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水色
羅菡不知道薑錦年與傅承林的過往。
所以,羅菡希望這兩人能敘舊的想法,在薑錦年看來,是很不現實的。
然而,當晚抵達上海時,薑錦年又發現,她和羅菡即將入住的那家五星級賓館……正是傅承林他們家一直經營的「山雲酒店」。
據說,這個酒店的名字,源於一句宋詞:「回首南柯夢,靜對北山雲。」
名字這般古樸莊重,內部卻是雕樑畫棟,不太符合「山雲」的節儉氣質——這是薑錦年的第一眼感受。倘若不是羅菡帶著她,她永遠不會踏進一個名為山雲的酒店。
她和羅菡的房間早已訂好,兩個單人間,兩張房卡。
前臺服務員將房卡遞給薑錦年,熱情介紹道:「女士您好,我們的自助餐廳在二樓,您可以享受免費的早餐和晚餐。」
早上可以多吃,晚上不行。薑錦年心道。
她左手拖著行李箱,右手抓緊房卡,隨口問了一句:「你們這兒有健身房嗎?」
服務員點頭,回答:「游泳池在負一樓,健身房在六樓,美容美髮及按摩服務在七樓……」
沿著大廳往左走,能瞧見一道玻璃圍欄,燈光折射其上,淡成了模糊的暗影。薑錦年趴在圍欄邊,向下一望,看見了服務員所說的負一樓游泳池。
她覺得山雲酒店不妨改名為:水上樂園。
負一樓的游泳池共有兩處,一處全景,一處封閉。那個全景的泳池位於東南方,採光良好,設計精妙,中段分為高低雙層,水流潺潺,形如瀑布。
當前時間是晚上八點,約有六七個人身穿泳衣,沿岸淺遊,嬉鬧戲水……薑錦年羡慕地望著他們,甚至沒注意羅菡叫了她一聲。
「明早我約了人,」羅菡道,「這樣吧,我們六點半從酒店出發,先去中新大廈。龍匹網路科技公司的董秘就在辦公室等我們。明天晚上十一點之前,你辛苦些,把調研報告的初稿發給我。至於後天呢,任務稍微輕鬆了,你能休息一個上午,下午跟我參加電商金服合作夥伴大會。我說的夠清楚嗎?」
薑錦年掏出手機,用備忘錄記下了時間,應道:「清楚清楚,我寫下來了。」
羅菡對著她比了個「OK」的手勢。
她們進入同一班電梯,直達十一樓,在走廊上分道揚鑣,去了各自的房間。那房間乾淨整潔,面積不大,是酒店裡最普通的標準單人間。
薑錦年放下背包和行李,脫掉高跟鞋,倒在了柔軟的大床上。
好爽。
床墊好軟。
山雲酒店名不虛傳。
薑錦年心中一連感慨,又拿起了床頭的黑色裝幀本,翻看酒店的自我介紹,她發現被子和枕頭對外出售,每套的價格是1768元。
太貴了,買不起。
她每月有房租,還有車貸要還。
薑錦年扔掉本子,打開筆記本電腦,記錄股市行情。她研究著近期壓力線,滿腦子估值PB預期盈利,又疑心前兩天頗具煽動性的財經新聞與坐莊的莊家有關,她看准的股票基本面好,但變化較快,成長性如何呢?想到這裡,她忽然有點餓。
中午吃得少,晚餐還沒吃。
酒店提供的免費自助餐,將在晚上九點停止入場。
薑錦年梳了下頭髮,拿著房卡出門了。
恰好,她開門的那一瞬,走廊上迎面而來一個男人。
那人年紀三十歲左右,丹鳳眼,鼻樑高挺,神色輕浮,十足十的玩世不恭。薑錦年並不認識他,又因為紀周行的桃色外遇,她更討厭這種看起來就不正經的花花公子。
男人打量她的目光,讓她渾身不適。
「我叫沈達觀,」他向她遞出一張紙,「這是我的名片。」
他腕間戴了一塊名表,他低頭看了一眼時間,在薑錦年要開口說話時,他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而後,他彎曲食指,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吻了一下指尖。
薑錦年心道:傅承林完了,傅家的酒店竟然涉足特殊行業。
沈達觀也不避諱,直接說:「預約上門,男女客戶都行,我不介意的,你們有什麼要求啊、喜好啊、選擇傾向啊,直接告訴我。我每次服務一小時。我們公司呢是顧客至上服務第一,顧客不滿意呢就接著延長幾小時,保管給你們整的高高興興……」
薑錦年聽得一驚:延長幾小時?他的腰受得了嗎,會不會累死?掙的都是血汗錢,這一行真難做啊。
她忍不住說:「我就算了,不需要這種服務,您多保重身體。」
話音未落,近旁另一扇門被打開。
羅菡穿著一條深藍長裙,斜倚門側,對著沈達觀說:「你行了啊,適可而止,別逗她了,進來談吧。」
她指著沈達觀,向薑錦年介紹:「這位沈先生是券商推銷員,我認識他兩年。」
沈達觀說:「不知道姜小姐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薑錦年笑得尷尬:「我以為是……」頓了頓,及時補充:「是山雲酒店的內部人員。」
沈達觀上前一步,與薑錦年拉開距離,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臉:「羅經理,聽說你能來上海我很開心。我們公司新推的研究業務路演,希望你能瞭解一下……」
沈達觀站姿筆直,眼神專注。
這幅模樣原本挺討人喜歡,聽他講講股票推薦也沒什麼損失,但他剛才面對薑錦年的輕鬆態度,卻是羅菡更欣賞的。
羅菡暗歎,歲月不饒人,與她有利益關係的年輕男人都不再願意與她調情。不過好在所有自恃年輕、以青春為傲的人,都終將變老。
*
姜錦年在羅菡的房間裡,與羅菡和沈達觀聊了一會兒,然後她藉口有事,先行一步,奔向了二樓的自助餐廳。
各色菜品一應俱全,她隻敢喝粥。
吃完飯再出來,差不多是晚上九點半。
正好四處走動走動,幫助消化,燃燒脂肪。
她沿著樓梯下行,不知不覺來到了負一樓,泳池裡已經沒有人了。落差造成的水流瀑布仍在傾垂、鋪泄、濺開透明的浪花。
她蹲在岸邊,像一隻不敢沾水的貓。
水面上倒影重疊,光色萬千,波紋細細如一絲絲銀線,讓她想到了上證指數大盤走勢圖。
圖中出現了她十分熟悉的影子,修長挺拔,離她很近,最多一米距離,隱隱昭示著一場鏡花水月。
薑錦年沒回頭,直接喊了一聲:「傅承林?你真是神出鬼沒。」
傅承林站在她身後,應道:「我從一樓經過,看你在泳池邊發呆……我記得你不會游泳。」
他理由充分:「就算我不對你負責,我也得對這家酒店負責。」
薑錦年冷笑,氣不打一處來:「怎麼,你是老闆了不起嗎?」
傅承林否認道:「我不是老闆,管理權在我爺爺手裡。他老人家耳清目明,生活規律,心態很好,值得我們這些身在金融市場的人學習。」
薑錦年問他:「你是不是想成為叱吒風雲的企業家?」
傅承林視線掃過來,說出了心裡話:「企業家不好做,沒幾個能叱吒風雲。上頭有人在管,下頭有人在盯……要我說,還是悶聲發大財好些,控制現金流,平時低調點兒,只在慈善活動上燒錢。」
薑錦年雙手抱膝,目光飄向了遠方。隔了好幾秒,她又問:「喂,你的偶像是誰?」
傅承林道:「做量化投資的詹姆斯•西蒙,平均年收益率高於巴菲特,他還給清華大學捐了一棟樓。尤其捐樓這事兒,我羡慕得很。」
傅承林清楚地知道,自己說的都是廢話。
薑錦年又不是外行人,他用不著在她面前介紹量化投資。想當初在大學裡,他和薑錦年組隊用MATLAB建模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候他們兩人聊天能聊一天一夜,真應了那一句「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倘若說,他們聊了多重要的內容,其實也不儘然,只是拋梗和接梗的默契遊戲,覆蓋了學業與生活,斧劈刀刻一般鑿進了歲月。
進一步細想,如果他和薑錦年之間有感情,這感情也不見得有多深。至少不足以形成一條紐帶,讓他們雙方保持聯繫。
時機未到,各奔東西。
初聽聞薑錦年快要結婚時,傅承林若有所失。那會兒他還不知道她現在什麼樣子,他不過是從別人口中得知:有個叫紀周行的小白臉,和女朋友很恩愛,快結婚了。女朋友名叫姜錦年,在基金公司做投研。
僅此而已。
後來,他半夜把薑錦年扛回家,聽她一路痛駡紀周行,他想說點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正如現在,他沉默不言地看著她。
薑錦年並未留意他的注視。她接著他剛才的話,感歎:「詹姆斯•西蒙這個人啊,跨界成功,真的很強,我服氣。還有2008年的鮑爾森,做空了次貸,我也服氣。」
她咬唇,嘀咕一句:「靜北資產公司的傅承林,我也挺服氣的。雖然他沒什麼名氣,也沒聽說他掙了什麼錢。」
傅承林站起身,向她招了招手。她鬼使神差地跟上去,跟到了一扇大門前,再進就要刷卡了。
門禁攔不住傅承林。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卡,輕而易舉地解鎖了正門,到達一處封閉的游泳池,薑錦年奇怪他幹嘛把自己帶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來,他就自然而然解釋道:「我想跟你談一談期貨外匯股市。這裡沒人,有什麼話都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