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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門之下》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栖遲沒有應聲。

  從未想過, 有朝一日,這聲稱呼會從自己夫君的口中喊出來。

  伏廷沒等到她回音, 忽而一手抽出了腰後的刀。

  他刀一橫,指著跪了一地的人, 聲更沉:「簾內的可是你們東家?」

  衆人大氣也不敢出,許久,才有一人戰戰兢兢地回:「不知, 小的們隻認青玉。」

  栖遲默默聽著。

  她知道伏廷問不出什麽, 因爲他們說的是事實。

  他們只知道東家是清流縣人, 是個女人, 有些身份, 因而從不露真容, 見青玉如見東家。

  如果他們知道她就是大都護夫人,或許今日就沒這麽慌張了。

  伏廷眼掃到一人身上:「你說。」

  是那糧鋪櫃上的。

  他抬了一下頭, 又慌忙垂下:「是真的, 小的們隻認青玉,不識東家。」

  伏廷刀指著他臉:「說實話。」

  櫃上的僵住。

  他曾聽命於東家幫著光王世子對付過邕王世子,也見識過東家與大都護數次同在一處, 心裡雖早有揣測,但也從不敢開口求證。

  何况東家用他對付邕王世子時就已買死了他的口, 多年來,更不曾虧待他半分, 東家有損, 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他只有硬著頭皮將頭點到地上:「大都護若不信, 可以殺了小人。」

  伏廷咬牙說:「很好,那當日屏風後的又是誰?」

  「也是東家,」櫃上的說:「小的見到了青玉,那便是東家。」

  他沒說謊,是見到了青玉,只不過不在病榻上的男子手中罷了。

  「所以,誰都可能是東家。」伏廷說。

  「是,」櫃上的頭不敢抬地道:「如今青玉在大都護手中,大都護也可算是東家。」

  「放肆!」羅小義頓時呵斥:「說什麽混帳話!」

  跪在廳中的人全都頭不敢抬,却又齊齊道:「不敢欺瞞。」

  齊刷刷的一聲,羅小義一下也被弄得沒話了,手揉兩下腮幫子。

  剛才他三哥捂他那下實在手太重了,他到現在都覺得疼。

  伏廷看著手中青玉,又看向栖遲。

  她立在簾後,除了臉色有些發白之外,安安靜靜,恍若置身事外。

  「都出去。」他忽而說。

  跪了一地的人連忙起身,垂著頭退出了門。

  羅小義看看他臉色,忙說:「三哥,興許是弄錯了,你也聽見了,他們隻認玉的,哪可能跟嫂嫂有關聯。」

  說著朝簾內拼命使眼色,希望他嫂嫂趕緊開口解釋一下。

  栖遲捏緊手中帷帽,眼睛只看著伏廷。

  他心急的想,這是怎麽了,平日裡明明嫂嫂很能治住他三哥的。

  就這當口,忽有一名官員自門外快步走入,到伏廷跟前見禮:「大都護,城中許多商戶來官府詢問何故遣散魚形商號家的櫃上,都很憂慮,已無心商事了,可要如何是好?」

  伏廷掃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一楞,忙近前小聲道:「三哥是信不過我辦事不成,天未亮我就去辦了,帶去接管的人皆身著便服,又特地下令威脅了這群櫃上的不可在城中走漏半點風聲,否則他們又怎能够急忙出城尋東家,何况那時候還有雷聲遮掩,其他商戶如何能知道?除非是有人專程給他們送了消息。」

  話到此處一頓,他心想,莫非真是有人給他們送了消息?

  伏廷手中的刀收入鞘中,看著栖遲:「待我回去解决,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

  官員只好退去了。

  栖遲不動聲色,在想,看來新露已經順利返回府上了。

  原本她是打算借其他商戶施壓,再設法打消他顧慮,現在,也許只能走到這步了。

  伏廷問:「是不是你?」

  她終於開口:「是什麽?」

  他盯著她臉,點一下頭:「看來只有我自己求證了。」

  說完轉身大步走出。

  栖遲站著,忽而回味過來,匆匆戴上帷帽,提上衣擺就快步跟了出去。

  到了外面,已不見伏廷身影,只有守得嚴密的兵,裡外兩層,如同對敵的架勢。

  有不認得她的兵一見她出門就想來攔,被跟出來的羅小義瞪住,又連忙退開。

  栖遲隨手牽了一匹馬,踩鐙上去,來不及說一聲就飛馳出去。

  羅小義想喊,想起他三哥的舉動,料想是不能揭破嫂嫂身份,只好閉上嘴忍住了。

  ……

  天已黑了,但城門未落。

  栖遲一路疾馳回府,幾乎什麽也沒想。

  到了府門前,她下了馬,摘下帷帽,快步走回主屋。

  剛到門口,脚步收住。

  新露跪在門外,抬頭看到她,才敢起身離去。

  栖遲走進房。

  房中燈火通明,却四下淩亂,箱櫃皆開,已然被搜過一遍。

  伏廷站在桌邊,手裡拿著一本册子。

  却不是她的賬册。

  只是她隨手寫過字,算過帳的而已。

  賬册早已被她鎖了,叫新露移了地方。

  他在這屋中,或許能看出蛛絲馬迹,却搜不到任何證據。

  伏廷看了兩眼那册子。

  與他那夜見過的字迹不同。

  那一夜遞出來的字迹,龍飛鳳舞,的確不像是女子的筆迹。

  看起來依然毫無破綻。

  他朝她看過來:「你可是要告訴我,你是如何巧合得到的那枚青玉,又是如何去的那間鋪子?」

  栖遲輕聲問:「我說你會聽麽?」

  「不會,」他說:「因爲是你,反倒一切合情合理了。」

  安置流民,千金買馬。

  那一筆筆的財富都有了出處。

  這家商號會對他的都護府如此盡心盡力,也都有了緣由。

  栖遲唇動一下,輕輕抿住。

  手下的人出賣不了她,他也未搜到什麽,如果存心遮掩,也未必沒有退路。

  只要,她像上次那樣,再捏造一個謊話。

  但她無法再說。

  伏廷拿起那塊玉:「這就是你的貼身私物是嗎?」

  她沉默一瞬,點頭:「是。」

  他臉色鐵青:「那你何不繼續騙我,這財富也是光王一幷留給你的。」

  她不語。

  「能讓我動用兵馬,親自搜查的,除了突厥人,就是你,」他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夫人。」

  栖遲說:「今日我也可以不去,也可以不管那些損失,但我不想讓北地有損失。」

  伏廷看著她:「沒錯,是我逼你了。」

  她抬眼:「我只想讓你知道,我與你一樣,皆是爲北地好。」

  哪怕她存著私心,希望北地好了之後更有利於她,也同樣是希望北地好。

  他兩步走到她跟前來:「那你何不現身,直接告訴我?」

  她輕聲說:「我貴爲宗室,却暗中經商,有失身份。」

  「身份?」伏廷冷笑:「我又是什麽出身,會介意身份?」

  別說她是暗商,就是明面上的商人,他娶了也會認了,豈會計較什麽身份。

  李栖遲如此精明,又怎會想不到這一層。

  她聲更輕:「讓你知道了,只會叫你爲難。」

  「你何不說實話?」他低頭,凝視著她雙眼:「你騙我,無非是你不信我。」

  她眼睫一顫,合住雙唇。

  伏廷臉綳著,雙眼黑沉:「連我召你都不見,甚至還防著我,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

  想起當初皋蘭州裡,衝著他笑的女人。

  她說:只要是你伏廷,就一定能還上。

  他當時以爲自己尋到了一個支持信任他的妻子,足以支撑他邁過北地的寒冬。

  就算後來知道她不是真心,至少還有這份信任在。

  却原來,連這都是假的。

  他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頭來:「你騙我,却還想擺弄我。」

  她臉在燈火下沒了血色。

  聽見他冷冷的聲音:「我伏廷是你能擺弄的人嗎?」

  他鬆了手,轉身大步出門。

  栖遲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直到廊上,拉住了他的手。

  伏廷回了頭:「鬆手。」

  她抓著他的手沒放。

  伏廷伸手,來撥她的手。

  她心一沉,手指終究被他撥開。

  ……

  李硯聽到風聲,快步跑到主屋外時,只見到他姑姑在廊下站著。

  他走過去,看見她模樣,如同看見了另外一個人,有一會兒才敢開口:「姑姑,你怎麽了?」

  栖遲兩眼看著前方,到此時才回神,搖了搖頭。

  李硯不放心,扶住她:「姑姑臉色不好,還是先回去歇著。」

  栖遲被他扶回房中,在榻上坐下。

  李硯看到房中淩亂,委實震驚了一下,站在她身旁陪著:「姑姑可是與姑父有什麽不快了,若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就與我說吧。」

  栖遲摸了摸他的臉,輕輕笑了笑:「也沒什麽,只是叫他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罷了。」

  李硯一楞,繼而就反應過來:「姑父知道了?」

  她點頭,臉上仍然笑著,眼裡却無笑意,出神般說:「若我有朝一日無法再助你,你能走下去麽?」

  李硯一楞:「姑姑怎會說這種話?」

  她眼動了動,輕輕笑了笑:「是我說笑的,你莫要多想。」

  李硯鬆了口氣,姑姑向來是教他往前看的人,何嘗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看了看周圍,心中擔憂,這樣的陣仗,真不知道姑父怎麽樣了。

  新露送了飯菜進來,看到家主只在榻上坐著,放在她眼前後,手脚麻利地去收拾,也不敢說什麽。

  李硯將筷子遞給栖遲:「姑姑,先吃點東西吧。」

  栖遲平靜地接了過去:「都出去吧,我自己待片刻。」

  李硯看她似有回緩,放了心,叫了新露,一同離開了主屋。

  栖遲獨自坐著,筷子遲遲未落下去,想起了剛才的情形。

  伏廷撥開她的手時,她說了句:我還有話說。

  他看著她,聲沉冷:我已不知你對我還有幾句真話。

  滿腹的話,頓時無法再說半個字。

  她從未聽過他那般語氣,似失望至極。

  ※

  天剛濛濛亮,寺院山門已開。

  住持走出門,看見眼前站著的人,不禁意外,連忙合手見禮:「夫人已然回府,爲何又返回寺中?」

  栖遲站在山門前,衣裙隨風輕掀,身後只有一馬,幷無隨從。

  她一夜難眠,天沒亮就來了這裡。

  「我記得,這寺中可以點佛燈。」

  住持道:「想必是夫人要與大都護同點了。」

  她搖頭輕語:「我想爲亡者點一盞,不知可否。」

  住持呼一聲佛號:「自然可以,夫人請。」

  栖遲跟隨他入了寺中。

  穿過大雄寶殿,入了一間佛堂,裡面皆是明亮的燈火。

  門邊一張桌案,上面放著筆墨紙張。

  住持拿了筆,雙手遞來:「請夫人寫上亡者名號。」

  栖遲握筆,停在桌前,低著頭許久,才在紙上下筆。

  住持見狀感慨:「夫人似心有挂礙,深沉難解。」

  她寫完,擱下筆:「也許吧。」

  住持又呼佛號:「挂礙不解,難見本心。」

  她笑一下:「我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住持嘆息,過去接了那張紙,看到那名前綴有光王頭銜,便不敢怠慢,親手去爲她貼到佛燈上。

  蓮花狀的佛燈點了起來,住持交到栖遲手中,合掌告退。

  栖遲捧著燈,放到諸多燈盞正中。

  她在燈前的蒲團上跪下,看著那盞燈。

  似是看到了哥哥的臉,他面色蒼白地躺在榻上,對她說: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還有阿硯。

  她的心,一點一點揪了起來。

  想起了伏廷。

  他覺得她不信他。

  昨晚在廊上,她就想告訴他,不是不信,是不敢。

  他是她最後的倚仗,她在他面前不能走錯一步,不能在沒到萬全的時候就露底。

  但這些話,又怎能說得出口。

  說出口了,又叫他作何想。

  手裡的財富是她最後的底氣,甚至也是爲阿硯鋪路的底氣,容不得半分試探,從她來北地時起,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火光跳動,仿佛哥哥此刻就躺在她眼前,每一句囑托都還在耳邊。

  耳中忽而又響起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擺弄的人嗎?

  她心中一撞,眼前朦朧。

  耳邊反反復複幾句話纏繞,揮之不去——

  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硯……

  我會照顧好他的,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她手撑在身前,濕了手背,低低呢喃:「哥哥,對不起,我恐怕,完成不了你的囑托了……」

  現在,她還沒得到他的心,就已身無所恃了。

  反而叫他寒了心。

  「也許是我錯了,我還不知在他心中分量,我不敢,哥哥,你可聽到了麽?」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若真那樣,你莫要怪我,莫要怪我……」

  眼前一片模糊,她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麽,只想讓自己心安一些。

  一路走來無人可訴,只有此時此地,能叫她鬆懈片刻。

  在這無人的佛堂裡,她隻允許自己這一刻放縱,與至親言談。

  用只有她自己聽得見的聲音。

  她一遍一遍地向哥哥道歉。

  希望他能原諒自己。

  良久,直到她已看不清燭火,忽而聽到一把聲音:「縣主?」

  她緩緩抬眼,看見門邊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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