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兩人毫無停頓地上了路, 連乾糧也是在馬背上吃的。
風過留塵, 一路出去, 偶爾還能看見地上淩亂的馬蹄印。
可見突厥軍一定在附近搜尋過。
伏廷打馬慢行到此處, 看過四周后, 下了馬背。
栖遲見他下馬, 也跟著下來, 就見他一言不發地指了一下前方的密林,她明白意思, 跟著他穿過去。
脚下只有踩過枯葉的細響。
將要出林子之前,她伸手拉了他一下。
伏廷轉過頭。
她小聲問:「爲何不遮掩一下?」
是說他現在的模樣太惹人注意了。
他說:「我是有意的。」
故意沒作遮掩,就是爲了吸引追兵。
栖遲也知道緣由, 可也知道眼下境况不比先前,輕輕瞄了眼他肩後說:「可你已受傷了。」
伏廷沒說什麽。
突厥恨他入骨, 一心要除去他, 早已將他的相貌刻地很深,即便遮掩也未必有那麽大用處。
只是聽她這麽說了,他還是問了句:「你想怎麽遮掩?」
栖遲說:「你蹲下來。」
他二話不說,依言蹲下。
她挨著他, 半蹲在他身後。
伏廷只感覺頭上髮髻散了,她的手在擺弄他的頭髮,心裡就有數了。
栖遲學著那老婦的樣子, 幫他將側面頭髮編成一辮, 掖去肩後。
他的頭髮又黑又硬, 就如同他這個人一般。
她弄好了, 退開看一眼。
原本他就穿著胡衣,又身形高大,如今換了這個髮式,確有幾分胡人男子的模樣了。
伏廷轉頭看過來,看到她頭上的髮辮,又掃了一眼地上挨著的兩道薄影,低聲說:「這下該像一對胡人夫婦了。」
栖遲本是好心替他遮掩才這麽弄的,聽了這句,倒好似她是故意的一般。
她不禁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胡衣,又看了看他的模樣。
中原束髮講究禮儀,胡人的髮式却野性,襯著他英挺的面貌,似也將他骨子裡那絲野性給露了出來。
她看了好幾眼,低語一句:「難怪小辛雲說你是北地情郎。」
伏廷已聽見,沉聲一笑,起了身,一把將她拉起來,趁勢就抵在了樹幹上:「再胡說八道一句試試。」
這種時候還能提起個外人來,他覺得她簡直是故意的。
栖遲眼神閃躲一下,心說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提醒一句:「你還有傷。」
伏廷衝著她咧了下嘴角,眼掃過她臉,拖著她出去。
心想還知道他有傷,沒有傷早就讓她說不出話來了。
這次,他們走的是條僻靜的小道。
過了條奔流的溪水,不斷地穿行於山林密草之間,再不見了之前見過的馬蹄印了。
伏廷還記得一早傳出鷹鳴的方向。
要往那裡去時,才終於現身荒野。
還未上馬,隱約看見遠處有兩個人馬在游走。
他將栖遲拉上馬,朝那頭指了一下。
栖遲也看見了,正打算退避,胳膊被他抓住。
他朝馬背偏下頭,示意她上去,解了刀藏在馬腹下,低低說:「只有兩人,試試看你的遮掩可有用。」
栖遲猜到了他的想法,多半是想解决了對方。
她遲疑了一下,是因爲想到了他的傷,但見他眼神沉凝地望著那裡,還是照他所言爬上了馬背。
伏廷牽著馬繮在下方,看起來他們真的很像就是一對普通過路的胡人夫婦。
那兩個人打馬緩行而來,一路走一路看,很快就發現了他們。
伏廷故意牽著馬往側面走,對方一聲呼喝。
瞬間,他手自馬腹下抽出,一刀擲了過去,正中一人胸腹。
那人直直地從馬背上倒了下去,他手裡抽出的劍已投向另一人。
這一劍却未能要了他的命,伏廷大步過去勒住他,又低又快地問了兩句突厥語。
對方殘喘著回了兩句。
他聽完手下一送,一劍斃其命。
抽了刀和劍,他將兩具屍體迅速拖去一邊草叢裡,又將馬匹趕遠。
他做得極爲乾脆淩厲,返回馬旁時,栖遲才從另一面轉過頭來,也沒看他染血的刀和劍,輕輕說:「可見還是有些用的。」
他將刀劍收好,看她一眼,一路下來,她倒是坦然多了,這種時候竟也能半開玩笑了。
翻身上馬後,他看了一眼這兩個人來的方向,不能再往前去,扯繮朝另一個方向而去:「繞道過去。」
方才他已問出來,突厥軍已經回頭去攔截古葉城裡救出的人了。
如果羅小義等人就在鷹鳴聲附近,那麽離他們已經很近,幷非什麽好事。
一思及此,他立即馳馬加速。
馬速一快,栖遲便嗅到一股輕微的血腥氣。
她想往後看,但伏廷緊緊扣著她,無法回頭。
「你的傷……」
「沒事。」他直接打斷了她,聲音響在她頭頂。
栖遲不禁蹙了眉,沒作聲了。
他方才分明動了武,一定是扛著的,還不知要這樣扛多久。
天碧藍如洗,雲白低垂,半空中盤旋著一隻鷹。
忽而那隻鷹凄厲地叫了兩聲,往遠處飛走了。
伏廷看得分明,心裡迅速過了一遍。
這不是什麽好訊號,說明下方有人干擾了這隻鷹,或許突厥軍已經攔住他們了。
他快速做了判斷,偏了方向,馳馬未停,直至衝下一片坡地。
這裡一大片都是飛沙走石的不毛之地,散落著不知從哪座山頭上滾落下來的大小石塊,被風送到此處,堆積得猶如一堆一堆的小丘。
距離邊境已經不遠。
他躍下馬,將栖遲挾下來:「在這裡等我。」
栖遲轉頭看向他:「你要一個人去吸引他們?」
他說:「我去幫小義,帶著你不方便。」
突厥的目標在他,他已受傷,帶著她怕會無法兼顧,反而還會害了她。
栖遲蹙眉不語。
總覺得這樣太危險了。
伏廷將她按著蹲在石堆後,說:「最多三刻,我一定返回。」
這句話是承諾,三刻內無法幫羅小義他們轉移開突厥人,他也不會拖延,直接趕來帶她離開,入境後再做計較。
栖遲在這方面幫不了他,也不能拖累他,只能點頭。
他看她一眼,想說一句這次讓她信他,他一定返回。
隨即却又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何况也不能再耽誤。
他翻身上了馬,疾馳出去。
栖遲的目光追著看去時,只看見他臂挽長弓的一個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視野裡。
她又轉頭朝邊境方向望瞭望,眉頭未鬆,手指好幾次捏起衣擺,又放下。
但想著他一路下來的本事,多少又安心了些。
是這個男人發的話,她總覺得他是能做到的。
※
伏廷快馬到了半道,聽到了幾匹馬馳來的聲音。
他立即躍下馬,往邊上回避,一手拿出弓。
那幾匹馬就要衝到跟前,他的弓也已拉滿,忽而又鬆懈了力道,一箭射偏,射在了對方馬前。
那馬一停,後方幾人也急急停住。
馬上的人看了過來,先是一怔,繼而大喜:「三哥!」
是羅小義。
伏廷大步出去,打量他們,羅小義帶著幾個近衛,一行不過十人。
他問:「你們怎麽在這裡?」
羅小義道:「自然是來接應三哥的了,我們的人都已安全抵達邊境了,只差三哥和嫂嫂沒回來,怎能叫人不著急。」
方才看到伏廷,乍一眼還有些沒認出來,是因爲他做了胡人打扮,但僅憑那身形和軍服,羅小義還是不出兩眼就認出來了。
伏廷朝鷹鳴的方向看了一眼,皺眉:「你說你們已經到邊境了?」
「正是,」羅小義豈會拿這個來誑他:「三哥可實在小瞧了突厥人對你的殺心了,他們一見了你簡直傾巢而出。剩下的人都被我們在城中東躲西藏地給誘殲了,加上城中百姓也暗中相助,解救得很順利。」
伏廷沉眉,那兩個突厥人不顧性命也要透露個假消息給他,便是有心要把他引來這裡了。
他想了想,又問:「你們一路到邊境可有遇上什麽險阻?」
羅小義搖頭:「很順暢。」
正因如此,他才叫其他人先帶著人入了邊境,自己率了輕騎過來找尋他三哥,免得人多驚動了突厥大部。
說到此處,他問了句:「對了,嫂嫂呢?」
伏廷聽到此處,已經全都有數了,臉色一沉,立即翻身上馬:「快回!」
羅小義一楞,聽他語氣不對,連忙跟上。
……
日頭高了,三刻行將過去。
栖遲坐著一動未動,耳邊却忽而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樂聲。
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竪起根手指感受了一下,風自北而來,這樂聲也是從北面送來的。
再凝神細聽,隱隱約約的,似乎是箜篌。
難道是杜心奴的箜篌聲?
她覺得不可思議,若真是如此,那實在再好不過,料想她們應該在她前面了,說不定都入了邊境了。
想到此處,不禁一怔,她恍然驚起,若真如此,那伏廷可能就入了套了。
遠處,轟隆聲如雷踏來。
她探身看了一眼,退後兩步。
若沒看錯,那似乎是一直追著他們的突厥軍。
……
伏廷馬馳得極快,怕晚了就出事了。
與突厥交手至今,他很清楚對方的狡詐。
那一出很可能是突厥軍故意爲之,引他過去,再從後方包抄。
只有前後夾擊,才有可能徹底把他留住。
而他們要包抄的後方,是邊境。
栖遲還在那裡。
伏廷腮邊收緊,往之前停留過的地方衝去,遠遠的,已經看見大軍携帶遮天蔽日的烟塵自斜前方衝了出來。
他們馬蹄所向之處,是那片他放下栖遲的石堆所在。
身後,是另一股震耳欲聾的馬蹄響。
兩股突厥軍正試圖合攏而來,圍攏的盡頭,是他們這一隊輕騎。
伏廷狠狠抽了下馬鞭,急衝過去,眼裡只剩下了那一處。
「栖遲!」幾乎下意識的,他喊了一聲。
風迎面而來,將他的聲音也蓋了回來,沒有回音。
他又抽一下馬鞭:「李栖遲!」
仍無回音。
伏廷心沉了下去,攥著馬繮的手死緊,忽的,有人影出現在了餘光裡。
他轉頭,看到那道穿著胡衣的熟悉人影,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頓時一鬆。
那是栖遲,她竟然從另一頭的草叢裡出來了。
前方突厥軍已經越來越近,再近就會進入羽箭的射程範圍。
伏廷狠抽馬臀,全然不顧地疾馳,朝她喊:「快!」
後面羅小義已明白情形,立即吩咐:「掩護大都護!」
栖遲往他那裡跑去。
她在見到突厥兵馬的踪影時就躲開了,原本試圖往邊境走,可是忽而聽到了喚她名字的聲音,又跑了回來。
她提著衣擺,咬著唇朝前跑去。
四周都是彌漫的塵烟,幾乎要看不清楚情形。
但她只能往前跑,因爲生機在那裡。
「快!」伏廷的聲近了些。
天地混亂間,他只留心著那一個人。
馬行太快,風割著臉都麻木了,他咬著牙朝奔跑的人馳近。
百步,五十步,十步,他急扯繮繩,一俯身,手臂用力,攬住她腰,扯上馬背。
幾道羽箭射出,是後方羅小義領著人在掩護。
他的馬迅速衝出,一條手臂還緊緊箍著懷裡的人:「抱緊我。」
太過急切,栖遲被他攬上馬時是側坐的,聞聲立即環緊他腰。
直到此時,變化太快,她都還沒轉回神來,除了用力抱著他,再無能做的。
前方已至邊境。
一支大軍橫亘在邊境綫前。
是距離邊境最近的幽陵都督府的軍隊,早已得斥候命令,在此等候。
伏廷目視前方,就快到時,手臂一揮:「收翼!」
話音未落,一手摟住栖遲,伏低身去。
身後羅小義等人全都俯身馬背。
前方一聲高呼:「放!」
萬箭齊發,呼嘯過他們的頭頂,直往突厥軍而去。
馬蹄前躍,踏過奔流的河水,跨入邊境。
後方突厥兵馬被箭雨所阻,勒停半道,遠遠對峙。
兩軍橫陳相列,一方暗藏,一方急烈。
皆不在萬全準備之時。
許久,突厥人終於緩緩退去。
猶如潮水歸息,烟塵却彌久不散。
軍中無數雙眼睛都看著衝過來的人,然而當先奔入的人一路馳馬去了後方。
羅小義朝三哥嫂嫂奔遠的地方看了一眼,掃過軍前,不想叫三軍意識到方才驚險,喘著粗氣喊了句:「恭迎大都護!」
衆軍皆聞聲,跟著齊整持兵見禮:「恭迎大都護!」
雖已不見大都護踪影。
直到馳出很遠,伏廷才勒停了馬。
他坐在馬上,緊緊抱著栖遲,手扶著她脖子,摸到她身上的溫熱,仿佛還不够真切,一低頭,含上去,從她破了的唇邊到頸上,如啃似咬。
栖遲顧不上在荒郊在馬上,昂著頭,由著他逞凶,哪怕吃痛,也隻輕輕顫了下,沒有避讓。
這點痛才讓她覺得是真的。
伏廷退開,狠狠地喘息。
她從他懷裡抬了頭,雙手還牢牢抱著他的腰,亦在喘息不停:「我們進邊境了。」
他頷首,沉眉斂目,剛才那一幕已不願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