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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門之下》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隊伍集結, 伏廷換上了鎧甲,準備出發。

  他坐上馬背, 正要下令將羅小義叫來,後者已經騎著馬自己過來了。

  「三哥, 」羅小義戴上了盔帽,眼眶還紅著沒退:「阿史那堅的人頭請你留給我。」

  當初在榆溪州與之交手時,伏廷讓他記住阿史那堅那張臉, 他還不知其意, 如今明白了, 只恨不得生啖其肉。

  伏廷朝他身後看了一眼,沒做聲。

  曹玉林自羅小義身後打馬過來,黑衣外多了一層甲胄, 她說:「不用,他的命,我自己來。」

  羅小義看了看她沒有表情的臉,立時也沒了話, 仿佛又回到了當初與她幷肩作戰的歲月。

  伏廷此時才發話:「聽我號令行事。」

  隊伍開始緩緩前行時, 他轉頭看了一眼。

  栖遲坐在馬背上,臉掩在兜帽裡,朝著他的方向,而後扯了繮繩, 調轉馬頭到了一旁同樣坐在馬上的李硯身旁, 二人一路看著他們這裡, 一路遠離。

  伏廷轉頭揮手, 下令出發。

  在這支隊伍之前,另一支兵馬被調動,由幽陵都督率領,已前往去包抄阿史那堅。

  半道上,安排妥當的幽陵都督就已等在那裡,與伏廷的隊伍會合。

  隊伍呈倒甲字,推向目的地。

  阿史那堅最後在一片峽谷中出現過,追返回來,他必然要休整,但谷中細窄而曲折,隨之他就意識到不對,立即退出,只在兩側游走,追殺羅小義故意留下吸引他的兵馬。

  本意是要盡可能的消耗伏廷的兵馬,但陸續所遇都是散兵在奔走,他便又立即改變對策,謹慎地往另一邊退去。

  伏廷到時,包圍圈正在緩緩收攏。

  忽的有兵來報:右側翼已與突厥騎兵遭遇。

  他抽刀下令:「戰!」

  ……

  雙方交手,一觸即燃。

  一衆將領,按照伏廷的命令,各守一方,協同應對。

  羅小義早已在伏廷下令的那一瞬就衝馬入陣。

  阿史那堅顯然很快就意識到了被圍,突厥軍兵分幾路,由他手底下的副將率領,從兩側方向衝擊北地兵馬的包圍圈。

  伏廷執刀躍馬,居高臨下地眺望,衝擊的突厥軍不太能突圍,這麽做倒像是有意拖住時間。

  塵烟滾滾,厮殺聲亂。

  如他所料,其中一陣塵烟如被拖拽出來的一道,脫離了厮殺陣中,直往邊境綫而去。

  那是他們在試圖往邊境綫外撤退。

  他一夾馬腹,衝殺過去。

  攔截的兵馬如斜刺而來的鋒刃,試圖撤退的突厥騎兵被這支北地的馬上槍兵阻斷,彎刀難以對陣,頓時就像被泥沼纏上了一般,被拖住了。

  阿史那堅終於露了臉,在突厥隊伍中一閃而過,像個灰白的鬼影,更加奮力地往邊境衝去。

  北地大軍一路追截。

  直至那片峽谷前,細碎的山石滾落在地,馬匹前行受阻,再無他路。

  在這不毛之地的一片峽谷,曲折蜿蜒,由兩片石山所夾,要穿過去才能離邊境更近。

  是有意的追截,將他們逼來了這裡。

  阿史那堅只能繼續往前,穿越谷中狹道。

  細窄的谷地將隊伍擠壓,兩側高壁上忽而箭羽飛下,早已埋伏在此的瀚海府弓箭兵險些就要無用武之地,此時又讓他們得到了機會。

  一陣即停,因爲北地士兵追了進來,需防著傷到自己人。

  儘管如此,阿史那堅出得谷外,也已受了重創,兵馬至少縮减了一半。

  後方追兵又至,剩餘的兵馬也被拖住,他不得不直面應戰,彎刀揮動,被一柄熟悉的長刀從側面挑開,鏗然一聲刀鋒低吟。

  之所以熟悉,是因爲早已在心裡交手過多次。

  刀鋒白刃上,映出男人冷冽的眉目,伏廷握刀在手,盔甲烈烈,正冷冷地看著他。

  阿史那堅臉上忽然露出詭异的笑:「伏廷,你以爲你能殺得了我嗎?」

  「或被殺,或被擒,你只有這兩條路走。」伏廷霍然揮刀。

  阿史那堅手中武器震飛,身前却忽然撲來一個突厥人替他做肉盾。對方中刀濺血,他却恍若視而不見,只是陰沉地笑著,忽的推開那人,手中多了一截細長的尖錐,直刺伏廷心口。

  這是可破盔甲的利器,他下手無比迅捷純熟,似演練了百遍。

  就如同突厥女當初的那招鐵鈎傷喉,都是出其不意。

  伏廷以最快的速度側身回避,仍被刺中了肩頭。

  阿史那堅却沒再動彈,灰白的臉如同凝固,陰鷙的眼往下看去,自己胸口已沒入一截刀刃,力破護甲。

  伏廷之所以沒有完全避開,就是因爲在那一刻已經送出了刀鋒。

  霎時間,突厥軍瘋了一般衝來保護,他抽出刀,斬殺了一人,肩頭也退離了錐尖,血頃刻溢出,濕了肩頭和半臂。

  「三哥,有藏兵!」羅小義正從後方趕來這裡。

  另一邊有沉重的馬蹄聲踏過大地,混著突厥語的呼號。

  阿史那堅一手捂著鮮血淋漓的胸口,邊退邊笑:「我等的就是這一刻,看你是要我的命,還是要你的北地……」

  沒說完,人已頭也不回地往邊境綫衝去。

  所有的突厥兵都在爲他脫逃而以命做盾,擋住追擊,而另一邊聲音的來源是突厥大軍正衝向側翼,所襲方向是幽陵郡。

  伏廷只看了一眼,轉頭朝向羅小義便伸手遙遙一指。

  羅小義立即改向,率人往阿史那堅追去。

  他握住刀,策馬調兵,攔向突厥大軍。

  等看到那批突厥軍的數量時,他覺得阿史那堅已經瘋了,烏泱泱的突厥大軍比任何一次都來勢凶猛,幾乎是過往的數倍兵力,或許已是傾國之力,隻爲了攻破北地。

  無人荒原,飛沙走石。

  伏廷抽了袖上束帶,草草綁住肩頭,用力一扯,立馬揚刀,擋在北地之前。

  ※

  天上開始飄起了細小的雪屑。

  戰綫的後方,距離軍營不遠的半道上,栖遲勒住馬,默默地在心裡計算了一下時間。

  按照計劃,大概獨眼已經回到古葉城了。

  李硯跟在她身邊,問:「姑姑打算就在這裡不走了嗎?」

  她想了想,點頭:「就在這裡吧。」

  雪屑迷了眼,她伸手拂了一下眼睫,往戰綫所在的方向望去。

  忽的聽見響亮的喊殺聲,仿佛已快至眼前一般。

  她心口驀地急跳一下,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打馬沿著原路往回馳了一段,視綫中是暗啞的天,下方荒凉的地在雪屑飛舞和烟塵彌漫中似染了一層紅,如被血浸。

  ……

  阿史那堅以重軍壓陣,伏廷選擇繼續以大軍包圍他,那就要做好被突厥殺入北地的準備,如果要去回防北地,就給了他逃離的機會。

  而後方,已經有了追兵。

  他回頭看了一眼,認出是羅小義,看來伏廷還真是鐵了心地要殺了他。

  想到這裡,即便受了重傷,他都要得意地笑起來,只是傷口流血不止,已快無力。

  他將自己也當顆棋子,這一局,無論如何,都是對突厥有利的一面。

  至於自己,哪怕就是死了,也要讓北地淪在突厥鐵蹄之下。

  邊境綫已近在眼前,身邊所剩的兵馬却已不多。

  阿史那堅只能一口氣衝出去。

  古葉城不能再走一回,不是不敢,是他不信,靺鞨人已被中原王朝控制,只能自側面繞行,那裡也有他安排的突厥騎兵,雖人數不多,也足以接應。

  羅小義追到這裡,在他眼裡看來,已是注定有來無回。

  斜後方,却又是另一小隊人馬在往他這裡追來。

  阿史那堅死死摁著傷處,陰沉地瞥了一眼,沒有看清,埋頭往前直衝了十數里。

  果然一隊騎兵衝出來接應。

  然而下一瞬,他們所過之地,忽然殺出一批人馬,未著兵甲,隻著短打,如同行商的尋常旅人,却個個拿著嶄新的刀兵,斬向他們的馬和人。

  他們出現的方向,背後就是古葉城。

  血漫去路,頃刻死傷大片。

  退路已絕,阿史那堅連人帶馬被圍住。

  羅小義已到了跟前,恨聲道:「你也有今天。」

  終於也叫他嘗到了被伏擊的滋味。

  阿史那堅直到此時仍縮在僅剩的幾個突厥騎兵的護衛下,捂著傷口冷笑:「手下敗將,也有資格叫囂?」

  羅小義恨透了他這副嘴臉,劈手揚刀地殺了過去,忽的另一道人影已衝入了伏擊圈。

  曹玉林翻身下馬,黑衣隨風翻飛。

  她一言不發,眼中只有那一人一馬,持刀近前,一刀直刺阿史那堅身下馬腹。

  馬吃痛,掀翻背上的人,將他摔落在地。

  阿史那堅拖著刀,摁著傷口後退,這才看出剛才沒看清的就是她,一臉不屑:「原來是你,突厥奴。」

  羅小義殺意頓起,要衝上去時,看見曹玉林的身影,又生生忍住。

  曹玉林緊緊握著刀,走到他跟前,一字一句,面無表情:「去下面炫耀吧。」

  話音未落,刀已揮下。

  人頭滾落。

  一百八十六條人命的血債,終究在她手中了結。

  ※

  殺聲從高轉低,李硯接到報訊,回頭告訴栖遲,那是突厥大軍在往幽陵郡方向猛攻。

  幽陵都督和各位副將都帶著人馬在分頭攔截,阻斷了各個通道

  。

  栖遲看見遠處有人過來時,立即拍馬過去,斥候在遠遠地大聲喊:「突厥右將軍已死!突厥右將軍已死!」

  她一直行馬到能看見兵馬的踪影,視綫裡出現了打馬而回的羅小義和曹玉林。

  他們身後的馬背上是折斷的突厥軍旗,和帶血的包裹。

  「你們回來了?」她下意識看了一眼他們身後。

  只有他們。

  羅小義抹了把額上的汗:「嫂嫂放心,我這便去支援三哥。」

  栖遲心中一緊,所以伏廷還情形不知。

  羅小義領頭,所有兵馬都往那一處集結而去。

  遠處忽然一陣劇烈的馬蹄聲,像是被什麽趕著遠去,越來越遠。

  明明遠離了,却像踏在耳邊,因爲實在太沉了,不用親眼所見也能猜出是怎樣龐大的一支兵馬。

  栖遲不自覺地也跟了過去,老遠看見幽陵都督也已率人過來,身上已然受傷。

  緊跟著又有斥候喊:「突厥撤兵了!」

  「大都護何在?」她立即問。

  幽陵都督艱難地抱拳回:「大都護獨領一支兵馬守在最重要的通道上了。」

  餘音尚在,驀然一聲凄厲的高呼:「三哥!」

  是羅小義。

  栖遲瞬間心頭像被揪住,一夾馬腹就衝了過去。

  雪下大了,紛紛揚揚,大風掀開了她頭上的兜帽,雪花迎面撲了她一頭一臉。

  快馬到了地方,是一條倚山傍坡的山道,混戰的痕迹還在,四處淩亂,屍橫遍地。

  羅小義正帶著人馬衝向尚未退走的最後一波突厥騎兵。

  他們後方,山道上堆積了高高的屍體堆,伏廷拄著劍立在那裡,另一手還牢牢握著刀。

  身旁是始終緊隨的幾名近衛。

  馬已踏到屍身,分不清是突厥兵的,還是北地的,甚至還散落著兩個衣著顯然是突厥將領的屍身。

  栖遲下了馬,朝他那裡跑了過去。

  伏廷盔帽已除,渾身浴血,一動不動。

  她莫名的心慌,顧不上到處都是屍體和刺鼻的血腥味,一直跑到他跟前。

  安北都護府的旗幟還高竪著,被生生插在了突厥兵堆積的屍體間,迎著風雪獵獵作響。

  他身後所擋的方向,就是幽陵郡城池所在。

  栖遲迎著他的眼:「你怎麽樣?」

  伏廷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落在了她身上,丟了刀,朝她伸出手來,聲比平常低沉:「扶我一下。」

  她一把握住他手。

  剛握住的刹那,伏廷陡然倒了下去。

  近衛們連忙上前,栖遲已慌亂地抱住了他。

  她吃不住重,跟著跪倒在地,手心裡濕漉粘膩,全是他背後的血。

  雪花落下,從他的肩到身下的地,片片浸爲殷紅。

  「三郎。」她用身體支撑著他,顫著聲喚他。

  伏廷頭靠在她肩上,沒有聲音。

  栖遲轉過臉去看他,只能看見他的側臉,垂下的眼簾上沾上了雪屑。

  她用力將他抱緊,身上似沒了熱度,聲越發輕顫:「沒事,三郎,沒事,都結束了,我們勝了……」

  「別忘了你還要帶我走遍北地。」

  「我和占兒還在等你回來……」

  「三郎,聽見了嗎?」

  近衛上前來扶,曹玉林帶著人馬也趕了過來,李硯緊跟在她身後。

  前方驅逐了突厥殘部的羅小義也正返回。

  聽見了嗎?

  北地在你手中守住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樣,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寸土地被侵占。

  戰事會造就英雄,也會造就瘋子。

  瘋子已被除去,我的英雄能否回來。

  風雪席捲,天地無聲。

  只餘栖遲低低的聲音:「三郎,我們可以回家了……」

  ※

  一個月後,瀚海府。

  街頭熙攘,比起過往熱鬧了許多。

  解九自鋪中完成一筆清算,將賬册交到秋霜手中。

  秋霜拿了,轉頭又恭恭敬敬地送到栖遲手中。

  「東家近來又親自經手商事了,這是好事,如今太平了,咱們的買賣也好做了許多。」解九邊笑邊說。

  栖遲輕輕拉了一下帽紗,只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轉身出了鋪子。

  所謂的家國大義,在權貴手中不過是追名逐利的伎倆,在前綫將士眼前却是真刀真槍的厮殺。

  而最終,白骨堆砌,都是爲了實現一個遙不可及的太平。

  如今剛剛太平,哪怕能有五年,十年,那也是最好的回報了。

  出了鋪子,栖遲坐上馬車。

  新露帶著占兒正在車裡等著,一見她進來,占兒就穩穩地走了幾步,到了她身邊。

  栖遲拉著他坐著,說:「去官署。」

  新露說:「家主今日也要替大都護過問政事嗎?」

  「去看一看。」她輕聲說。

  馬車順道去了官署,到了地方,護送的近衛進了門,不多時就携帶著八府十四州上呈的奏報走了出來,悉數遞入車中。

  有官員走了出來,垂著手,恭謹地送栖遲的馬車回府。

  這已是這個月來的常態,他們已習慣大都護夫人暫時操持著瀚海府的一切。

  從鋪中、官署,再回都護府。

  栖遲幾乎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安北都護府是她的家,安北大都護是她的夫君,那便該替伏廷撑起這一切。

  她拿著奏報走回主屋,一份一份放下後,看向屏風後。

  占兒從她身後穩穩地走著,已邁著小腿徑自走進去了。

  她盯著屏風上淺淺的影子,占兒小小的身影後,是躺在那裡的另一道身影。

  那日伏廷被近衛們以最快的速度帶離戰場,送回軍營醫治,肩頭被刺的那處深至肩胛骨,胸口腹上也多處受傷,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好的,連盔甲都破了多處。

  軍醫的處置遠遠不够,甚至說從未見過大都護受這麽重的傷,最終只能以更快的速度趕回瀚海府,招來更多的大夫醫治。

  全程他都昏睡著。

  無人知道那一日他到底斬殺了多少敵軍,用了多少力氣,流了多少血。

  只知道突厥退兵後甚至想派人來談和。

  這場戰事彼此消耗,終究他們已抵擋不住,萬一北地殺過去,恐怕再也無法支撑下一次戰事。

  ……

  倏然一聲響,栖遲回了神,看見屏風後占兒的身影一下趴到了榻邊,提了衣擺便跑了進去。

  脚步停住,她的眼神也凝住了。

  占兒正站在榻邊,蹬著兩條小腿,朝著榻上咿呀地喚:「阿爹,阿爹!」

  榻上的人已坐起,一手抓著他的小胳膊,眼中沉沉然一片如深淵翻滾。

  一旁是被帶倒的水盆。

  栖遲思緒乍空,又如潮水涌起,傾身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三郎。」

  伏廷似被這聲喚醒了,鬆開了占兒,似乎才從戰場上回到現實。

  「我回來了?」他嘶啞著聲問。

  栖遲抱住他:「是,你回來了。」

  無論多少次,她都會等他回來,也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伏廷伸手擁住她,順便將占兒也拉了過來,眼睛看向窗外。

  似乎是個一切如常的日子,風已微暖,日頭濃烈。

  ……

  那一天晚上,他尚未能完全下地,却還是起了身。

  栖遲被他拉在身前,吻得凶狠急切。

  直到她窩在他胸前喘氣,才停下。

  「我如果醒不了怎麽辦?」他當時問她。

  鼻尖彌漫的藥味,栖遲說:「你一定會醒,因爲我會一直等。」

  伏廷無言點頭,拖著她的手按在胸口。

  這塊地方已屬她,只要她還在等,他就一定會回來,不管什麽樣的境地。

  月光入窗,皎潔如新。

  不知是不是錯覺,眼中的北地,北地的一切,似乎也都已煥然如新。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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