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皇帝沒有考慮太久,大同危在眼前,他分不出精力來反覆謀算衡量,只能把朱謹深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想來想去,除了仍舊覺得將兒子派到雲南去很不放心之外,單就這個主意本身,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解決方案。
大同一開戰,雲南他是顧不上多少了,但要由其自生自滅顯然是寒了人心,南疆各族混居,民心本就難用,朝廷用水磨功夫,百年來從中原先後遷居了幾批漢民過去,磨到如今方太平了些,這時候要是撒手不管,由暹羅那些賊兵禍害了南疆,那多年治理就全白費了,這一仗過去,又要變作一地散沙。
難以抉擇下,皇帝召了沈首輔來問。
接連的戰事起,沈首輔也忙個不休,正熬得頭昏腦漲,聞言眼睛一亮,卻是振奮道:「二殿下有此雄心,要為皇上分憂,皇上何不成全了他?」
皇帝猶豫著:「二郎自小體弱,如今雖養好了,畢竟一天兵事不曾預聞過,戰場就更別提了。他在京裡歷練歷練還罷,去那麼遠,若不謹慎或經驗不足,惹出什麼亂子來,如何收場。」
沈首輔笑道:「若是從前,老臣也不敢贊同。但從雲南戰事起,二殿下一直在兵部與戶部之間協理忙碌,並未出過差錯,雲南那邊的現狀,他也因此十分瞭解,這是其一;其二,當日沐家世子在京時,與二殿下形影不離,十分肯尊崇二殿下,二殿下若去,與沐家直接就能搭得上話,沐家不會對他疑懼排斥。」
「老臣直言,若不派人便罷,若要派人往雲南去襄助,二殿下是最好的人選,別人都不如他有這些優勢。」
皇帝糾結著走了下神,什麼搭得上話——
可比這深入多了。
他想著神又飄得更遠了點,沐家那丫頭片子身體好歸好,不過女人生產就是道鬼門關,他兩個皇后都栽在了這道可怕的關卡上,不然,後頭也牽連不出這許多事來,煩得他動輒頭疼——
「皇上?」
沈首輔疑惑地提高了點聲音。
皇帝回了神:「哦。讓朕再想一想。」
說是要想,讓沈首輔這麼一勸,他心裡畢竟又鬆動了不少。
朱謹深再來聒噪,他就終於鬆了口,只是嘴上沒有好話,諷刺兒子道:「朕瞧那熱鍋上的螞蟻,正和你現在一個樣。從前不見你這麼勤快來看朕。」
朱謹深躬身道:「只是養兒方知父母恩罷了。」
皇帝:「……」
他猝不及防,喉口一下哽住,龍目都險些酸了一酸。
「你——」他再想說話,說不出什麼來,胡亂擺了手,「去罷!愛去哪去哪,朕忙著,沒空總和你囉嗦。」
轉日,負責保護朱謹深出行的人馬緊急組建調動起來。
有大同軍情在前,南疆就不夠看了,朱謹深的首次離京很為低調,沒搞什麼壯行,只是皇帝硬從五軍營裡給他撥了兩千精兵來,上戰場不太夠用,在後方保護他一個人是綽綽有餘了。
八月初五,秋高氣爽,朱謹深領兵出發。
朱家三個兄弟齊聚在城樓外送他。
朱謹治很擔心,囑咐道:「二郎,你到了邊疆,可不要亂跑,你跟沐家的小孩子好,就乖乖跟他呆在一處,那裡是他們家,他的人多,你跟著他安全。」
朱謹深點了頭,十分和順地道:「好。」
朱謹治有點遺憾:「你走得這樣急,看不見你侄兒出生了。」
朱謹深忍不住笑了一下:「沒事,等我回來見一樣的。」
輪到朱瑾淵,他的情緒就複雜多了,一面很高興朱謹深出京,到那荒蠻的險地去,一面又怕他這一去真的建起什麼功業來,理想的狀態,最好是他非但毫無建樹,還捅個大簍子才好——
心裡轉著這念頭,他面上極誠懇:「二哥這一去一定要多加小心,愚弟沒有別的心願,只要二哥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好了。」
朱謹深隨意也點了頭。
再來是朱瑾洵,他今年也十四歲了,個子拔高了一截,看上去是個挺有精神的半大少年了。
他拱了手,朗聲道:「願二皇兄馬到功成,奏凱歸京!」
朱謹深一直差事不斷,好久沒去過學堂了,原不太和朱瑾洵碰面,但朱瑾洵如今搬出了宮,也住到了十王府來——這裡面有朱謹深的一點手筆,去年他在都察院查梅祭酒案,為防沈皇后給他找事,先一步就近撥動了兩個御史,上書去說朱瑾洵年紀已長,應該遷宮。沈皇后自然不願意,注意力就集中到如何留住兒子上面去了,費了好一番功夫,把朱瑾洵多留了幾個月,只是翻過年他到了十四歲,再住在宮裡不太像樣,終究還是遷了出來。
朱瑾洵到了十王府,兄弟們宅邸挨著,時不時出門能遇見,朱謹深比從前見他倒多了,只是來往不深,朱瑾洵不像朱瑾淵總憋著一股陰陽怪氣要和他比較的勁,朱謹深對他就只是冷淡,沒拿話刺過他。
現在得了祝願,他也像個正常兄長般道:「你在京裡,也要多聽皇爺的話,孝順皇爺。」
朱瑾洵連忙點頭。
都說完了,朱謹深最後再往城樓上望了一眼,跪下行了禮,上馬在兵士們的簇擁下向外而去。
馬蹄得得漸去漸遠,皇帝在幾個近臣的陪同下,站在城樓上目送。
因為國儲未定,他的四個兒子都一直聚在京裡,如今這是頭一遭有一個離開他觸目可及的勢力範圍,並且還一去那麼遠。
那最前列披著玄金披風的挺拔身影越去越遠,皇帝心裡,也越來越空。
身旁的近臣們都在說著提氣祝願的話語,他有一句沒一句聽著,自嘲感慨地搖了搖頭。
男兒志在四方,難道他還能一直把人都攏在身邊不成,早晚都要各赴前程的。
為這個心酸,他真是年紀大了,才這樣多愁善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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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不靖,內陸還是平定,朱謹深一路走得很為順利,南下先奔到了南京,在這裡停留了大約十天,拿著皇帝給的調糧令跟南京各部扯了一通皮,要出了批糧草,他親自看著裝車上路,留了一千兵士押送,然後他帶著另一千先行一步,開始了急行軍一般的征途。
九月下旬,著急慌忙地進了雲南府城。
他這一千精兵的目標也很不小了,守城的吏官知道了他的身份不敢怠慢,忙往城裡各衙門去稟報。
第一個接信的自然是滇寧王府。
沐元瑜躺在床上,正聽鳴琴給她讀著文書。
她的丫頭護衛們早已陸陸續續地都回來了,滇寧王從前線送回的戰報她原要自己看,但滇寧王妃認為月子裡看書字會傷著眼睛,很堅決地一份都不許她看,她就只能通過丫頭的讀報來瞭解最新的戰況。
正讀著,張嬤嬤抱著個襁褓來了,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世子,小哥兒醒了,找您呢。」
沐元瑜忙支起了一點身子,伸手道:「給我。」
張嬤嬤卻沒有將襁褓給她,而是輕手輕腳地放在了她的身側,笑道:「世子看一看就好了,您現在不宜用力,這是最要緊的時候,可得調養好了,一絲都不能馬虎。」
沐元瑜笑道:「都大半個月了,我早都好了,現在出去打一套拳都有的是勁道。」
是的,此時離她生產已快二十天了,她在這上面的好運氣一直延續到了她生產當日,痛自然是痛得要命,是她從沒有挨過的大苦頭,但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傍晚發動,痛到半夜,就生了一個紅彤彤的小肉糰子出來。
這之後她能吃能睡,不過幾天就把精神養了回來,只是遵循著傳統仍要在屋裡養滿一個月。
養得她無聊起來,惦記起了離境的大軍,滇寧王妃挨不過她纏磨,又見她確實面色紅潤,精神充足,才讓了點步,把先攢下的那些滇寧王寄回來的信拿了過來。
現在已經褪去了那層紅,變得雪雪白的的小糰子躺在旁邊,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盯了過來,立即就把沐元瑜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了,她暫且顧不上戰報,先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碰了碰糰子的嫩臉蛋,笑瞇瞇教他:「寧寧,叫爹哦。」
張嬤嬤哭笑不得:「——世子。」
沐元瑜對著糰子道:「我沒有教錯嘛,以後我就要又當爹,又當娘,把他拉扯長大了。」
張嬤嬤登時心酸:「唉,世子辛苦了,總是這麼難。」
「我哪裡難,寧寧長這麼多天了,我還沒有抱過他多久呢,都是母妃和嬤嬤在幫忙。」沐元瑜笑瞇瞇地道,「母妃和嬤嬤才辛苦了。」
張嬤嬤又笑了:「看世子說的,不過世子這樣惜福大量,什麼事也難為不著世子,您的大福氣呀,在後頭呢。」
沐元瑜點點頭表示贊同,又道:「我現在覺得很好了,用不上什麼大福氣,勻給寧寧好了,他平安康寧地長大,就比什麼都強了。」
肉糰子寧寧好像知道大人們在談論他,菱角一樣的小嘴巴張開,吐出了一個口水泡泡來。
沐元瑜哈哈笑著要去戳,慢了一步,那口水泡泡又叫肉糰子吸回去了,她就點點肉糰子臉頰:「寧寧,再吐一個。」
張嬤嬤和鳴琴看著她鬧,都笑起來,氣氛正好,滇寧王妃從外面走了來,表情很是莫測難解:「瑜兒。」
沐元瑜收了手抬頭:「母妃。」
「有人來報,二殿下從京裡來了。」
沐元瑜怔在床頭,旋即笑了:「真是戰起亂世了,這等騙子也能冒出來。」
雖這麼說,滿心裡都知道不可能,但在她心裡,卻壓都壓不住地冒出一絲野望的小苗來。
滇寧王妃皺著眉:「我不知真假,不過報信的人說是還帶著許多兵士。」
沐元瑜:「……」
屋裡的人都看著她,滇寧王不在,她隱隱已成了王府的主心骨,連滇寧王妃都在等著她拿主意。
沐元瑜按下了亂跳的心臟,定了定神,冷靜地道:「母妃,既然帶了兵,假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此刻應當已經往我們府裡過來。但謹慎起見,仍請母妃先命人將門全部閉起,帶上鳴琴一同前去。」
她說著轉目向鳴琴,「你見過二殿下,隔門縫望一望,確定人沒有錯,再開門請進。」
鳴琴忙點了頭。
然後沐元瑜道:「觀棋,備水,我要沐浴。」
她近二十天沒正經洗過澡了,這個形象在家裡還罷了,怎麼見遠客哪!
噗。
寧寧專心地吐出了一個泡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