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朝日初升時, 一列輕騎,環護著馬車, 入了瀚海府。
羅小義打頭, 剛至城中,早有安排好的兵等候著, 見到隊伍,便上前貼著他馬禀報了一番城中情形。
羅小義扯馬回頭到伏廷身邊:「三哥,有些狀况。」
伏廷聽完, 提繮一振:「去看看。」
栖遲聽到這句,揭了窗格簾,就見他們轉了方向。
看了片刻,發現似乎是往她鋪子所在的方向。
約莫過了三刻,車馬到了地方停下。
栖遲揭簾一看, 真的就是她當時出事的那間鋪子。
門庭處還好,一邊耳房已被燒沒了, 露了黑糊糊的墻和半塌的磚瓦在那裡,火早滅了,只餘了一陣殘烟還未散盡。
一個近衛進去一趟, 櫃上的聞訊出來, 向衆人見禮。
伏廷下了馬,問:「怎麽回事?」
櫃上的垂著頭道:「禀大都護, 前兩日有幾個胡人冒充商人來談買賣, 却點火燒了鋪子, 還傷了人。」
栖遲簾布揭了一半, 沒想到當日遇險還出了這種事。
櫃上的對她被劫的事自然一字未提。
伏廷看了看鋪門,走回到她車邊來,一隻手扶在她窗格上,低聲問:「當日你是在何處被劫持的?」
她想了想:「附近。」
他轉身過去,對櫃上的說:「你們被盯上了。」
栖遲也猜到了,難怪城中無事,那突厥女直奔她而來。
但她總不能不幫北地,這一劫看來是避不過了。
羅小義已進那間耳房查看過一圈,出來說:「還好,救火及時,只燒了這一間。」
伏廷朝他看了一眼。
羅小義明白意思,對櫃上的傳話道:「你們商號對北地有功,都護府不會讓你們白白損失,以後有任何事可來報官,這次損失了多少,也一幷報上吧。」
栖遲抬起隻手,攏著唇,輕輕咳了一聲。
伏廷看她:「怎麽了?」
她撫一下喉嚨,說:「被烟嗆著了。」
櫃上的却已得到提醒,回話道:「幷無多大損失,鋪中夥計隻受了些小傷,也已無礙了,只求日後能安穩經商,便不上報了。」
伏廷對羅小義說:「記著。」
羅小義點頭:「記下了。」
如此好說話的商號,真是別無他家了,自然是要記著,以後多加照拂的。
栖遲又看了看鋪子,確定沒出大事才算放心。
忽聽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
幾匹快馬衝到了跟前,急急勒住。
她還以爲是自己的馬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轉頭看過去,却見那幾人全都下了馬,朝這裡走來。
「大都護,不想在此遇見了。」說話的是個老者,絡腮白鬚,高鼻深目,身上穿著帶花紋的胡服,腰帶上有玉鈕裝飾,向伏廷見了禮。
他身邊跟著個同樣大眼高鼻的姑娘,看起來才十幾歲的模樣。
剛從與他們有相似容貌的人手裡逃過一劫,栖遲不免多看了他們兩眼。
都是胡人。
她記得只有有身份的胡人,才能在腰帶上系玉鈕。
伏廷眼神掃過幾人:「剛到?」
「正是。」老者回了話,又轉頭與羅小義打招呼。
羅小義熟門熟路地與他們閒話了兩句,笑道:「我與三哥近來太忙了,竟忘了三月已到了,今年來瀚海府議事的是你們僕固部?」
老者跟著笑兩聲:「是,今年輪到我們。」
羅小義又看向他身後的姑娘,打趣:「喲,小辛雲已長這麽大了。」
姑娘靦腆地笑笑,眼睛看著伏廷,又轉頭,看向了馬車。
栖遲被她盯著,不知她在看什麽,勾唇衝她一笑。
那姑娘似楞了一下,接著也笑了笑,臉轉開了。
伏廷翻身上了馬:「回頭再叙,我先送人回府。」
老者稱是。
隨即是姑娘家的一道聲音:「送大都護。」
伏廷沒回話,打馬啓程。
……
李硯匆匆走至後院,就見他姑父剛從後院裡離去,顧不上問候,便朝主屋跑去。
一進門,見他姑姑坐在椅上,鬆了口氣:「姑姑,可有受傷?」
栖遲剛回來不久,重新梳洗過後,換了身衣裳,正坐在椅上,飲著手中的熱茶湯。
新露在旁道:「世子都急壞了,奴婢們報官後,還領著奴婢們在城中找了好幾圈,直到官員說大都護早有安排,應當無事,叫我們放心,才總算回了府。」
栖遲看到李硯眼下泛青,料想這兩日也沒睡好,安撫道:「放心吧,沒事,北地不比中原安穩,你我要習慣才是。」
李硯自然是明白的,可姑姑是他唯一的親人,豈能不擔心。
「還好有姑父在。」他想來仍有後怕。
栖遲想起這一路驚險,的確多虧了有伏廷,隨即便想起了剛回城時的情形。
她將茶盞放下,看向新露:「你當日可有受傷?」
新露當時被扯下車,摔傷了一處,養了兩日已好多了,搖頭道:「沒有護好家主已是該死,哪裡值得家主惦念。」
「莫要胡說。」栖遲輕斥一句:「他們是有備而來,本也避無可避。」
新露知道她向來不輕看手下,心中愈發有愧,轉頭與旁邊的秋霜對視一眼,彼此都心有餘悸,倘若家主出什麽事,那真是天要塌下來了。
栖遲將秋霜喚到跟前,細細囑咐了幾句。
她來時從光州也帶了些人手過來,吩咐秋霜安排下去,將那些人都用起來,順便再叫名下鋪子都招攬一些護院。
自成婚之後,她忙於操持光王府,便再沒親自外出經商過,只在幕後擺布。
如今又親自料理北地生意,竟然開頭就遇上了突厥這棘手的麻煩。
※
伏廷一夜未歸。
栖遲早上醒來時才發現。
昨日他送她回府後離去,便一直沒回來。
大約是爲了叫她好休息,到現在了也沒見新露秋霜進來喚她起身。
她翻個身,趴在枕上,手指繞著髮絲,理著頭緒,想著先前對買賣上的事,是否還有哪裡沒有安排到。
忽然瞥見一雙男人的雙腿,眼看過去,發現伏廷已回來了,剛走到床前。
「去見昨日那個老者了?」她問。
「嗯。」他眼在她身上掃了過去,轉身自架上取了自己的軍服來換。
「就他一個?」
伏廷看她一眼:「那是僕固部的首領。」
她有些想笑,男人與女人有時說話的點根本不在一處,她問是不是只見了一人,他却在說那老者很重要。
僕固部她有所耳聞,據說是北地胡部九姓之一,擅長騎射,曾歸屬於突厥的一支,後來歸降天家,成了安北都護府轄下的一部。
難怪昨日見那老者有些身份,原來是一位首領。
伏廷動手換著身上的軍服,系上腰帶時說:「隨我出去。」
栖遲知道肯定是要見一見他們了,赤脚下床,走到妝奩前跪坐下來,手指拉出一層抽屜,回頭看他:「幫我選一支?」
伏廷看著她素薄中衣裹著的身體,雙臂柔伸,半露後頸,對著他,帶著剛醒來的一身慵懶。
他沒看那抽屜,只看著她:「隨意。」
她聞聲轉頭,沒看見他眼神,他已先一步出門去了。
新露和秋霜早等在門口,一見大都護出門,連忙進來伺候家主梳洗理妝。
伏廷也沒走遠,就在廊下等著,手裡拿著酒袋。
喝了兩口提了個神,見到栖遲過來,便擰上了,眼看到她發上,她綰好的頭髮烏黑地盤著,最後什麽也沒簪。
他心想難道是因爲自己沒替她選。
栖遲走到他跟前,忽然聽見一陣笑聲,循聲看去,後面園中,羅小義和昨日見過的老者、姑娘在一處,手裡都拿著弓。
「他們在做什麽?」她問。
「射雪。」伏廷指了下樹頂:「要把枝頭殘雪射下來,僕固部的玩法。」
她看他一眼:「還是頭一次見你開府迎客。」
伏廷說:「僕固部不同,自突厥中歸順,對都護府多有功勛,在八府十四州的胡民中地位很高。」
言下之意是他很重視。
說話間,那姑娘已拿著弓走了過來,一手按懷,向伏廷見了胡禮:「大都護可要來一場?」
「不了。」伏廷直接拒絕了。
姑娘似沒話說了,拎著弓站著,正好羅小義領著那老者來了。
伏廷讓開一步:「這是夫人。」
老者立即見禮:「僕固京見過夫人。」說完又拉過旁邊的姑娘,「這是我孫女僕固辛雲。」
姑娘跟著見了個禮,抬眼看了看栖遲。
羅小義怕栖遲不知道,笑著道:「嫂嫂,每年三月都有各胡部推舉首領來瀚海府議事,今年來的是僕固部,這位正是首領。」
栖遲點頭,難怪昨日聽他說三月到了。
正說著,李硯過來了,羅小義一眼看見,笑著朝他招手:「世子來的正好,正要教你習武,來一起耍上一回。」
李硯不明所以地被他拉進了園中。
幾人又新開局,羅小義先教李硯玩這個的訣竅。
爲了防止傷人,玩這個用的是木箭,因而不太好射。
僕固京却不玩了,請了伏廷去一旁說話。
栖遲緩步進了園中,站在樹下看著。
三月在中原已經是盛春,四月便芳菲盡了,在北地却只能看到個春日的影子 。
園中開闊,種著北地的樹,都是堅實糙厚的,不過剛綠了一寸,枝頭還有未化盡的一點殘雪,成了他們眼下最後一點樂趣。
伏廷和僕固京說著話走遠了,僕固辛雲找了個地方坐了,看似在休息,臉却朝著他們的方向,遠遠看著,手裡的弓再沒拉開過。
女人似有天生的直覺,第一眼見到這姑娘時,栖遲便覺得她對伏廷不一般。
與箜篌女杜心奴不同,這感覺,不是攀附。
她默默看了片刻,移開眼去看李硯。
李硯終於拉開弓射出一次,木箭打在她身旁的樹梢上,梢頭殘雪一振,落到了她身上。
她臉上遇凉,思緒一頓,笑著抬手拂去。
李硯見她笑了,也跟著高興起來,對羅小義道:「小義叔再教我射一箭。」
羅小義奇道:「怎麽忽然來勁了?」
李硯說:「姑姑此番受驚而歸,可算展了眉,我想叫她高興。」
羅小義嘖一聲,想不到這小子竟比個閨女還貼心:「成,你去把木箭撿回來,我去給你找把好弓。」
說完匆匆走上回廊,却見他三哥已談話回來了,正在柱旁站著,眼看著園中。
羅小義順著看一眼,看到了他嫂嫂的笑臉,凑近打趣:「三哥看什麽呢,叫你玩兒又不玩兒?」
伏廷忽然伸手:「弓給我。」
栖遲幫李硯將那支木箭撿了,忽而頭頂落下一陣雪屑。
她一邊用手撫一邊躲開,抬頭去看那樹,枝頭猶自震顫不止,接著又是一顫,雪屑落在她臉上,又癢又凉。
她笑起來,還以爲又是李硯,却見他已到了身旁,也在拍著身上雪花。
「姑姑,好多日不下雪了,就又像下雪了一樣。」他跟著笑。
栖遲沒來得及說話,左右頭頂枝頭皆顫,雪花紛揚而落,她走開幾步,以手遮了眼回望,簌簌揚揚的一陣雪落如雨。
她覺得不可思議,臉上笑還沒退去,看到地上擊枝而落的幾支木箭,手拉著領口轉過頭,除了僕固辛雲朝這裡張望著,便是廊上站著的羅小義。
還以爲是他故意弄的,她才收斂了笑。
羅小義看著那頭嫂嫂的笑,也跟著笑了一陣,轉過頭,就見他三哥自樹後走了回來,將弓拋給了他。
「三哥已多少年不耍這些小把戲了,今日難得好興致。」
伏廷回望一眼,笑了下,什麽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