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回到皇宮以後,皇帝有短暫的神智清醒,朱謹深離他最近,忙湊上去問他怎麼樣,皇帝昏然的目光從他面上掠過,暫沒理他,但指著他向圍在他面前的群臣道:「諸事先、先聽二郎的……」
沈首輔忙跪下應了:「是,臣等遵命,請皇上安心養傷。」
皇帝重新昏了過去,大臣們的目光都投向了朱謹深。
不管怎樣,皇帝總是指定了重新做主的人,眾人心中惶惶之餘,也是有了點譜。
不服氣的是朱瑾淵:「二哥才從外面回來,什麼事情都不清楚——」
「有話到邊上說。」
朱謹深冷冷道。
他說著起身就走,把位置讓給了太醫來診治,旁人見此,都下意識跟上了他的腳步。
但等走到了角落後,朱謹深根本也沒跟他說什麼的意思,直接開始頒布命令,第一道令就是另調金吾、羽林等衛來補充守衛,然後將乾清宮內外的錦衣衛全部革除。
他的命令立刻得到了執行,郝連英有問題,那錦衣衛裡到底黑白如何就很難說了,現在沒時間一個個去查,只能全部弄走,起碼在皇帝周圍排除掉一切可能的危險因素。
然後,沈皇后來了。
這麼大聲勢,皇后就住在後面的坤寧宮裡,聽到消息是很自然的事。
「皇上——」
沈皇后的神色極為焦急,在宮人的攙扶下,跑得額頭上都滲出細汗來,旁邊還跟著同樣滿頭汗的朱瑾洵。
見到她來,還在外殿的大臣們忙忙更往角落裡迴避不迭。
沈皇后是不管的,只是往床邊闖,皇帝倒下了,她是六宮之主,沒人還有權利能攔她。
但朱謹深攔住了她:「太醫正在給皇爺診治,請娘娘稍安勿躁。」
沈皇后怒道:「你還敢攔本宮?!皇上受傷這麼大的事,沒人去通知本宮,還是本宮的人來打聽到了,本宮這個皇后,在你眼裡是死的嗎?!你封閉乾清宮,又是想幹什麼?!」
繼母這麼重的話砸下來,朱謹深不動如山,只是道:「不敢。太醫正在診治,娘娘過去,多有不便。」
沈皇后氣得面色陣紅陣白,伸手要去推他,她以為朱謹深必定該閃躲了,誰知他仍是不動,倒是她自己不能真當著那麼多人去碰觸朱謹深,不得不縮回了手。
沈皇后抬著頭,朱謹深越長,她見他的時候越少,這一刻她忽然發現她長久記憶裡那個孱弱蒼白桀驁的少年早已不見了蹤影——不,這麼說也不對,面前這個陌生的成年男人,他不再孱弱也不再蒼白,但那一種桀驁仍然深入骨髓,令他敢於不避嫌疑,也不論尊卑。
是的,論身份,繼母也是母,她當然要比朱謹深來得尊崇,沈皇后因此勃然向別的大臣要求主持公道:「你們看看二郎,他這是打算幹什麼——」
「娘娘,且等一等吧。」沈首輔出了頭,卻是反過來勸她。他七十多的人了,又一向德高望重,可以不必像別的臣子一樣迴避過甚。
沈首輔心裡也覺得沈皇后沒必要過去,婦道人家,又不是大夫,過去除了繞著龍床哭一哭吵得人腦仁疼還有什麼用?現在眾人都忙著等皇帝的消息,誰還有空去哄她。
「老臣知道娘娘著急,但皇上之前醒著時說了,一切先由二殿下做主。」
他說著又補了一句,這一句一補,沈皇后兀自不悅:「怎麼會?!」
怎麼不會?大臣們都奇怪地看她,朱謹深是年紀最長的皇子,又是嫡出,才從雲南打了勝仗回來,這當口,皇帝指令他負責才是理所當然的好嗎?指了別人才是奇怪呢。
繼子不理睬她,臣子們也不聽她的,沈皇后終於意識到她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大權利,她很為此心堵,但她一向刷的是賢後人設,也不能當著群臣的面幹出什麼有失體面的事來,只得忍怒拉著朱謹洵也在邊上等著,時不時無意般瞪一眼朱謹深。
朱謹深哪裡是怕她瞪的人,沈皇后要在這時候去看皇帝,其實是占理的事,他硬要攔下來,不許沈皇后靠近龍床,實則已經是連她一併疑上了。
張楨的來歷造了假,幾番改頭換面後投身科舉,郝連英絕不可能,他是京城本地人,世襲的錦衣衛,幾輩子人都清清楚楚,不可能是餘孽的一份子——從他一事發就去滅張楨的口也可看出他跟餘孽根本沒什麼真情誼在,雙方只是為了利益的短暫聯合。
從郝連英的利益出發,一朝天子一朝鷹犬,皇帝活著對他才是最好的,他放棄了這條路,無端跟餘孽勾結到了一起,只可能是,他另外有了別的選擇。
他背後有人,這個人上位,對他更有優勢。
而如朱瑾淵所說,朱謹深出去了幾個月,確實不那麼清楚京中現狀了,他暫時無從猜測這個人是誰,便只能粗暴地採取一刀切的策略,把所有人都隔離掉,確保皇帝不要再遭受什麼意外,等皇帝平安醒來再說。
漫長得幾乎讓人窒息的等待中,皇帝還沒醒來,先等到了張楨的口供。
是沐元瑜送過來的,她沒有審,張楨自己招了出來。
他擲出那一鏢之後,用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便連咬舌自盡也做不到了,所以他表示要說話,沐元瑜就蹲下來陪他說了。
「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張楨喘著氣笑。
他嘴邊不停地吐出血沫來,臨時找來的一個大夫也無法幫他止住,這讓他的形容看上去當然是很可怕的,但可怕之餘,他眉宇間那股憂悒之意仍在,看上去仍是個端正的官員形象,與隱在幕後製造出這一場潑天風雨的餘孽首領似乎全無關係。
但他說出來的話,就一點也沒有什麼文官品性了:「我知道皇帝在這一天來了外城,多高興啊,他要是死在這兒,比我原計劃的要好上太多了,這些人,還能有什麼士氣?瓦剌破城指日可待……」
大夫原還正想辦法給他止血治傷,一聽這話,大怒,把磨的止血藥粉一扔:「我不給他治!」
沐元瑜當然也不是誠心要救張楨,只是為了審問他,她射的箭其實插得極深,但歪了一點,而張楨本人意志力極強,才裝死撐著尋到時機傷著了皇帝,這時候大夫給不給他治,結果也是差不多,他總就剩最後一口氣了。
「誰告訴你皇爺會來外城?」她顧不得勸大夫,忙抓緊問。
「郝連英啊。」張楨笑。
「他為什麼要跟你合作,背叛皇爺?」
這句話沐元瑜原只是順著問的,沒指望要得到答案,不想張楨居然以一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回答了她:「男兒醒掌天下權,還能為了什麼?他跟在現在的皇帝身邊,皇帝一直在約束他,鷹犬鷹犬,他只活成了犬,卻得不到鷹的一面,天長日久,受不了了,想換個主子了而已。」
「換誰?」
「總之不是你跟著的那位,咳——」張楨嗆咳出一口血來,他不舒服地動了動脖子,喉間呵呵有聲,道,「這血居然嚥不下去,太腥了。」
沐元瑜不理他後面的感歎,只道:「所以,郝連英向你通風報信,告訴了你皇爺過來此處的消息,你想辦法帶了監生們做掩護,接近皇爺,行刺殺之事,事成後郝連英假裝不敵,放你一馬——這是你們勾結的內容?」
「他怎麼可能放我。」張楨甚是清醒,「就勢殺了我,栽贓給二殿下,以這個功勞當場擁立——」
他頓住,滿嘴血地笑道:「沐世子,咳咳,我又不是不告訴你,你何必還來套我的話?」
沐元瑜也笑了笑,道:「是三殿下?」
看上去朱瑾淵的嫌疑最大,因為只有他跟過來了,但她話裡不可控制地帶著疑問,因為張楨太痛快了,幾乎問什麼說什麼,這讓她不能不把他的話打個折扣再聽。
「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問我。」張楨流了這麼多血,居然還沒糊塗,立刻發覺了,道,「我現在仍是很想說二殿下跟我勾結啊,不過,也得有人信才行,咳——」
這個話沐元瑜倒是懂,郝連英沒暴露之前,也許的確有辦法咬死朱謹深身上有什麼不對,但現在郝連英被沐元茂叫破,自身難保,根本不會有人聽他的,再扯朱謹深也是白扯。
她沉默了一下,倒是張楨反過來問她:「沐世子,我回答了你這麼多話,你是不是也能告訴我,我家裡的人,都被你抓住了?」
沐元瑜點頭。
雲南報捷的文書已經送上京來,張楨既然與郝連英有勾結,那從他那裡知道這點並不難,或者,正因為是知道了,才促使他破釜沉舟當眾刺殺皇帝。
張楨的最終目的當然與郝連英不一樣,郝連英試圖借勢重新擁立一個能重用錦衣衛的天子,張楨卻是為了在瓦剌來犯的時候,令朝廷群龍無首,給瓦剌製造勝機。
這一南一北的兩支餘孽,分支不同,但終歸都有前朝的血脈在其中。
張楨的神情並不怎麼難過,倒是有些無聊的樣子:「哦……」
沐元瑜很難懂他。
張楨望了她一眼,他實在是個再配合不過的俘虜,又笑了笑,道:「不用懷疑,我確實不恨你。我盡了人事,天命不歸我,也是沒有辦法。」
沐元瑜這就不客氣了:「我恨你,你知道為著你的私慾,葬送掉多少條人命嗎?倘若叫你的陰謀得逞,這一整座京城都要血流成河!」
「成王敗寇,這有什麼可多說的。」張楨百無聊賴地又把目光望向了天際,天空很藍,他瞇起了眼,喃喃道,「其實你還可以再問我一些問題,你知道把一生活著一個謊言是什麼滋味嗎?臨死前才能說兩句實話,我……」
他沒了聲。
沐元瑜若有所感,忙伸手去試他的鼻息,已經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