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親,私奔嗎9
張義澤在獄中遭受到了慘無人道的對待。
那幾名獄友,都是殺人、放火、偷盜的慣犯,心狠手辣,而且從來不講道理。
每天被踢翻飯碗,被拳打腳踢,都是最好過的了。後庭花開,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他受夠了這種恥辱,再也無顏苟活在世上,存了死志。
獄友們見他絕食,在一旁看他笑話,每當他餓得奄奄一息時,就掰開他的嘴,往他嘴裡灌水灌食物,讓他死不了。
絕食一途走不通,他便想著其他法子。
上吊?沒有繩子。吞金?缺乏金子。割腕?他狠了狠心,一次吃飯時,摔破了碗,藏了一小塊碎片在手裡。
等到夜深人靜,他劃開了自己的手腕。
但他沒死成。他力氣太弱,沒劃開動脈,只劃破了一條小血管。血腥氣把獄友們驚醒了,又把他救活了。
“嘖!真沒種!”獄友們紛紛嘲笑他。
他被淋了一臉的尿。
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很快摧毀了他的信念,他再也不願意想起從前讀書、飲酒、作樂的日子。他變成了一尊不哭不笑的雕像,任何侮辱都不能叫他有一點兒表情變化。
獄友們一個個被拉出去砍了頭,牢房裡漸漸只剩下他一個人。
“張義澤!有人保你出獄!”忽然有一日,牢房外傳來一個聲音。
張義澤的眼珠動了動,沒有立刻起身。
他無數次夢見這樣的場景,醒來後都大哭一場,已經麻木了。
然而這回卻是真的。
牢頭打開鎖鏈,提著他走了出去。等到見到天日的那一刻,眼睛被光線刺得流下淚來,他才終於相信,他被人保出來了。
是誰?誰保他出來的?他放下捂著眼睛的手,四處張望。然後他看到一道如仙女下凡塵似的妙麗身影。
他看著那道身影,似哭似笑。是婷婷啊。他心裡想,她終於原諒他了?
他慢慢朝她走過去,來到她跟前站定,擠出一絲笑容:“婷婷,你原諒我了?”
羅衣上下移動目光,打量他此時的模樣。早已沒有了昔日瀟灑俊逸的模樣。他瘦得脫了形,臉色蠟黃,渾身髒汙得不像樣子,笑起來一口黃牙,離得老遠就聞見他身上的臭氣。
羅衣緩緩點頭,眼睛裡漸漸露出潮氣:“張公子,你……你以後好自為之吧。”說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張義澤下意識地上前追她:“婷婷,別走!”他眼下剛出獄,什麼也沒有,既然婷婷對他還有一絲情意,他便不能放過了!
在獄中鏽澀的大腦,慢慢轉動起來,開始想著以後的處境。他曾經以為自己此生再也無望,才心死如灰,一度輕生。但誰不想好好活下去?他還要考取功名,還要娶一房貴妻,還要叫白老爺悔不當初!
鏽澀的大腦越轉越快,他暗淡的眼神也漸漸明亮起來,看著羅衣時更是閃動著狂熱。
婷婷心腸好,對他又一往情深,只要她幫了他這一回,以後他報復白老爺,絕不遷怒她。他會給她一個妾室的名分,只要她好好服侍他,對正房夫人恭恭敬敬,不要動歪心思,他這裡就永遠有她一口飯吃。
他心裡打的這些主意,除了他這樣齷齪的人,沒有人能想得到。羅衣就沒想到,他居然如此齷齪。但她看著他不停閃爍的目光,便猜到他沒安好心。
她心中“嘖”了一聲,仍然裝作單純不知事的樣子,用帶著憂傷的目光看著他:“張公子叫我?還有何事?”
張義澤看著她美輪美奐的臉,看著她深情又憂傷的目光,心裡那叫一個滿足。
就連在牢中受到的屈辱,都仿佛變淡了。他坐牢又怎麼樣?他受盡侮辱又怎麼樣?婷婷不仍然喜歡他?便是他現在這樣醜陋、骯髒的模樣,他自己都嫌棄得不願意看一眼,她卻仍然能對他流露出深情!
這是多麼深的情意啊!他感動得不行,用深沉的目光看著她道:“婷婷,我知道上回的事,讓你誤會了。可是我也沒辦法,如果我不那樣說,他們就要打死我。”
他把幾個獄友描繪得窮凶極惡,“我差一點就被他們打死了!婷婷,我真的沒辦法,我想活下去,可是他們都不講道理,我只有說那些話騙他們,叫他們同情我,才能保住一條命。”
他說得情深意切,充滿了忍辱負重,還有濃濃的愧疚,叫人想不原諒他都不能。
羅衣的目光閃了閃,說道:“我不知道你有這樣的苦衷,如果我早知道,一定拼死求我爹把你放出來。”
還是白老爺!都是那個老東西,害他受那麼多苦!張義澤眼中劃過陰狠,隨即他看向羅衣說道:“婷婷,之前是我錯了,我不該跟你……這才叫你爹看到,誤會了我們。可我對你的心是真的,婷婷,我愛你,深深地愛你,我不能沒有你。”
他一句比一句深情,好似卑微到了塵埃裡,只求她多看他一眼。
羅衣想起白婷婷的下場,心裡漸漸湧起一股怒氣。這樣的人,天生自私,天生卑鄙,什麼都無法抹除他骨子裡的險惡。
“我爹不讓我跟你在一起。”她說完,就轉身走了,“你別跟著我了。我爹說了,不想在揚州城再看到你。你早些離去吧。”
不想在揚州城看到他?張義澤臉上浮現怒意,在心裡把白老爺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回他沒追過去。他現在什麼模樣,他心裡一清二楚。就算要哄得美人為他癡狂,也得打扮好自己,體體面面地去找她。
他沉著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張義澤打算著,先把自己收拾乾淨,然後找份賺錢的活幹,比如給小孩子啟蒙。賺點銀子,他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一下,恢復到原先瀟灑俊逸的模樣,再去找婷婷。
他沒想到的是,他才回到家,就見家門口堆著一片片污穢,門上還淋了黑狗血,時日已經很久了,現在乾涸成黑紫色。
他臉上一片陰沉,繞過那片污穢,走到屋裡。就見衣服被人剪爛了,書本被人撕壞了,滿牆寫著“畜生”的字樣。
張義澤氣得眼前一陣發黑,幾乎暈倒過去。然而令他難過的還在後面。
他回來時,沒有遮掩,被鄰居們看到了。很快,就有人沖了進來。
“打死這個畜生!”
“丟了讀書人的臉面!”
“當初我以為他有才學,是個好人,還借了他幾兩銀子!畜生,還我銀子!”
“他也借了我的!”
“我也被他借了銀子!”
“畜生,還錢!”
張義澤哪有錢還他們?他還不上錢,又低不下頭示弱,被鄰居們一陣好打。
他在獄中受盡了折磨,身體早已脆弱得不堪一擊,挨了鄰居們幾棍子,肋骨都斷了幾根。他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卻發覺鄰居們沒有絲毫停手的意思,不得不忍痛爬起來,狼狽逃竄而去。
鄰居們不依不饒,拿著棍子追在後面。
“欠錢不還的畜生!”
“有辱斯文!”
“讀書人的名聲都被他壞了!”
隨著一聲聲喊打喊殺,追著他打的人越來越多,便連路邊的小童都撿了石子朝他臉上丟過來。
張義澤心下一片絕望,恨不得立時死了。但餘光看到後面追來的氣勢洶洶的人,他知道,如果他現在停下,還要再挨一頓打。
終於,他出了城,才擺脫了追他的人。張義澤痛得都麻木了,找了棵大樹,挨著樹幹坐下,一下下喘著粗氣。
他想起婷婷對他說過的話,白老爺不想在揚州城再看到他,頓時明白過來,這些都是白老爺在背後指使的。他胸中的怒氣一陣陣上湧,激得他喉頭腥甜,連連吐了幾口血。這時,他連白婷婷都恨上了。
他歇了一會兒,才聚起力氣,給自己處理傷勢。在獄中挨打比吃飯還準時,他早已學會了如何處理傷勢。
等他處理好,額頭上已經是一片冷汗。他吐出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準備離去。
然而這時,他看到了一道婷婷嫋嫋的身影。眼睛眯了眯,他看著對方走近。
“我來給你送行。”羅衣提著一隻包裹,朝他走過來,“裡面有一些銀子,還有一些衣裳、食物。”
張義澤並不覺得感動。
白老爺做的那些事,全然打消了他心中的所有好感。但這些東西正好是他需要的,因而伸手接了過來。
他面上冷冷的,連個笑意都沒有,一句“謝謝”都欠奉。
羅衣仍然做出一副單純模樣,帶著一點歉疚,軟聲問他:“你接下來要到哪裡去?有什麼打算嗎?”
“你爹不讓我在揚州待,我能去哪裡?”他冷冷地道。
“我爹也不是有意的。”羅衣軟聲說道,“你不要怪我爹,好不好?”
張義澤“哈”了一聲,眼裡滿是譏嘲:“我今日的這一切,全都是你爹給我的,我不恨他?”他說話時,臉上一片陰狠,更是咬牙切齒,猙獰得不像話:“告訴你,等我出人頭地,我叫你爹悔不當初!”
羅衣驚呼一聲,掩住口,臉上滿是懼怕:“張公子,你別這樣,你就當看在我的面子上,好不好?”
張義澤看著她驚恐之下仍然精緻動人的小臉,一時惡從心生,慢慢朝她走過去:“好啊!你過來,服侍我一場,我就叫你爹以後死得好看點!”
他就要離開揚州了,沒想到這小傻子居然來送他,而且是孤身一人來送他。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他就不信,他還治不了這小傻子?他邪念頓生,眼裡閃動著欲念,朝羅衣走過去。
“張公子,你,你別這樣,我害怕。”羅衣嚇得閉上眼睛。
哈哈!張義澤簡直要仰天大笑了!這小綿羊,居然閉上眼睛,不是等著他宰嗎?
一時又恨恨地想,那日如果她也這樣乖順,哪還有後來的事?他噴著氣,朝羅衣走過去,伸手要將她抱在懷裡。
不成想,她雖然閉著眼睛,倒也知道他走近,居然胡亂揮起手來!
張義澤沒想到她力氣不小,居然舞得呼呼生風,一時淬不及防,肋下挨了一記。
他本就斷了幾根肋骨,恰巧她打在他傷處,一時吃不住痛,彎下腰去。然後,他右頰又挨了一記重拳,整個人歪倒下去。
等他“撲通”一聲倒在草地上,羅衣才驚訝地睜開眼睛,驚呼一聲:“呀!張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不等張義澤應聲,她連忙跪在地上,一臉關切地看著他:“你無事吧?”
“無事!”張義澤從牙縫裡擠出來,“我好得狠!”也不知道她力氣怎麼那麼大,他這時痛得氣都喘不上來,眼前一陣陣發花,剛才那點邪念再也升不起來。
“唉,張公子,你都蹲了一回大牢了,怎麼還不改過呢?”
柔軟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歎息。明明是正常到不正常的話,可是張義澤忽然心頭浮現一股不妙的預感,背上爬上陣陣寒氣,他猛地抬頭朝羅衣看過去。
仍然是那張無辜的、單純的臉,仍然是深情的、憂傷的目光,可他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電光火石間,他猛然想到——他剛才欲對她不軌,她明明知道的,為何還能對他露出這樣的目光?她不怕他嗎?她不恨他嗎?
他還說出叫她爹“悔不當初”、“死得難看”等話,她就一點兒也不忌憚他、仇恨他嗎?
張義澤心頭一陣發毛,雖然羅衣動也沒動,只用深情的目光看著他,他卻前所未有的恐懼起來,連身上的疼痛都忘了,手腳並用地後退,想要離她遠一點。
然後他的腳腕被抓住,整個人被一股輕巧的、但卻不容抵抗的力道拖拽了一下,他又回到了原處。不,比原處離她更近。
他看著她滿含深情的目光,禁不住渾身發抖:“你要幹什麼?!”
不對勁!
她的深情不對勁!她的一切都不對勁!
但他此時太害怕了,腦子僵成一坨,什麼也思考不了,只想離她遠一點。
羅衣用深情的、愧疚的、不舍的眼神看著他說:“我也不想的,張公子。可是,你一次又一次試圖對我做那種事,我雖然喜歡你,深深的喜歡你,可我沒有辦法昧著良心,不去管你。”
她手中憑空出現一把匕首。鑲嵌著一顆顆紅寶石,漂亮非凡,精緻華麗的匕首。
張義澤的瞳仁縮了縮!
那把匕首是怎麼出現的?為什麼他看到它突然就出現在她手裡?!
“你,你要幹什麼!”他驚恐地道。
羅衣手腕一動,刀鞘被她甩掉,她握著鋒利的匕首,俯身靠近了他,柔聲說道:“為姐妹們提個醒兒。”
然後她抬起手腕,刀尖朝他的臉上紮過去。
“啊——”
張義澤瘋狂大叫,劇烈掙扎,然而根本無濟於事。她把他壓得牢牢的,他絲毫動彈不得,只覺得額頭上一陣陣皮肉被割開的劇痛,鮮紅的血液流下來,染紅了他的眼睛,
他心中一片恐懼,只覺得自己遇到了魔鬼。
終於,額頭上的銳痛停下來。
魔鬼放開了他。
透過血紅的視線,他看到魔鬼用溫柔的、深情的目光看著他。
她的面容有些遙遠,甚至聲音都仿佛來自天邊,他聽到她軟聲說道:“張公子,我就送你到這裡,就此別過。”
他看到她站起來,身姿婷婷嫋嫋,像雲朵一樣,輕輕軟軟地離去。
一陣劇痛中,他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張義澤醒了過來。他感覺到身上的痛楚好了許多,這讓他一陣茫然。他摸了摸斷掉的肋骨,發現肋骨居然癒合了,只還有些隱隱作痛。
大腦一片鈍痛,有些記憶堵塞成一團,凝滯在腦海中,一碰就痛不可當。
他隱約記得發生了什麼,卻想不起來。臉上緊緊巴巴的,他摸了一下,是乾涸的血漬。
渾渾噩噩中,他奔向了不遠處的河流。臉上全是乾涸的血漬,他掬起一捧河水,往臉上潑去。
等臉上的血漬被洗淨,他才看到自己的額頭上多了什麼東西。
是一個大大的“奸”字。
強、奸。
奸人。
奸邪。
奸惡。
……
這不是一個好字。
他終於想起來,之前發生了什麼。腦中那團堵塞的記憶,一瞬間捋順了,令他回憶起來。
“不——”
張義澤瘋狂地揉搓著額頭,想要把那個會毀掉他一生的字抹去。
他還要出人頭地,他還要考取功名,他還要娶一位貴妻,他還要回來報仇!
可是額頭上頂著這樣的字,他還怎麼出人頭地?!
“婷婷,你就是太心善了!”等羅衣回到家,就遭到白老爺的批評,“他都那麼對你,你怎麼還——”
羅衣軟聲說道:“爹,他這不是沒得逞麼?而且,他在獄中已經受了那麼多苦,足夠洗清他的罪了。再說,他留下了案底,以後都不能科舉了,就是放他出來,也不過是蠅營狗苟一生。”
“那你也不該一個人去送他!他是壞人!你怎麼能跟壞人單獨相處?”白老爺又道。
羅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道:“我是瞧著他脆弱得很,覺得他不能對我使壞。再說,到底是相遇一場,雖然結果不愉快,但他既然決定走了,我便送他一程。”
白老爺還是覺得女兒太心善,把她好一頓教育,羅衣只是乖巧地站在那裡聽著。
她心裡想,張義澤的額頭上刻了那樣的字,是不可能有出息了。他如果想去掉那個字,非得用烙鐵燙平不可。但如果這樣,他臉上留了疤,駭人得緊,更不可能科舉做官。
白婷婷說,叫他也嘗一嘗不人不鬼的日子,這樣應該足夠了。
了結了此事,羅衣便勸白老爺,四下遊歷。
白老爺便準備起來。
出行前一日,白老爺看著女兒的臉,大驚失色:“婷婷,你的臉怎麼又——”
白家只是一介富戶,無權無勢,若是四下遊歷,她頂著這樣一張臉,恐怕要引起麻煩。因此,羅衣把面具取下來了,又恢復了之前的模樣。
她摸了摸長著胎記的那半邊臉,有些黯然地道:“我也不知道怎麼,一覺醒來,就這樣了。”
白老爺心疼極了,忙勸慰道:“不要緊,爹帶你四下走走,拜訪名醫,總能把你的臉徹底治好的!”
之前女兒臉上的胎記無緣無故地消失,他還擔心過。此時見那胎記又出現了,他也不是特別緊張。只唯恐女兒心裡不高興,不再提此事,反而說起山河湖海,各處有名的地方。
羅衣漸漸露出笑容,跟在白老爺身邊,四下遊歷。
兩人這一走,便是兩年。
直到白婷婷的陽壽到了盡頭。
“婷婷!”白老爺抱著女兒的屍體,失聲痛哭。
淚盡,他看著女兒安詳的面容,喃喃道:“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我的婷婷?”
自從張義澤出現後,他腦子裡總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但他看著乖巧聽話的女兒,便沒有深想。
此時,再思考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了意義。不管她是不是婷婷,都孝順了他兩年。
懷中的屍體漸漸冷硬,心中悲痛至極,白老爺再次失聲痛哭。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