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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犬》第49章
第49章

   季舒想嘗試著去和自己和解,他不想再去奢求了。用言語去刺激,用刺角去對抗,只會讓他自己更難受。

   在面對季越東的時候,他似乎都失去了身為自己的自尊,他胃裡的那團蝴蝶撲騰飛舞,細小的觸角毛絮抵在了他的喉嚨口。他看著季越東關心的神色,聽到他說回家兩個字,胃裡翻江倒海,疼到頭皮發麻。

   季舒驚懼地發現,自己對於季越東的愛意執念,在見到季越東後,竟然變成了另外一種其他的情緒。

   不那麼偏執的時候,他會想,就算季越東不能和自己能為戀人,但他的確是對自己好的人。就像季越東說的,他已經長大了,長大就不能再任性,他該明白,有些感情不能夠強求。

   可這類想法也只是一瞬間,幾秒之後,他又忍不住刻薄地去埋怨,為什麼……為什麼季越東不能喜歡自己,為什麼他走了五年,又要回來,為什麼他要把他從瑞士帶回來。

   他答應了要陪他長大,可他食言了。

   季越東憑什麼成為他的家人,他沒有家人,永遠不會有。

   他把手遞過去,季舒感受著季越東的溫度。

   像是第一次見面,他把自己交給他。

   好的壞的心情在這具身體裡翻滾,他忍著那股痛楚,只是幾秒,手緩緩收回,他說回去吧。

   他們在走回頭路,季舒把未來打下了死刑,他心裡被塞了東西,快樂的時候越來越少,不快樂是隨時隨地。他知道自己在變壞,像是食品保質期,他的賞味期已經到了盡頭。

   他努力地去把這份愛放下,把季越東當作一個普通的人,而不是他愛的人。

   北京的夏天很乾燥,季舒剛來這邊的時候沒辦法適應,常常會流鼻血。不過後來還是適應了,不熟悉的天氣,陌生的人,和一份維持了數年無疾而終的愛情,他都能適應。

   他不再去強求季越東愛自己,他想自己先愛自己。

   這種變化季越東還是能感覺到的,季舒看他的眼神不再躲閃,不再猶豫,平平相視,裡面沒有了旖旎的曖昧。這本來是季越東最想看到的,他逃了五年,不就是想要看到這樣的季舒,可當這一天真的來了,他卻恍然若失。

   他在北京住了一段夏日,走進了季舒如今的生活,看著他解下腳踝上的鏈子,輕輕放在桌上。聽他和同學說話,聽他說暑假要去歐洲旅行,又聽他說,你該走了。

   季越東站在窗口,長久的沉默,他問,「和誰?」

   季舒頓了頓,回答道:「和陸瀟。」

   季越東離開北京,回到廣東,剛下飛機便接到鄭元的電話。他說多爾多生病了,奄奄一息。

   多爾多也老了,季越東趕到寵物醫院看著那隻安哥拉兔,毛髮沒了光澤,往下垂落,似乎是感覺到了季越東的氣息,多爾多睜開眼,緩慢轉動一圈,看向季越東。

   鄭元養了多爾多一段時間,都養出了感情,他側過頭,眼眶泛紅。

   隔了很久,季越東從裡面出來,他對鄭元說:「安樂死了。」

   鄭元嘆了口氣安慰他,「別難過,都要走的。」

   季越東搖頭,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者根本說不出什麼。多爾多埋在了房子後面,草坪上栽了一株小樹,季越東拿著鏟子,站了很久。

   黃昏遲暮,他單手插在口袋裡,轉身回到了房間。

   一整個漫長的夏季,季越東在廣東的舊房子裡,不工作的日子把白天拉長。鄭元偶爾會來找季越東,拉著他出去喝酒,熱鬧的酒局,還未到深夜他便覺得疲倦。

   他意興闌珊地看著旁人說笑,垂下眼睫毛,盯著手機裡的照片。

   一分鐘前,他問季舒在哪裡玩?

   季舒很快回答他,說是在巴黎。

   季越東盯著他發來的照片,和陸瀟一起,笑臉盈盈。

   季越東吁了一口氣,突然手被拉住,身邊有人貼過來,叫他季先生。

   他抬起眼看去,是一個看著年紀很小的男孩。這樣的小孩,讓他想起了季舒,像又不像,季舒不會叫他季先生,也不會這麼諂媚。

   季越東皺起眉,為自己這個念頭而感到不快。他站了起來,那男孩也緊跟著起身,喊著他季先生,在他提高聲音,「我叫昭昭,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不遠鄭元聽到這話,嗤笑一聲,「還是個文化人。」

   昭昭笑了,他說,「我是醫科大的,暑假回廣東賺些外快。」

   鄭元一愣,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直截了當的,季越東神色微怔,低聲問:「北京的?」

   昭昭點頭,鄭元來了興趣,問他:「那你知道季舒嗎?」

   「季舒?」昭昭想了想,「是長得很漂亮的嗎?」

   「對對對,漂亮得都不像個人。」鄭元接了一句,季越東皺起眉看他。

   昭昭在邊上點頭附和,「真的很漂亮,不過聽說很高冷,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休學了一年。」

   鄭元看向季越東,能看到他黯淡的神色。昭昭目光落在眼前的男人臉上,這種場合,他沒有去問季舒和他們的關係。

   季越東從裡面出來,對鄭元說:「給他點錢,讓他以後別來了。」

   鄭元走到他身邊,輕輕嗅了嗅,「怎麼還是蜜桃味?」

   「都習慣了。」

   鄭元有時候真不明白季越東在想些什麼,老大不小了,還那麼喜歡掩著藏著,他對季越東說:「你要是喜歡那小孩就去追啊?反正他現在也長大了,你還有什麼顧忌?」

   季越東沉默了片刻,他對鄭元說:「我配不上他。」

   他是季冠德撿回來的孤兒,從小活在了底層,拼了命地努力,才有資格成為季家的一條狗。就算他隱藏得多好,他的自卑依舊。

   季越東手裡的煙快燃盡了,這是最後一根,他嗅著那股淡淡的蜜桃,咬著煙味緩緩吁了一口氣。

   鄭元有種怒其不爭的感覺,他張張嘴還想說句,便聽季越東的手機響了。季越東抖掉煙灰,低頭看到來電,微微一愣,按下通話,低聲道:「陸瀟?」

   電話裡,陸瀟的聲音急切,他問季越東,「你能聯繫到季舒嗎?」

   季越東呆了呆,立刻問:「怎麼了?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和我?沒有啊,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

   季越東深呼吸,他喉嚨發緊,手機緊貼著耳廓,他壓低聲音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舒騙了他們,那些發給季越東的照片是早在去年他和陸瀟一起拍的,而他則對陸瀟說自己要回廣東。

   陸瀟在電話裡快要哭了,他哽著嗓子說:「我打不通他電話。」

   季越東緩聲安慰,他對陸瀟說:「你別急,我去找他。」

   季越東掐滅了煙,沉下了臉,他問鄭元,「你手頭上有多少人能用?」

   「要做什麼?」

   「季舒不見了,可能在廣東。」

   天不算很熱,季舒穿著一件靛藍色長袖,到膝蓋的咖色短褲,膝蓋上的紗布取下來後,膝蓋骨頭上爬著剛剛癒合的疤。他站在路口,蒼穹像是一條蜿蜒毒蛇,來來往往的人站在斑馬線外,紅燈閃爍亮起了綠,身後的人往前走。

   他恍惚回神,被推了一下,膝蓋的疤口像是撕開,差點站不穩,有人提高聲音讓他看路。

   季舒抬起頭,綠燈在他眼裡成了一隻張牙舞爪的巨獸,他不敢走過去,身邊的人把他擠開,季舒退到了路的另一邊。

   一輛車剎在他身前,車裡的人搖下玻璃,罵他沒長眼睛嗎。季舒咬著牙,大口喘氣,他神情鈍鈍道著歉。

   電話裡,季越東聽到陸瀟說:「有件事情季舒不讓我說,可其實是他這些年精神一直都不好,休學一年一直都在看心理醫生,慢慢好轉後也沒有斷過藥。前幾天他的心理醫生聯繫我,說最近季舒很反常,讓我留意些,可我……」

   說到這,陸瀟頓住,電話的這頭,高個男生抱著頭蹲了下來,他後背繃緊,他說都怪我。如果他沒有因為自己的私心不想去管季舒,那麼季舒也就不會聯繫不到。

   季越東聽著陸瀟的哽咽,氣息沉在胸口,他對陸瀟說,「這不是你的錯。」

   是他,都是因為他。他曾說要照顧季舒,要陪伴季舒,可他卻把季舒丟下了,是他的一味逃避,是他的自以為是,傷害了季舒。

   與陸瀟結束通話,季越東動用人脈,去聯絡了其他人,查到了季舒的出入境信息,得知他還在國內,最近一筆賬單的地點就是在白雲機場附近,季越東懸在半空的心才算半落。他來回踱步,這時鄭元快步走來,扯了一下他的手臂,低聲說:「季舒找到了。」

   「人在醫院,路上看到的人說,是在路上跌了一覺,然後就起不來了。檢查過了,身上沒有受傷,但精神不穩定,醫院那邊給他注射了鎮定劑,已經睡下了,」

   他們一邊走一邊說,季越東坐進車內,神色如這片無光的夜。

   車子趕到醫院,他下車直奔季舒病房。

   站在樓梯口,熟悉的過道,一如數年前,季冠德臨終託孤。

   他當時是什麼心情,扯著脖子上的鎖鏈,妄想著自由,對於即將接手的小孩不屑一顧,他本以為只要潦潦草草照顧到他成年就了事,可他想錯了。

   季越東站在門前,緩緩推開門。房間內亮著小燈,季舒蜷縮在那片昏暗裡,季越東走近,伸手拉著被子掩在季舒肩頭。

   走廊上有人走過,未關緊的窗被風吹動,季越東的目光從季舒臉上挪開,他走到窗口,那那條透風的縫隙輕輕拉上。

   他站在玻璃前,淺淺的影子映在眼前,他回頭便看到季舒坐了起來。

   藍白條紋的病服把他包裹,更顯孱弱,神色惶惶盯著季越東,還未等他開口說話,肩膀便被用力扣住。季越東抱著他,緊緊地抱著,似乎要把他揉碎。

   季舒茫然無措,他聽到季越東不停地道歉,他說對不起,他說都怪我,他說我不該把你留下。

   季舒搖頭,他已經不會去怪季越東了,他怪自己。他擁有一具醜陋怪異的身體,一顆不知羞恥的心。他表述愛意,然後被拒絕,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是他去招惹季越東,是他把季越東對他的好錯以為是愛。

   他心裡頭破了一個洞,放什麼進去都癒合不了,他宣洩不了,他受夠了這種不由己的情緒,他只能傷害自己。

   他對季越東說:「你如果不喜歡我,就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他一直都是把自己的真心遞給季越東看的,血肉模糊的心口從未痊癒過,因為疼因為苦,已經很久沒哭的他,開始流眼淚。哭聲細碎,好像是剛出生的小貓在抽泣,季越東把他抱在懷裡,聽著他說:「你不要對我那麼好了,你這樣只會讓我痛苦,那麼多年了,我好不容易恢復,你為什麼又要回來?」

   「季舒……我……」

   「你不會喜歡我的,你永遠都這樣,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很可悲。」他笑了一聲,額頭抵在季越東胸口,他說:「也是啊,這麼個身體有什麼資格去喜歡別人,那麼噁心?」

   「季舒別這麼說自己。」

   「你別管我。」季舒突然大吼,他從季越東懷裡掙扎爬起來,一把將季越東推開,搖搖擺擺站在床上。

   他指著季越東,神情是痛苦和悲傷,鎮定劑的時效過去,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揪住自己的胸口,對季越東說:「什麼不完美就是完美,什麼你是我的小王子,什麼寶貝,都是假的。

   你這個虛偽的騙子,你為什麼要說這些,為什麼要讓我喜歡上你?我好難受,我每天都好難受,我想過幾十種的死法,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會不會後悔?」

   他舉起手,露出自己的手腕,另一隻手指著腕部的傷口,「這裡……明明豎著劃就能必死無疑,可我卻不敢那樣做,我怕我真的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在醫院待了整整一個月,我每天都在想,你會不會來,如果你知道我自殺,會不會回來?可你沒有,我割腕的時候你沒來,我服安眠藥洗胃的時候,你也不知道。」

   眼淚匯聚在他的下巴尖上,一滴滴落下,他的身體抖得厲害,整個人都在哆嗦,一邊哭一邊說,最後實在是支撐不住,跪在了床上。

   季舒的手抓住被子,他死死揪住一角,他說:「我不瞭解你,我不懂你要的愛究竟是什麼?」

   在季越東潦草的愛意裡,他希望自己不會成為愛人的負擔。

   可似乎越是這麼想,事情便會朝相反的方向發展。他還是成為了壓垮季舒的包袱。

   季越東握住那段孱弱的肩膀,他的兩頰繃緊,後槽牙咬合了許久後,他的嘴唇微動,低聲說:「你父親臨終前把我召回來,你父親很瞭解我,他知道我怨恨他,也知道就算如此我也不會背叛季家,所以他告訴我,他有一個孩子被他藏在了瑞士,他需要我去把這個孩子帶回國,並且看顧到成年。

   我替你父親辦完葬禮後就來了瑞士,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吃掉了你的一個三明治。」

   季舒抬起頭,吸了一下鼻子,他說:「是兩個。」

   「是啊,吃了你兩個三明治,你也不生氣,那麼乖,那麼好。」他低下頭,緩緩上前,抱住季舒,他的臉埋在季舒肩膀上。這是第一次,他在季舒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態,他對季舒說:「我不年輕了,你還有很長一段時光,我以前總想,我不能夠因為私慾,就把你攥在手裡,限制在這份愛中。」

   季舒癟著嘴不說話,頸側突然覺得濕潤,他的身體一僵,被擁抱得更緊了。

   他不敢動,只是嘴唇微張,輕聲說:「我從未覺得這是限制,我也考慮了很多,我們的未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

   「我知道,是我錯了。」

   季越東抬起頭,季舒的眼睛被矇住,他什麼都看不到,卻能感覺到那逐漸逼近的氣息。

   季越東問他:「如果我和你認錯,我對你說,季舒,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追求你,來愛你,你……能不能原諒我?」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

   「你是在可憐我嗎?」

   「不是。」季越東鬆開了手,他們對視。

   季舒看到季越東微紅的眼眶,他咬著牙,整個心被顛來倒去揉碎了一百萬遍,最後竟還是因為季越東的一句話,而復原。

   他不可能不感嘆,不自嘲,可卻沒辦法。季舒問他:「你剛才是在哭嗎?」季越東說是。

   季舒便又問,「是為了我哭的嗎?」季越東繼續點頭說是。

   然後就是沉默,幾個緩慢的呼吸,一串淚痕飄乾,心跳動了十幾下,季舒終於開口,他輕聲說:「我很難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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