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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門之下》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栖遲從未騎過這麽快的馬。

  自坑窪不平的田地間一路馳過去, 到了山脚附近, 也未見到李硯踪影。

  頭上的帷帽已被風吹落了,也顧不上,她轉頭四顧, 只見那山已被塌下的塵烟遮擋,看不清楚。

  衆人紛亂,隻往她反向跑。

  只有她, 逆著人群, 一遍又一遍地喚:「阿硯!」

  身後快馬而至,她一回頭就被伏廷抓住了手腕。

  「下來。」他沉眼盯著她。

  栖遲平復一下輕喘, 說:「我不可讓阿硯出事,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他盯著她的兩眼又壓低一分, 臉頰綳緊了。

  她看得分明, 另一隻手伸過去,握住他抓她的那隻手:「我知道不妥, 你讓我在附近找一找便是了, 他是我哥哥交托到我手中的,我不能負了哥哥的臨終囑托。」

  幾句話說的得又急又快,語氣低軟, 像是求他。

  伏廷看著她發白的臉色, 她鬢邊被風吹亂了的髮絲。

  她此刻, 甚至算得上失魂落魄。

  讓他想起了光王去世時, 他瞥見的那一眼, 她那幅闔眼垂泪的模樣。

  他抿緊唇, 腿一跨,下了馬背,抓著她的那隻手用力一扯,不由分說將她抱了下來。

  栖遲沒料到這男人竟如此强橫,心中生急,掙扎了一下,用手推他:「我要尋我自己的侄子也不成嗎?」

  伏廷手臂一收:「我幫你找!」

  栖遲被他緊緊抱在懷裡,無法動彈,抬頭看著他的臉。

  他沉聲說:「我幫你找,便是掘地三尺也一定給你找回來。」

  一句話,擲地有聲。

  栖遲眼珠動了動,點頭。

  大約是因爲他的語氣叫她定了心。

  伏廷放開她,防著她再亂跑,一手抓到她手,五指緊緊鉗住:「走。」

  栖遲被他拉著走出去。

  百姓們大多當時見狀不對就跑了。

  山底一片狼藉,散落著犁車農具,甚至還有沾了泥的破布鞋。

  滾落的土石掩埋了田地,山道也被隔絕了一段。

  伏廷的身邊很快聚攏而來近衛,行動迅速,已在四周搜尋過一遍,是來報信的。

  「禀大都護,目前有傷無亡。」

  聽到無亡,他看一眼栖遲:「將光王世子找出來。」

  近衛領命散去。

  栖遲臉色緩和了一些,只要李硯生命無憂,其他都好說。

  却又怕下一刻便會送來不好的消息,眉目緩和又凝起。

  山上仍不斷有山石滑落,直滾到脚邊,帶出塵土飛揚。

  伏廷緊緊拉著她,自己走在裡側,每一步都走得很准。

  一路下來,他肩頭沾滿了塵灰,栖遲幾乎沒有挨到一粒飛濺的土石。

  她也沒發覺,一顆心全落在了侄子身上,眼睛始終看著四周:「我們尋了多久了?」

  「沒久到無救的地步。」他說的直接,是不想叫她胡思亂想。

  栖遲不自覺地點頭。

  不知爲何,這種時候有個男人在身邊說著這種不容置喙的話,反而叫她心安。

  不多時,羅小義領著兩個人一路找了過來。

  「嫂嫂,新露回來了!」

  栖遲拉一下伏廷,站住了。

  新露剛剛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她說跟著李硯一起,根本沒有到山附近走動,可也突然就找不到李硯了,只好回頭去找家主說這事。

  羅小義聽了這情形,便立即跑來通知了。

  他說完了,抹一下額頭上的汗,問伏廷:「三哥,這就奇怪了,小世子應當是沒出事的,爲何偏偏不見人影?」

  栖遲想了想,李硯平日裡是頂乖巧的一個,任何時候出事都會第一刻便跑到她跟前來,豈會平白無故懸著叫人擔心。

  她看了一眼那塌下去的山,低低呢喃:「莫非……」

  莫非也是牽扯到了前塵往事。

  手被一扯,伏廷拉著她離開了山脚。

  ……

  瀚海府的官兵又來了一批,皆忙著爲這場不大不小的塌山善後。

  天光已轉暗。

  一棵低矮的老樹下,李硯抱著雙膝在那兒坐著。

  伏廷到時就看到這一幕。

  他鬆開了栖遲的手,另一隻手裡握著刀,那上面沾了他方才一路找過來時砍過的荊棘土石。

  他手蹭一下刀背,收入腰後鞘中,看一眼栖遲。

  她站在他身後,鬢髮仍亂,臉色已恢復往常般鎮定,却沒有上前,只是看著那裡。

  他又轉頭,看向李硯。

  李硯似是聽到了動靜,忽然抬頭:「父王!」

  伏廷擰眉,看著那張年少的臉。

  天色暗淡裡,李硯臉上隱約可見哀哀戚戚,似挂了泪痕,茫然無助地縮在那裡,如一隻受驚的家雀。

  伏廷想起了他口中的父王。

  他與光王只有一面之緣,只在成婚當日,彌留時刻,他過去看的那一眼。

  印象裡是那一幅人躺在榻上的蒼白畫面,那張蒼白的臉與李栖遲有著相似的眉眼,如若無恙,應當是個溫和俊雅的男子。

  後來北地急報,他匆忙返回,半路聽說光王就在那一眼的幾個時辰後便離世了。

  光王於他而言,就僅是那一面的印象。

  但對李栖遲和李硯而言,顯然遠遠不止。

  「起來。」伏廷看著李硯。

  甚至想接一句:你父王早已沒了。

  是看在他眼下哀慟才未開口。

  坐在這裡一味傷懷有何用,光王也不會再回來。

  李硯聽到這把冷肅的聲音,身一僵,像是回神了,低低喚:「姑父。」

  緊接著,就看見了姑父身後的姑姑。

  李硯頓時站了起來,徹底回神了,小跑幾步過來:「姑姑,我……」

  他之前遠遠看見了塌山,就想起了他父王當初遇險時,將他死命護在身下的情形。

  若非是那一護,他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回想到此處,他便難以自抑,縮在這裡許久也未動。

  直到此刻,他姑父一句話,將他打回了現實。

  現在又看見他姑姑找了過來,才想到自己的行徑必定是惹了她擔心,心中慚愧,吸了吸鼻子,說不出話來。

  栖遲站著未動,看著他,凉凉地說一句:「我平日裡都白教你了。」

  李硯愈發慚愧。

  姑姑教他不要沉湎過去,要往前看,如今自己却半分也沒做到,他垂下了頭,又吸了吸鼻子。

  栖遲說:「若有下次……」

  「沒有,」他連忙抬頭接話:「姑姑放心,再沒有下次了。」

  栖遲這才自袖中伸出手來,按在了他肩頭。

  知道他難受,她又何嘗不是,心中一半酸楚,一半無奈。

  但事已至此,光王府不需要一個孱弱的世子,要的是能承接光王爵位的男人。

  李硯以袖拭眼,不再消沉,自姑姑身側站直,又低低保證一句:「再無下次了。」

  聲音雖低,却語氣堅定,仿若瞬間就長大了。

  她點頭,知道他這回已認真了。

  伏廷站在數步之外,一直看著他們。

  羅小義手裡舉著支火把,悄悄凑到他身邊來:「三哥看什麽呢?」

  他心想虛驚一場,此時嫂嫂和小世子都正需人安撫呢,應當上前去說話才是啊,光站著看做什麽。

  伏廷不語。

  視野裡,火光映著栖遲低垂的眉眼和她身邊清瘦的李硯。

  看見了一對相依爲命的姑侄。

  看清了以往沒有留心過的許多事。

  此時此地,如此情形,如果不說,誰能想到這一個是親王之後,一個是位縣主。

  他什麽也沒說,將腰刀一按,轉身:「回吧。」

  羅小義領命,過去請嫂嫂和世子。

  栖遲這才轉頭去找男人的身影。

  他已走遠,身隱在暗下的天光裡,頎長的一道孤影。

  她低頭,揉一下手腕,又捏兩下手指,至此才發覺他先前抓她的手勁有多大。

  ※

  回都護府時,已是入夜的時候。

  伏廷親自護車,持令讓開城門,才得以順利到達府門前。

  其餘衆人仍留守在原處徹夜善後。

  李硯回來時沒騎馬,陪姑姑坐了一路的車。

  栖遲與他說了一路的話,先前的事似對他也沒什麽波瀾了。

  他從車裡下來,看見剛剛下了馬的姑父,想了起來,先前姑父也一幷去找過他。

  頓時便覺得自己今日是添了麻煩,他應當去與姑父說句話才對。

  栖遲跟在後面從車裡下來,就看見李硯正站在府門邊,畢恭畢敬地與伏廷說了什麽。

  伏廷拿著馬鞭,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嘴動了動,應是回了他一句。

  李硯似是怔住了,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才點頭入了府門,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栖遲走過去,看著他:「你方才與他說什麽了?」

  伏廷停了手,說:「沒什麽。」

  如何會沒什麽,她都已看見了。

  「到底說了什麽?」她想知道。

  他朝前往府裡走:「真沒什麽。」

  方才李硯在他面前慚愧說:「我以後絕不會再給姑父添麻煩了。」

  他回了句:「你若將自己當成麻煩,那你永遠都是個麻煩。」

  李硯這才無言了半晌,默默走了。

  伏廷不想說,是覺得這話或許對李硯而言是重了。

  但道理,總要有人讓他知道。

  這北地數年的困境,若個個都如他這般沉浸在過去,那永遠也站不起來。

  栖遲沒問出什麽,隻跟著他的步子。

  穿過回廊時,借著廊下的燈火,看見他軍服上一邊的肩頭至半邊胳膊都沾滿了塵土,甚至那肩頭處都磨破了一塊。

  却記不清是在何處沾上的,但還記得他緊緊抓著她找人的場景。

  她唇一動,本想說謝,可又覺得那樣太生疏了,他們是夫妻,她恨不得與他關係近些,豈能再拉遠。

  於是轉口說:「今日多虧有你。」

  昏暗裡,他的脚下似慢了一步。

  栖遲看著,他手裡的馬鞭,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塞入腰間。

  才聽見他一聲低沉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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