地望了他一眼。

  這個兒子接下來不管是狡辯也好,還是哀求也好,他都沒有興趣要聽了。

  他是真的失望之極。

  一個女人——不管這個女人有多麼特別,朱謹深能被迷得忘了大局,他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這一票,足夠將他徹底否決,遠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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