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寧端是今日一早被急宣入宮, 才得知王家出了事。
王家是席向晚母親的娘家,席向晚和他們也一向親近。
於情, 他似乎應該找席向晚知會一聲;可於理, 王家涉嫌通敵叛國, 無論如何, 都是不應該透露給旁人的。
若不是都察院要督辦此事, 寧端也未必會接到皇帝急召入宮。
更甚者, 甯端根本沒有糾結的機會。他剛出宮門,都御史就已經帶著官兵趕來同他匯合, 浩浩蕩蕩直接去了王家。
而甯端一到王家門口, 就看見了席府的馬車。等他走進門裡, 果然看見了席向晚的身影。
迎著她平靜的視線,他不自覺地繃緊了下頜。
她會不會怪他?她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隻那麼靜靜地看著他?
「聖旨?」都御史洋洋得意道,「聖旨沒有,聖上口諭有一份,王大人聽是不聽?——傳奉聖上口諭, 通北參將王長鳴, 河西參將王長期, 監守自盜,裡通叛國, 十惡不赦,天地難容, 即刻捉拿投入刑部大牢待審, 欽此。」
他像是有意似的, 將聲音拖得老長,念完欽此二字後,捏了捏自己唇上的小鬍子,一笑,「王參將,束手就擒吧?」
「不可能!」席元衡厲聲道,「王家滿門忠烈,對皇上忠心耿耿,更是開國功臣,怎麼可能通敵叛國,簡直是——」
「大哥慎言。」席向晚伸手握緊了席元衡的手臂,用上了自己最大的力氣,在後頭小聲道,「這可是聖上口諭。」
席元衡閉上了嘴,席向晚似乎都能聽見他兩排牙齒用力咬在一起發出的切齒聲,不得不雙手握了上去,生怕自家大哥一時衝動犯了大事,將自己也先賠了進去。
雖說來三個席向晚也是拽不住席元衡的,但她的擔憂席元衡還是收到了。他紅著眼眶轉頭看向王長鳴,「二舅。」
王長鳴的神情倒是比一開始輕鬆不少。他擺擺手,「聖上不會冤枉無辜之人,我便去牢裡轉一圈,總能等到平反。」他說完,任由官兵上來將他拿下,側頭對席向晚笑了笑,「晚丫頭別怕,二舅很快就回來。」
席向晚鬆開了席元衡的手,點點頭,對王長鳴笑了笑,「您在牢裡也別擔心,一定很快就能回家的。」
都御史哼了一聲,「通敵叛國,誅九族的罪,王參將,此一去,你恐怕是再沒機會參我一本咯。」
王長鳴輕蔑地瞥了眼小人得志的都御史,等戴上了鐐銬便自己往前走去,根本不像是剛剛被緝拿的犯人,倒是都御史自己羞惱交加地唉了一聲,罵罵咧咧地追了上去。
寧端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像是和其餘官兵一樣的背景板,轉身便落在最後離去。
眾目睽睽之下,席向晚也沒有貿然出聲叫住他。
這一趟來訪,算是證實了席向晚心目中的猜測。王家的出事,提前了。
她拽了拽席元衡的袖子,輕聲道,「大哥,我們還要告訴舅母和外公這些事情呢,等回了府,還有父母親和三哥。」
席元衡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你說得對。正是這時候才不能自亂陣腳,大舅二舅不會做通敵叛國的事情,一定是有人奸計想害他們——我去找外祖父,你去見舅母,半個時辰後,我們啟程回席府。」
「好。」席向晚輕輕應了,又道,「和外公說時,你含糊著些,他年紀大了,我有些擔心。」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席元衡點頭。
兩人匆匆去見了親人之後,又離開王家趕回了席府。
原本在院中算著賬、等兒子女兒回來用晚飯的王氏猝不及防地聽了二人傳回的噩耗,險些將手上新作的算盤給砸了。
她難以置信地扶著桌子,「大哥二哥對錢權都無貪欲,怎麼會做出通敵叛國之事,聖上怎麼能——!」
「母親。」席向晚扶著王氏重新坐下,用眼神使喚席元衡去倒茶,邊輕聲漫語道,「您別擔心,王家一家門是什麼樣的人,滿朝文武都知道,這般毫無證據的抵賴,聖上明鑒,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只是這些日子,可能王家難過一些,家中只剩外公和二舅母,也許需要您多幫扶著點。」
「我知道,我知道……」王氏喃喃自語著坐下,靠在椅背上長出了口氣,淚水盈滿了眼眶,「父親可怎麼受得了……」
席元衡那邊沏了茶,小心翼翼端到王氏旁邊。
王氏哆哆嗦嗦地舉起茶杯抿了一口,「二哥他……被帶走時,怎麼樣?」
「二舅舅比大哥冷靜得多,還反過來安慰我們別擔心,說聖上很快能還他清白。」席向晚語氣帶著兩分輕快,「所以呀,您也別太擔心,可別把自己的身子骨累壞了。」
在席向晚和席元衡的反復安慰之下,王氏才平靜了下來,打發他們回各自的院子去了。
出了院子後,席元衡和席向晚臉上不約而同地多了一分沉重。
「事情沒這麼簡單。」席元衡沉聲道,「茲事體大,若不是有了確鑿的證據,聖上不會直接下令將人投入大牢。」
「總不能讓母親擔心,她心思重,最近又剛開始掌家,太累了,容易生病。」席向晚跟在席元衡身旁,聲音很輕,「別說外頭,席府之中,很快也要有不安分的人冒頭了。」
「三房,還是四房?」席元衡的眉皺得更緊,「這些家裡長短我也弄不清楚,你和母親千萬小心。」
「放心,有我在,大嫂也安全的。」席向晚頓了頓,似不經意地側頭用下巴指了個方向,「……府中,我擔心的是那邊。」
席元衡循著她的目光一看,見到那是席明德居住的方位,登時眼神一凜,「他能做什麼?」
「……為了保全自身,他什麼事做不出?」席向晚低聲反問。
「我去元坤的院子裡等他,都察院這麼大的事情,他明明就在都察院裡……!」席元衡說到一半住了嘴,「怪我,他才進去沒多久。那寧端也——」
「寧端也不會提前知道的。」席向晚搖搖頭,「即便他知道,也不是必須暗中偷偷知會我的。」
她說著,將雙手合攏在一起,輕輕往手心裡呵了一口熱氣,「大哥,這個冬天,也許會有些難熬……」
席元衡沒說話,他離家住已經有了不短的時間,不知不覺中麼妹已經亭亭玉立,似乎完全能獨當一面,令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腦中用力轉著安慰的詞匯時,席向晚歪頭朝他笑了笑,露出兩邊可愛的小酒窩。
「但是,我們一定能熬過去的。」她笑吟吟地說,「一家人一起,一個也不少。」
*
這夜整個汴京城都暗流湧動。席向晚早早合衣睡下,知道這還只是一系列事件的開頭。
從王家兩名參將因通敵叛國的罪名被投入獄中之後,是接二連三的大家族落馬、或多或少地牽扯其中,到最後,小半個朝堂上的面孔都變了,規模之大可想而知。
正是因為事情還會不斷發酵,如今自知人輕言微的席向晚決不能過早地將自己的籌碼暴露出來。
她更不能找錯人。
若真要求助,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選。
「姑娘。」碧蘭的聲音在外間響了起來,「三少爺來了,說夫人有事喊您過去。」
席向晚立刻合衣翻身而起,「替我拿件外衣來。」
她以為是王氏半夜出了什麼事,沒想到出了院子見到席元坤後,這人卻一路帶著她往席府的一道偏門走去,還一臉不快之色。
「怎麼了?」席向晚擰眉道,「可是大舅舅二舅舅他們……」
「你見了就知道。」席元坤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偏門旁,轉頭吩咐碧蘭,「將你家姑娘外衣系好。」
碧蘭應了聲,加快腳步上前看了看,一愣:這不是已經系得很好了嗎?
下一刻,席元坤將門給拉開了,隻灑著夜光的街上站著一個人,和往日不同,他隻身著一身暗色的袍子,仿佛要被溶解在夜色之中。
聽見門的聲響,他側過了臉來,俊美冷淡的面容映入了席向晚的眼中。
「別說太久,被人發現就不好了。」席元坤輕聲說完,將門虛掩,揮手讓碧蘭和自己一道走遠了些,但也沒讓席向晚真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
——萬一這人要讓阿晚吃虧呢?
「寧端。」席向晚訝然笑了,她上前了兩步,抱著懷中暖爐仰著臉兒問道,「什麼時候和我三哥商量好的?」
「今日都察院中。」寧端的視線直直落在席向晚臉上,見她似乎對白日之事並無芥蒂,頓了頓,道,「我並不是有意……」
「你事先也不知道吧?」席向晚略顯粗魯地打斷了寧端的話,她歪頭看著這位不日即將位極人臣的未來首輔,卻沒有剛剛重生時那樣忌憚他,「你沒有時間和機會告訴我王家要出事,我不會怨你的。」
寧端垂眼看著不著紅妝也仍然出水芙蓉般可人的席向晚,想起了前幾日到處打探她消息的樊家人。
她美得過分,又這般善解人意,不怪狼子野心的樊大公子也對她動心。
「你深夜前來,找了我三哥替你開後門,」席向晚擠兌他,「就是為了和我說一聲抱歉嗎?」
寧端看了她一會兒,見那雙清澈天真的眼瞳似乎並未染上陰霾之色,卻更覺得沉重幾分,「我會讓人儘量照顧你的親人,但王家此番想要脫罪恐怕……」
「寧端。」席向晚淡了笑意,又一次喊了寧端的名字,「你腳下的路,並不比我好走。」
寧端不說話了。席明德做官到了這把年紀似乎已經老糊塗了,他家中的孫女卻對官場之道如此通透?
「你能來,我很感激。」席向晚細細端詳著面前的男人,「汴京城中,能比你更清楚接下來會是什麼狂風暴雨的人少之又少……可你不該來的。」
「沒人會發現。」
席向晚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可即便是你,或許也會有馬失前蹄的一天。」
聽說寧端死得悄無聲息,屍體幾乎沒有停靈就被匆匆運走,文武百官竟無一人敢挺身相送,誰都知道他是被新帝除去的,誰也不敢觸新帝的黴頭。
究竟是不是四皇子、後來的新帝動的手,席向晚無從判定。
只是……
「我不願見你受難。」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可寧端聽得清清楚楚。
「我也不願被你誤解。」他回道。
席向晚訝然地睜大了眼睛看進甯端幽深的眼底。
……這可不是寧首輔能說得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