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柳夫人不是個太精明強幹的人,她情緒激動之下,說話更沒個重點,接下來的話,就由褚有生代勞了。
褚有生一路跟在後面,柳夫人等人忙著逃命,珍哥兒沒了,柳夫人性情大變,常要哭泣發瘋,她的同黨不但要躲追兵,還要分神控制住她,就沒留意暗中潛藏的褚有生,由他順利地跟到了東蠻牛國去。
朱謹深眉目一動:「東蠻牛國?」
這個詞褚有生先前提過一次,他當時就已注意到,只是柳夫人跟著就說了話,他沒來得及問。
褚有生點頭道:「是。開戰以後,餘孽的老巢就從暹羅搬到了東蠻牛去,以防兵敗被一網打盡。」
朱謹深同沐元瑜對視一眼,這是一個新情況,照原先的預估及探子的回報,一直以為這些餘孽應該藏在暹羅境內。
褚有生繼續說了下去,他形貌與東蠻牛國人不同,就扮作了個被東蠻牛國貴族從南疆邊境擄走的奴隸,但怕被餘孽注意到,仍是不敢久呆,知道餘孽在此的下落後,就欲脫身避走回來。不想就在這時,遇到了出逃的柳夫人。
柳夫人也是慘,她的兄長不瞭解小孩子是多麼柔弱的生物,以為跟大人一樣,發了熱擰個濕布巾就能熬下來,延誤之下,害死了珍哥兒。他後悔不迭,但謀劃多年,不甘心就此放棄,居然另抱了個和珍哥兒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來,強迫柳夫人繼續養著。
三四歲的小娃娃,雖能看出長相的差別,但不如成人那麼分明,再長幾年,就更好糊弄了,柳兄長到了這個地步仍不願意廢了妹妹這步棋,打算著放個長線,說不定將來還能派上用場。
但對柳夫人來說,這是最後一根稻草,她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夭折後還不得安寧,還被冷酷地當做工具使用。
她不顧一切地出逃。
以她金絲雀一般的能為,她是逃不出多遠的,但好在她碰上了褚有生。
餘孽雖未雨綢繆地轉移到了東蠻牛國內,但在此處的勢力遠不能和經營多年的暹羅相比,褚有生歷盡艱險下,成功地把柳夫人帶了回來。
「先生很厲害啊。」
「屬下分內之事——」
褚有生下意識要自謙,忽然意識到說話的是沐元瑜,頓時卡住,彎下去的腰也直不起來了。
沐元瑜哈哈笑了一聲:「先生隨意吧。你是職責所在,未能窺破先生的身份,是我與父王的疏失,怪不得先生。」
她知道褚先生無故失蹤,想過他可能是餘孽安插的另一顆釘子,但又疑惑以他的才華似乎說不過去,期間一直沒有其它線索,只好暫且放下了這茬。
不想如今真相大白,褚先生居然是皇帝的人。
這真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要說對此一點情緒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但事已至此,再拿他撒氣也是無用,橫豎他不曾真損害過滇寧王府的利益,至於期間報過多少信給皇帝,那就只好權作癡聾,裝個大方了。
褚有生紅著臉道:「世子大度。」頓了頓,又道,「請借紙筆一用。」
很快下人取了來,又退出去。
褚有生提筆懸腕——他使的是左手。
幾行字草草書就,他擱下筆,拿起那張紙遞到了沐元瑜面前:「世子請看,不知可眼熟嗎?」
沐元瑜一眼掃過,已是瞭然。
那一年刀老土司去世,她被滇寧王叫回來奔喪,有人曾飛箭傳書,警告有險,當時布條上所寫的,就正是這一紙文字。
她點了頭:「原來報信的是先生,我倒要多謝先生了。」
這是她存在心頭更久的一樁疑惑,今日一併得了解答。
那一回她若叫留下來,後面的許多事都將不可控,也有些事,可能不會發生了。
她不由瞄了一眼朱謹深,朱謹深不知何意,但覺她眼波流轉,目光不由追了一瞬。
褚有生是不懂他們之間的小機鋒,謙道:「屬下豈敢邀功,只是怕世子記掛不解,方說出來而已。」
不是邀功,至少也是個示好。沐元瑜理會得,笑了笑不語。
褚有生心下安定了點,然後他提供了另一個重要情況:東蠻牛意圖借此瓜分南疆,精兵盡出,在沿途與暹羅合擊滇寧王率領的朝廷大軍,其本國內,現在兵力空虛。
沐元瑜目中光芒一閃,迅速回憶了一下迄今為止收到的前線戰報。東蠻牛兵粗蠻而勇猛,但它本身是個小國,以它以已投入戰場的兵力計,它國內確實留不下多少人防守。
褚有生說的差不多了,和柳夫人暫被帶下去分開休息兼關押。
此時已是掌燈時分,但前堂仍未吩咐上晚膳,沐元瑜站起來,在堂中來回踱步。
她心中有了個大膽的主意,這讓她不太坐得住了。
「母妃,殿下,大軍在外,宜速戰速決,拖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兵力糧草的消耗會以倍數劇增。」
滇寧王妃尚沒有領會到她的言下之意,只是順著點了點頭。
朱謹深的指尖在身側几案上輕輕點了兩點,沉吟片刻,道:「我去信,問皇爺要兵。」
「要不來的。」沐元瑜很冷靜,「即便皇爺肯命別省支援,他們的兵短時間內適應不了南疆生態,至多能助我們守城,打出去太難為了。何況,兵貴神速,這一來一去耗時良久,等兵要了來,父王那邊也差不多見分曉了,餘孽見事敗,必然奔逃,不會等到我們那時候再去剿滅。」
「若不能畢全功於一役,讓他們逃了,若干年後,捲土重來,就徒自遺禍於子孫了。」
滇寧王妃忙道:「這可怎麼辦?」
「問舅舅借兵,我再去和舅舅談談。」沐元瑜說出了自己的主意,「這回非借到不可。」
滇寧王妃此時方會意過來,問道:「借了兵來是要往東蠻牛去搗餘孽巢穴嗎?」
沐元瑜點頭。
滇寧王妃對這個決策倒是並不反對,且道:「你若還談不下來,我去同大哥說。只是,誰可為統帥呢?這雲南內外數得上的將領,都叫你父王帶走了。」
「這支軍隊是奇兵,不以佔領東蠻牛為目的,乘虛而入,把攪風攪雨的那些餘孽們抓到就回來。」沐元瑜神采飛揚,「所以人數也不需太多,有個一萬足矣,我來帶。」
「不行。」
「不可。」
異口同聲的兩聲反對同時在堂中響起。
滇寧王妃都驚得變了色:「瑜兒,你才生了寧寧——」
「都快四個月了。」沐元瑜笑道,「母妃看我,比先前還健壯呢,不用擔心我。」
朱謹深的臉色也不好看,顧不得滇寧王妃在場,沉聲道:「胡鬧。兵家險事,豈有你說的輕鬆。」
沐元瑜反問道:「依殿下之意,難道任由反賊龜縮於異國之內?」
「你的主意不錯,」朱謹深先認可了這一點,然後堅決地道,「但不能由你領兵。」
他口氣中帶著命令之意,不算很客氣,但滇寧王妃此時看他卻是一百個順眼,忙幫腔道:「正是。瑜兒,你畢竟是個姑娘家,戰場那麼危險的地方,豈是你去得的?你聽娘的,好生在家呆著,把府城守好,就是幫了你父王了。」
她寵溺女兒慣了,自知不太管得住她,想了想又加碼,「我找你舅舅,讓他去領兵。」
沐元瑜笑道:「母妃,舅舅可不傻,若能容易說動他,我先前就把兵借來了。現在兵還說不準,還想連他一起借了?舅舅必定不會答應的。」
滇寧王妃呆了片刻,咬死了一點:「那也不能由你去。」
「父王不在,沐氏便以我為尊,我不出頭,母妃以為還可以指望別人嗎?」沐元瑜也不讓步,「我是如何長大,母妃最為清楚不過,該著我管事的時候,我不能退縮。」
她一提從前,滇寧王妃就氣短,要不是她當年被滇寧王忽悠,把女兒做了兒子養,沐元瑜也養不出如今這個性情。
沒法對她說重話,只好求助地看向朱謹深。
朱謹深向她一頷首,站起身來,拉了沐元瑜:「你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說。」
要帶兵出征不翻過這兩座大山不能如願,沐元瑜也不反抗,順從地被拉了出去。
但等到了前院客房,她就沒這麼乖順了。
「我知道殿下擔心我,但是我家以女充子,這一筆賬一直掛在皇爺那裡,還沒有消掉,我不努力,不知結局如何。有此良機,將暹羅偽王及餘孽一網打盡,將來到皇爺跟前,也好說話些——」
朱謹深打斷她:「無需擔心,我會幫你。」
沐元瑜笑了笑:「我知道殿下待我好,可是我不能只等著殿下幫忙。」
屋裡才點了一盞燈,屋外階下種了一棵老松,樹影隨寒風搖擺,胡亂映在窗格上。
她的聲音清晰地響著,「倘若我只會坐等他人援手,我就不會上京,遇見殿下了。」
朱謹深心中少有地焦躁起來,道:「我是『他人』?」
他對於沐元瑜總有一種隱約的不能掌控感,今日這預感成了真。
「口誤,口誤,」沐元瑜立刻改了口,向他撒嬌笑道,「殿下是我喜歡的人。」
「但你不願依靠我。」
「我願意呀,我可願意了。」沐元瑜眨著眼,「我在京裡時,不是一直都依靠殿下照顧?不是殿下幫我,我現在也不能站在這裡了。」
「但你要自己領兵。」
「我是沐氏的世子。我跟殿下好,是一回事,但我仍有我的責任要承擔。」沐元瑜解釋,「並且,殿下想保護我,我也想幫殿下。南疆戰事盡快結束,京中壓力也將頓減,殿下遠赴南疆過來幫我,難道不惦記還在京中的皇爺嗎?這於各方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朱謹深沉默著,表情緊繃,下顎側邊都繃出一條不悅的弧線。
好一會後,他道:「你借了兵來,留守雲南,我去東蠻牛。」
沐元瑜搖頭:「殿下自然比我聰明百倍,但這件事非我不可。舅舅的兵都是百夷族,殿下的身份對他們起不了多大威懾作用,再者到了東蠻牛國內,他們用的語言介於百夷與暹羅之間,我雖未學過,勉強也能聽懂個七八成,殿下不曾學過,只能聽通譯翻譯,其中不便之處太多。」
朱謹深面無表情,忽然傾身向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如果我堅持不許呢?」
沐元瑜吞了口口水,她覺得——朱謹深的堅持好像制約不了她什麼。
她主意已定,而這是她的地盤。
她說不出糊弄他的話,又覺得他這麼遠來幫她,她還要仗著地主之利欺負他,有點對不住他,只好討好地摸了摸他捏住她下巴的手掌。
這就給了朱謹深答案,他站立片刻,一語不發,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