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出古葉城近百里, 是一大片人烟稀少的荒蕪之地。
日光淡薄, 風嘯未停,一匹快馬跑至, 匆匆勒停。
伏廷腿一跨,下了馬,一手提刀,一手將栖遲挾下來,扣著她手腕往前走。
栖遲還沒站穩就被他拽了出去,脚下急切, 幾乎要跟不上他的步伐,邊走邊看著他的後背。
他轉著頭, 兩眼警覺地掃視左右, 一言不發。
前方矗立著一片年久失修的佛塔林, 塔身已然斑駁, 塔尖許多也已塌了,脚下一路雜草叢生。
伏廷拽著她走了進去, 脚步一停, 回過頭, 手裡的刀往地上一插,將她按著靠在一座佛塔上,手撥正她的臉, 兩眼上下掃視她:「你有沒有事?可有受傷?」
從一早到現在, 足足好幾個時辰的奔波, 栖遲早已筋疲力盡。
她靠在那裡, 輕輕喘著氣,搖搖頭:「沒有,沒有傷。」
伏廷抬高她臉,迅速地又看了她兩眼,確信沒有受傷,從懷裡摸出水囊來,用牙咬開,遞到她嘴邊。
栖遲顧不得飲水,剛平復了些便問:「其他人怎麽辦,阿嬋還在他們手裡,還有杜心奴,就是當初那個箜篌女,若不是她,我的名節便保不住了。」
伏廷驀地笑一聲:「名節?命都要沒了你還管名節!」
栖遲怔了一怔,這才發現他一張臉緊綳,眉峰壓低,似是一直忍到了現在。
她不知他是不是帶著氣,對著他的臉,沒了聲。
「你知道那些是什麽人?」伏廷盯著她,聲沉下去,另一隻手還牢牢扣著她手腕。
栖遲低低說:「突厥軍。」
他點頭,一條腿壓著她抵在身前,像是不讓她逃一般:「你還敢不告訴我就跑來這境外?」
栖遲身前是他的胸膛,身後是佛塔,無法動彈,只能迎上他的眼:「我也想告訴你,可經商得撇清與都護府的關聯,何况當時你我……」
她眼神動了動,在他臉上輕掃而過,沒說出來。
彼此心知肚明。
伏廷嘴一抿。
道理他如何不懂,不懂就不會配合著遮掩了她這一個多月以來出府的事實。
可真正事到眼前,他又恨不得早知道。
他咬了咬牙:「只差一步,你可知會有什麽下場?」
栖遲垂了眼,臉上發白。
直到此刻回想,她仍心有餘悸。
也許能逃出來。
也許差一步,她就真沒命了。
伏廷看著她低垂的眉眼,鬢邊微散的髮絲掩著蒼白的臉,忽又後悔說了這一句。
心說嚇她做什麽。
突厥會在靺鞨的地界上來這一出,連他也沒料到,又何况是只能以商人身份行走的她。
他把水囊抵著她唇上壓一下,緩了聲:「喝水。」
栖遲抬起頭看他一眼,立即配合地伸出隻手來托著水囊,就著他的手,啓開雙唇喝了兩口。
伏廷扣著水囊,拇指在她下頜上一抹,抹掉了她唇邊那點殘餘的水迹,將水囊遞到自己嘴裡灌了兩口,去摁塞子時,才終於鬆開那只一直抓著她的手。
很快,他又從懷裡摸出一袋乾糧,遞到她眼前:「吃了。」
栖遲撥開,裡面是黑乎乎的肉乾,她捏了一塊放到嘴裡,幹硬無比,幾乎嚼不動,似乎也幷不覺得餓,搖搖頭,不想再吃了。
這是軍中的東西,伏廷知道對她而言是難以下咽了些,但還是又拿了一塊遞到她眼前:「吃完,不吃沒體力趕路。」
栖遲看了看他不由分說的架勢,終是抬手拿了,送到口中。
伏廷收起東西,轉頭拔了地上的刀,環顧四周一圈,又凝神聽了下動靜,快步過去牽了馬來,抓著她的手就走。
栖遲艱難地咽下最後一口肉乾,被他拉著,一直走到塔林深處。
隱隱有水聲,伏廷鬆開馬繮,手在馬額上一按,多年戰馬,極通人性,跪下前蹄,俯低不嘶。
他拉著栖遲往前,撥開一人高的茅草,草下橫著一條河。
「下去。」話音未落,他人已跨入河中,回頭手一拉,將她拉下去。
河水略急,伏廷緊扣著栖遲蹲下,一手拄著刀,藏身水草之中。
栖遲幷未聽見什麽動靜,但知他一定是聽到了什麽,踩著河中的石頭,半身浸水,勉强抓著他的胳膊蹲穩,被他扣得太緊,人幾乎埋在他胸前。
茅草掩著光,不知多久,伏廷才稍稍鬆開了她。
栖遲自他胸口抬起頭,喘口氣:「沒事了?」
「只能說暫時沒事。」他盯著她的臉,將手中的刀收入腰後鞘中,沒急著上去,往後退了一步,手抄著河水,抹過她的臉。
將她臉上的灰塵都洗乾淨了,他又抄了水,淋著她的脖子清洗了一下。
栖遲的臉和脖子都被他的手撫過,呼吸不自覺地快了些。
伏廷站了起來,拖著她的手上了岸。
大風吹著,雲低壓,天光似也暗了一層。
他將她拉到背風的佛塔後,蹲下去,兩手抓住她衣擺,用力擰去水。
起身後,他解了腰帶,將身上半濕的軍服脫下,沒顧上擰,先將裡面一層穿著的軟甲脫下,塞在她手裡:「穿上。」
栖遲拿在手裡時,又聽他說:「就現在,歇片刻。」
她靠在塔後,解開身上的圓領袍,將軟甲套上中衣,剛掩上,朝他看過去,見他已走去將馬牽了回來,半濕半幹的軍服在身上披著,所幸脚上穿著長過半膝的胡靴,胡褲未濕。
他鬆了馬,又拔了刀,在另一頭坐下,與她離了幾步的距離。
栖遲看著他,想著他到現在爲止都雷厲風行的,現在又坐在另一邊,也許真的是還有氣未消。
可又想到他來救了自己,心裡便像被什麽墜著一般,沉甸甸的。
她瞄了瞄他的側臉,心知這一次她還是理虧的,故意放軟聲調,喚他:「三郎?」
伏廷轉頭看過來。
他是故意守在這裡,方便盯著外面的動靜,想叫她休息片刻,沒料到忽然聽到這麽一聲,不禁盯住了她。
栖遲被他盯著,眼睛動了動,又喚:「三哥?」
伏廷嘴角一動,抿緊,快被她瞎叫得弄笑了,不知道她是在賣什麽關子,手搭在膝上,故意不動聲色。
栖遲也不知該說什麽,想問他是否還帶著氣,又不想再提先前的事,一隻手緩緩摸了摸胳膊。
北疆天氣不似中原,氣候多變,眼下大風正盛,她方才入了一下水,此刻便難免覺得冷了。
她又搓一下胳膊,輕輕說:「三郎,我冷。」
伏廷看到她這模樣,不禁磨了下牙根,想駡自己。
他將刀在身邊一放,說:「過來。」
栖遲起身,走過去,胳膊被他一拉,扯入懷裡。
他拉開軍服衣襟,緊緊裹住她。
栖遲埋在他懷間,雙手環去他背後,手下摸了摸他緊窄的腰身。
他手臂鉗制住她兩手:「別動。」
還不想在這地方辦了她。
栖遲靠著他的胸口,不再動了。
她是想確定一下是不是真的,四周只有風吹草動聲,還有他隱約可聞的呼吸,可一路的奔逃下來,又好似很不真實。
下巴忽而被手一托,是伏廷抬起了她的臉。
「以後還敢不敢了?」
栖遲盯著他的雙眼,他眼下帶著一層青灰,眉骨突出,眼窩深邃,一雙眸沉如點漆。她不禁問:「敢什麽?」
他說:「還敢不敢再不說一聲就跑出來了?」
她此時分外聽話,搖一下頭:「不敢了。」
伏廷點頭,將她扣得死緊,低頭盯著她雙眼:「我就是聽見箜篌聲才尋到你們的。」
栖遲心中一動,才知他是在回她先前的話。
她當時不知就身在城中,幷沒指望能有人聽見聲音,沒想到歪打正著。
如此說來,杜心奴未必有事了。
「他們人太多,」伏廷越發托高她的臉,臉色認真:「我帶的人不够,要想救其他人,就必須吸引開他們的主力,我已在他們跟前露了臉,所以現在你我才是最危險的,明白了嗎?」
栖遲一瞬間就懂了,輕輕點頭:「明白了。」
伏廷是早有安排,只有將大部吸引走,羅小義才能帶著剩餘的人去解救其他人。
否則那麽多人,從密不透風的一座城裡帶走很難。
突厥人既然看到了他的臉,就絕對不會錯過殺他的機會。
眼下看情形,他們已經一路追過來了。
他低頭看了看栖遲,將她攬緊。
直到此時,才發覺幷不是氣她不告而走,只是後怕罷了。
※
睜開眼,一縷稀薄的天光在眼前。
栖遲動一下,才發現她居然就這麽睡著了。
她的人却在動,身下是前行的馬,不疾不徐。
伏廷在身後緊緊抱著她。
這麽久過去,兩個人衣裳都已經快幹透了。
「醒了?」他低頭看了一眼。
「何時上的路?」她竟然一點也未察覺,大約是連日來太過疲憊了。
「夜裡。」他說,一面將馬勒停。
漫漫荒野,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伏廷下了馬,將她抱下來。
不用說一個字,栖遲便立即跟上他。
四周無聲。
他放馬在後,拉著她用脚前行。
走出很遠,料想不會留下馬蹄印了,才要上馬前行,伏廷忽而又停住了脚步。
栖遲頓時便不敢再走。
畢竟他們已經是吸引突厥大部的靶子,這種時候,任何一點動靜都叫人忌憚。
他聽了片刻,拉著她,就近在一塊大石後蹲下,低聲說:「有人在前面。」
栖遲往前看去,遠遠似有一大堆人停在那裡,因爲沒有聲音,在這天色裡竟然險些沒被察覺。
人都坐在那裡,旁邊有許多輛車,似乎是在休整。
伏廷眼力好,已然看清:「那是商隊。」
她眯眼細看許久,發現那些車駕都是木欄車,是裝牲畜幼崽的,有些驚喜:「那是我的商隊。」
是趕著牲畜先行的那一批,還擔心他們沒能逃脫,原來已到了這裡。
伏廷聞言不禁又看了一遍,眼掃到遠處有一群人守著,沉眉說:「不是休整,應是被攔截了。」
栖遲蹙了眉,順著他視綫看過去,那群人當中,有一個打頭的,看來有些眼熟。
似乎是那個獨眼。
他已經看出來:「人不少。」
她心沉到了底,低聲說:「我本與他交易了,他現在追過來攔截,一定是突厥指使。」
伏廷心中有數:「無非是不想讓北地好罷了。」
突厥針對商隊,不管是出於私還是出於公,都是不願意讓北地好起來。
他們向來無所不用其極。
栖遲默不吭聲。
伏廷看她一眼,問她:「想拿回來?」
她自然想,否則就不會放話一根羊毛也要帶回去,可對眼前情形很清楚,輕聲說:「我們只有兩個人。」
他沉思一瞬,說:「可這兩個人是北地的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
栖遲不禁看向他。
他指一下那裡:「既然是北地的東西,爲何你我不能拿回來。」說完拉她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