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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年》第84章
第84章 成敗

  張經理沉吟未決, 顯得優柔寡斷:「靜北資產公司和薑錦年有什麼聯繫?薑錦年不想跟著我們做單子, 我們強拉著她, 萬一把她激怒了……」

  陶學義掀起茶杯蓋子, 安撫這位張經理:「靜北資產的幕後老闆是她丈夫,名叫傅承林, 也是我的一位小學弟。傅承林做事低調,行蹤神秘, 靜北資產沒開業前, 他就是個散戶, 被我認識的幾個朋友視作風向標。他買入哪隻股票,大家就跟著他買, 每次都能賺不少錢。我最佩服他的一點,是他的一舉一動充滿了大局觀。別人都認為, 傅承林在股市行俠仗義,好心教朋友們炒股。可是你想啊, 教人炒股, 要教方法, 不能教結果吧?」

  張經理靈光一閃, 大膽揣測道:「傅承林成立了靜北資產公司,立刻鼓動朋友們給他砸錢?」

  陶學義笑著糾正他:「有錢人願意給你花錢, 可不是你說一句,把你錢給我, 他們就會給的。非親非故, 無利可圖, 人為什麼偏幫你一個?」

  張經理深有同感:「上次有個客戶,突然不跟我們合作了。他把那筆錢拿回去,買了一艘遊艇。那叫一個可惜可歎,他把錢放我手裡,我能給他升值啊!換成遊艇,扔在港口城市,頂多給他掙個面子。」

  陶學義輕搖一下頭:「遊艇算不得蹩腳貨。你的回報率帶給客戶的喜悅,還比不及一艘遊艇。你參考傅承林的聰明做法——他就沒跟人講過,把你們的錢拿給我,他說自己正式入行了,他再教人炒股,有違公司和證監會的規定。傅承林這套路和比爾蓋茨一樣,先給你們提供Windows的免費服務,忽然有一天,他要收錢,人能怎麼辦?習慣了他的高回報率和思維模式,只好順從習慣。」

  陶學義將茶杯往手邊一擱置,順道打開了顯示器屏幕,瀏覽今早股市的開盤情況。

  他沒空多做研究,略略掃視一眼,端起茶盞,複又站起身了。他察覺張經理的畏首畏尾,就對他下了一劑猛藥:「薑錦年在她的前東家工作時,抬高了豈徠股份的股價。我跟她以往的上司羅菡是老朋友,羅菡親口跟我說過。你把姜經理視作了一隻羊,她和她丈夫都是厲害的狼。」

  他模樣平靜:「你想個法子,牽上薑錦年那條線,勿要打草驚蛇。」

  張經理連忙應好。

  離開陶學義的辦公室,張經理左顧右盼,很快就發現了薑錦年。她正在囑咐交易員下單。她的助理餘樂樂站在一旁,似乎正在虛心向她學習。餘樂樂身高比薑錦年矮幾釐米。兩人交談時,薑錦年稍微靠近了些。她的西服裁剪得當,微一彎腰,那曲線倒是十分養眼。

  金融圈從來不缺美女。張經理心想。

  他等薑錦年忙完了,抬步上前,找她談話。

  薑錦年揶揄道:「你不忙著操盤,還有時間聊天?」

  張經理假借托詞:「我跟你商量股市。」

  姜錦年溫和一笑:「商量什麼?」

  張經理昂首挺胸,牢牢看著她:「你對局勢的錯誤判斷。陶總介紹的那隻股票不爛,它有上升空間。」

  薑錦年走到了別處。這時張經理注意到,薑錦年今天沒穿高跟鞋,穿著一雙平底皮鞋,但她仍然有儀態,竟與平日裡區別不大。

  她面朝一扇落地窗,說:「我明白,價值型投資者喜歡爛股,那種低估值、低持有的股票,會讓他們欣喜若狂。巴菲特也喜歡便宜的股票,他買入華盛頓日報的時候,華盛頓日報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

  張經理慨歎道:「你能成為下一個巴菲特。」

  「我不能,」薑錦年敲了一下玻璃窗,冷聲道,「我不看好的公司,我不會投資,這是我的原則。陶總是不是讓你來勸服我?沒用的,我根本不想參與。」

  她以眼角餘光睥睨他:「張經理,你有那麼多經驗和資歷,肯定也有更明智的選擇。」

  薑錦年表現得油鹽不進,張經理覺得希望渺茫。他稍加尋思,主意就打到了新三板項目中——薑錦年在這個項目裡挑起了大樑,但她僅僅是副組長。而那位正組長,則是張經理關係最好的哥們之一。

  哥們聽完張經理的囑託,毫無反對意見,直接蓋章通過。張經理另闢蹊徑想了個好套路:他們在新三板市場中,裝作扶持一家上不了檯面的小型公司。這家公司的經營範圍要和那隻爛股相似,業績要有上升趨勢,如此一來,欲蓋彌彰,薑錦年想洗也洗不乾淨。她終歸是參與進來了。

  薑錦年不知自己被人算計。

  午休時間,她趴在辦公桌上睡覺。

  太困了,太要命了。

  外部雜音都被隔絕,腦海中思緒雜亂,像是要浮出水面,與現實相融。她分不清什麼是夢境,什麼是實景,唯一的念頭只有:抓緊時間休息。

  可惜,敲門聲驚擾了她的困意。

  她問:「哪位?」

  袁彤應答:「我。」

  薑錦年坐直,無可奈何道:「請進。」

  袁彤抱著一遝材料進門。他將材料擱在桌上,巡視四周,薑錦年隨口答一句:「餘樂樂不在我的辦公室。她去吃午飯了,你找她有事嗎?」

  袁彤捋一下衣襟,淡漠地望著她:「我來找你,姜經理。我們組長修改了投資方案,等您簽字。」他攤開紙質版的文件,迅速翻過前幾頁,又將一支筆遞給了薑錦年。

  倘若放在平常,薑錦年一定要仔細研究方案。但是今天,她困乏倦怠,疲憊不堪,隻瞧了前兩頁,幾乎沒什麼變動,並未生疑,就直接在結尾簽字了。

  *

  薑錦年很不容易地熬到了傍晚。

  夕陽沉落在地平線之下,餘暉氤氳如連綿的霧靄,從他們家的落地窗向外望去,庭院中的池塘都染上了姹紫千紅,波光水色蕩碎了一池晚霞。

  姜錦年和傅承林坐在窗邊吃飯。飲料和食材都有搭配講究,薑錦年勉強吞咽了幾口,對他說:「我白天非常困,經常走神,都不敢喝咖啡。中午吃的飯,下午就吐掉了,總是噁心反胃。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她抿一口鮮榨的混合果汁,嫌棄道:「不好喝。」

  傅承林端起她的果汁:「你的飲料,我事先嘗過,不苦,偏甜。」

  姜錦年依然任性:「我不喜歡。」

  傅承林攬住她的肩膀:「那你喜歡什麼?」

  她說:「草莓和蘋果。」

  傅承林只覺得她願望簡單,極易滿足。他讓她寫下想吃的東西,他再反饋給廚師和營養師。薑錦年的體質並不是很好,雖然她堅持鍛煉,熱愛運動,但她作息混亂,習慣性節食——也不能說她的生活方式有毛病,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認為美貌第一,健康第二。

  好在,她懷孕了,願意聽從安排。

  晚上八點,她洗完澡,晾乾頭髮,躺在床上就疲乏無力。中醫理論說:懷孕早期,之所以要休息,正是因為孕婦有了胎兒,氣血不足,需要借助睡眠,來實現身體的調節。

  薑錦年關了燈,放空思緒。視野籠罩在黑暗裡,聽覺就變得更敏銳,她依稀察覺傅承林正在靠近,念道:「老公?」

  傅承林的食指搭在她唇瓣上,摩挲一小會兒,問道:「吃過晚飯,還犯噁心嗎?」

  她乖巧地搖一搖頭:「沒有。」

  她主動將被子掀開,邀請道:「你要是不忙,就陪我躺幾分鐘。」

  傅承林沒有立刻答應,而是掂量了片刻。姜錦年看不慣他凡事三思的樣子,輕聲勾引道:「我剛才一直在想你。每天都忍不住想你,我不經常給你打電話,是怕影響你的工作。你出差的時候,我就抱著你的衣服睡覺,假裝你在我身邊,這樣才有安全感。」

  她從被子裡伸出長腿,輕碰一下他的褲子。她還摸到了他的手背,就以五指纏繞他,柔柔地繞圈,這些舉動像是在引狼入室。

  傅承林一進被窩就開始吻她,她笑著躲藏,被他按緊了肩膀。他從她的唇瓣一路吻到脖頸,嗓音是罕見的沉滯喑啞:「我跟你說了別惹我,怎麼不聽話?」最後一個音節問出口,他掌中揉捏的力度加大,薑錦年喘息出聲,臉頰埋在枕頭裡,倒打一耙:「你不要欺負我。」

  傅承林認罪伏法,手上動作停了。兩人仿佛回到了剛談戀愛那一陣,時刻都要克制,要壓抑心潮起伏。感情無法交融宣洩,薑錦年有一點懊惱頹喪:「我就生一次,不生第二個。」

  傅承林道:「一個就夠了。」

  薑錦年自稱:「我的事業不能被耽擱幾年。」

  傅承林側躺著,攏緊她的後背:「你的新三板項目剛起步,現在轉交給別人,是最恰當的時機。再過幾個月,處理的問題越多,越難遷移責任。你孕期的反應嚴重,坐飛機去各大城市,熬夜趕計劃書,陪著券商到處跑,沒一個現實。」他停頓片刻,薑錦年不做聲,傅承林才繼續說:「你先辭職,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嗯?」

  他說得很有道理。

  薑錦年幾乎同意。

  可她轉念一想:不對啊,她懷孕還沒一個月,怎麼就放棄工作了?

  於是她說:「別人家的老婆都是肚子大起來,才請產假的,我也可以。」

  傅承林辯論道:「別人家的老婆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淩晨爬起來寫公告點評,一個月至少出差一次,像你一樣。」他一連串的反諷使得薑錦年羞愧憤懣,整張臉更是紮在枕頭裡,不願抬起來面對他了。

  往常遇到這種情況,傅承林會把薑錦年捉出來,衣服也要剝光。這會兒倒是玩不了夫妻情趣,他裝得像個言之成理的正人君子:「你仔細考慮我的話,哪裡說得不對,請你指點改正。」話鋒一轉,他逐漸迫近,聲息都在她耳側:「要是沒錯,你按我說的做。」

  薑錦年胡亂地嚶了一聲。

  她嚶什麼嚶?

  傅承林問她:「哪裡不滿意?」

  薑錦年正在思考:「這個孩子好養嗎?我剛懷孕,寶寶就開始鬧騰了。」

  傅承林原先想從激素分泌和精卵結合的角度,普及一些生物知識。但他又覺得,薑錦年未必不懂。她可能超脫了枯燥的科學道理,並對他們的孩子產生了感情。

  漫無邊際的黑夜,傅承林翻身平躺,雙手枕在頭後,他年少時,偶爾會這樣躺在操場中央的草地上。薑錦年知道他這個習慣,再看他現在的神色,她心跳一瞬間漏了幾拍,舊時暗戀的滋味越發清晰,雜草般漫生一地,融入血液裡,溫暖又平靜地流淌著。

  她記起當年,他躺在操場上,她就在旁邊——很遠的地方,非常遙遠的地方,沉默地蹲守,寂寞地觀望他。那會兒他身上仿佛有光,薑錦年離得太近,經常覺得太晃眼了。她甘願躲在暗處,像一粒灰暗的浮塵,隱蔽地追隨她的光源。

  而現在,她向著他,挪動一寸距離。

  他語氣篤定地說:「我們的孩子特別好養。」

  薑錦年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他竟然回答:「我播的種,我知道。」

  薑錦年挑起眉梢,翻身看著他:「你調戲我。」

  傅承林斯文優雅地表達道:「我是父親,我瞭解一些實情。」

  薑錦年沒做回應。她今晚剛剛想起一些往事,往事並不如煙。她借著幾分笑意,輕吻他的耳朵,探出舌尖舔了舔,他的左耳殘留一道疤痕,薑錦年看不清楚,就憑記憶臨摹一條線,手從他的衣擺伸進去,輕撚慢攏。他被攻破了防禦的底線,生理反應強烈,也只能說:「適可而止,薑小甜。」

  她在他的臉上親一口,印出「啵」的一聲響:「我睡覺了,你去忙吧。」

  傅承林衣著整齊地走出臥室,一如往常。他翻出一份日曆,標記預產期,心道:他還有的熬。這段時間他上班也把手機放在桌面,就怕薑錦年出了什麼閃失,她還要帶隊去天津出差,傅承林完全放不下心。聘請保鏢是一個辦法,但那樣又有些奇怪,薑錦年不一定接受。

  傅承林將自己的出差安排往後延遲,近一年內,長期計劃全部拆成短期。他的一系列變動引發了鄭九鈞的關注,鄭九鈞問他:「你家裡出大事了?」

  傅承林反問:「出了大事,我怎麼會來上班?」

  鄭九鈞笑道:「你愛崗敬業。」

  傅承林道:「我也重視家庭。」

  鄭九鈞疑惑:「你以前的說法不是這麼一回事,你好像哪裡變了。」

  傅承林沉思片刻,給出一句解釋:「可能因為我結了婚。」又說:「六月三號辦婚禮,你能來麼?還有兩個多月,我和薑錦年的喜帖正在印刷。」

  第一季度的報表堆在桌上,傅承林隨手翻閱一份,給出批注。他除了靜北資產這家公司,其實還掌握了一家私募基金——但是沒有實際業務。因為北京近幾年來對基金公司的監管力度加大了,創業者搞個牌照不容易,傅承林未雨綢繆,多年前就收購了那家基金,掛牌上崗。

  他暗忖:等到孩子出生之後,扶持那家基金,再轉托給薑錦年。在他的看顧之下,她有了工作和回報,更有利於家庭穩定。這也不算縱容或嬌慣,他只是借助手頭的資源,為她鋪一條合適的路。

  鄭九鈞聽不見傅承林的心聲,更不知道他又在想老婆的事情。鄭九鈞曾經和薑錦年有過節,時至今日,他也不是多欣賞那位姜小姐。但他聽聞傅承林要辦婚禮,心中很高興,捧場道:「我排除千難萬險都會去。你的喜酒,我不能不喝。」

  他多嘴問了一句:「你們是不是奉子成婚?」

  他有兩三位相熟的朋友,起初都不願意結婚,後來沒辦法,女方忽然懷孕,孩子不能落個非婚生子的黑戶口,匆匆忙忙搞定了婚禮儀式,沒幾個月那些嬰兒就呱呱墜地了。

  傅承林聽完鄭九鈞的問題,微皺了眉:「當然不是。我大冬天跪地上求婚,把她求進了門。」

  鄭九鈞無法用語言來表述他的驚訝。他默默靜立半晌,道:「你膝蓋沒事?」

  傅承林道:「沒一點事。」他放下簽字筆,又說:「我現在正忙著,你待會兒來找我。」

  一般而言,傅承林特別忙的時候,將會主動趕客。鄭九鈞一向清楚他這方面的做派,拎著公文包就往外走了。他今天中午有個飯局,受邀者全是他玩得來的朋友,有些朋友剛從外地回來,大家坐在一起吃個飯,也有一些接風洗塵的意味。因此,鄭九鈞的心情算是晴朗無雲。

  然而,席間,有一人悄悄對他說:「上週六的晚上,我朋友開車路過西單大悅城,見到了姚銳志。」

  這位「姚銳志」,正是姚芊的父親。打從去年他們家的融資平臺倒閉、度假村爛尾、債臺高築、女兒去世等一系列打擊發生之後,幾乎沒人知道姚銳志究竟去了哪裡。有人猜想,姚銳志和妻子去了南方城市——那邊離得很遠,討債者少一些,也不容易觸景傷情。

  而今,他似乎回來了。

  鄭九鈞問那人:「你朋友看清楚了?」

  那人否認道:「我聽講,姚先生骨瘦如柴,遠沒有咱們印象中的大腹便便。他錢沒了,女兒沒了,房子也沒了,一夜之間從天堂掉到了地獄,還能維持個人樣,算不錯嘍。」

  某位女性朋友一邊喝酒,一邊附議道:「咱別多想,人也許是回來弔唁女兒。改明兒我也給那誰……那位姚小姐燒點紙錢,怪可憐的一個妹子。她跟咱們鄭少玩得很好吧?那幾年,她都跟咱們打過照面。」

  鄭九鈞卻道:「普通朋友。」

  他冷著一張臉,站在窗邊抽煙。雲霧流散時,他認定事情不妙,為何不妙呢?一來,傅家的酒店正在重新上市,二來,他已經知曉溫臨的險惡用心。溫臨與他們從未有過正面衝突,本應是生意場上的點頭之交,反過來卻在背後捅了一刀。

  目前看來,全球的經濟勢頭也就那樣,中小型私企的發展並不簡單,大家都是奔著賺錢去的,何必結仇?鄭九鈞甚至打算,哪天找個機會,讓人牽線搭橋,他親自與溫臨聊一次天。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果對方有求於他們,或者哪裡鬧出了誤會,他都能當場解決。

  機會很快來了。

  四月中旬,鄭九鈞被人引薦,參加一場品酒會。

  隔著一屋子的珠光寶氣和衣香鬢影,鄭九鈞在女人堆裡尋見了溫臨。那人穿一身灰色西裝,飲酒有度,舉止有禮,附近的女人都被他關照了一遍。但凡哪個女孩子落了單,稍顯局促,面色尷尬,溫臨都會不動聲色與她攀談,並以紳士的態度將她帶入社交圈。

  他比鄭九鈞更受歡迎。

  觥籌交錯之間,鄭九鈞走向他,打了個招呼:「溫先生?」

  溫臨笑答:「鄭少。」

  鄭九鈞請他走到一旁。

  溫臨卻說:「鄭少有急事?咱們在哪裡都能談。」話沒說完,他握住葡萄酒的瓶身,給一位杯子空了的女客人倒酒。那女人年約三十,行步時搖曳生姿,溫臨垂首瞧她一眼,兩人便相視而笑。空氣中散發著曖昧的吸引力,那女人還走近,和他耳語:「晚十一點,隔壁酒店304房。」

  這句話,恰好鄭九鈞也聽見了。

  手中玻璃杯傾斜,追尋女人離去的方向。溫臨似是無奈道:「我今晚有約,你要有事,就快點講。」他這話剛一說出來,好像掌控了主動權。鄭九鈞懶得繞彎子,直奔主題道:「溫總,我們沒得罪過你吧?」

  溫臨理所當然道:「我們沒間隙。」

  他為鄭九鈞斟酒,深紅色的酒水濺開,沾到了他的淺灰西服,竟是一點也不顯色,面料和做工相當高級。他從不缺錢,人脈廣,城府深,智多近妖。鄭九鈞骨子裡不願與這種難纏的人為敵,最多和他發生一些口頭糾紛。鄭九鈞總覺得這種人每次說話之前,都很清楚自己要講什麼——能引導什麼樣的結果,收穫怎樣的信息……諸如此類,防不勝防。

  與其為他挖坑,不如直言。鄭九鈞心道。

  他就說:「傅承林和你有過節嗎?」

  溫臨道:「沒啊。」

  鄭九鈞又問:「生意往來有矛盾嗎?」

  溫臨笑說:「沒有的。」

  鄭九鈞一頭霧水,仍在說:「你聯繫過媒體朋友,爆出了山雲酒店的負.面新聞,專挑人家上市的時機做黑手,還故意留了線索,曉得我早晚有一天找上你,是吧?」

  溫臨擱下酒杯,不鹹不淡道:「山雲酒店的高管行賄,是事實,非我編造。那飯店裡死了年輕女人,起因是前臺盜刷了七百塊,新聞報導屬實,你怎說我做了黑手呢?我挖掘了被埋藏的事實,呈現到公眾的眼前,對你不利,對大部分人有利。」

  他十分隨性地說:「傅承林心理承受力不夠強,還在吃藥,像個不經事的學生。當年他坐莊,吞過我的籌碼……」

  講到此處,鄭九鈞打斷道:「溫總,你曾經說,你不做投資,你所有的錢都存在了銀行裡。」又說:「你剛才講,你跟傅承林沒有過節。」

  溫臨很不以為然:「我撒過那麼多謊,幾乎每句話都作假,哪能每一個都記得?」

  鄭九鈞笑道:「您還蠻誠實。」

  溫臨道:「僅限今夜。」

  鄭九鈞退後一步,套話道:「被莊家吃籌,蠻常見的。市場上有人賺錢,就有人虧錢,你也賺過別人的錢,傅承林並不欠你的債。除非你進了市場就一直虧損,虧得底朝天,那每一個盈利的投資者都對不起你。」

  溫臨低下頭喝酒,道:「這點常識我有。」

  品酒兩口,他笑稱:「我有個朋友,名叫源寶,父輩做服裝生意起家的,他是姚家出事之前的最大股東。他和姚芊玩得好,還追過那丫頭,沒追成。姚芊死後,她爸姚銳志通過源寶找到我,讓我幫點小忙,我一看還蠻有意思,也就幫了。姚芊你也認識,囂張跋扈,人不算壞,罪不至死。比她惡毒兇狠的人遍地都是。你要問我多恨傅承林,那真沒有,傅承林是個操盤的好手,他做散戶的時候,我就開始關注他。當年他推薦別人買的股票,我跟進幾隻,都賺到了不少錢。我非常欣賞他的天賦和實力。」

  溫臨一番輕描淡寫,顯得無辜,再加上之前他說:我幾乎每句話都作假,鄭九鈞已經完全被人繞暈。更可惡的是,鄭九鈞本想收拾一頓溫臨,可聽人講完,他的火氣消了。

  鄭九鈞狀似平靜地反問:「你還真欣賞他?」

  溫臨立刻就改口:「不算吧。你是他的合夥人呐,我在你面前,不是要客氣點兒?我還能像上次一行,專跟你說人不好?你不又把氣撒我頭上。」

  鄭九鈞指出溫臨的五迷三道:「你講話就沒個准信兒。」

  溫臨咂摸著葡萄酒的清香,手挑高腳杯,任由酒水蕩漾。那姿勢十分專業,而他十分讓人看不透:「給你個准信——傅承林的母親搞了集資詐騙,毀掉成百上千個家庭,逼得老百姓傾家蕩產,他們傅家人還悠哉悠哉過日子。社會不公啊,我參與進來,是尋求幾分公道吧。」

  他抬腕看一眼手錶,快到十一點了。他就往門外走,鄭九鈞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他母親是做得不對,但跟他有什麼關係。他母親犯法那一年,傅承林才十八歲,還在高中校園裡……老老實實當學生。一個高中生能成什麼氣候?老師管著,學校看著,作業都寫不完,他有空搞事嗎?我倒想說說那些老百姓,窮瘋了吧,傅承林上大學的第一年,那幫窮人在校門口拉橫幅,聚眾打學生,見到一個男學生,撈到手邊就用掃帚打屁股,沒重傷,只是羞辱人。這都什麼刁民?」

  溫臨一路與鄭九鈞附和,話術詭譎。溫臨先是同意他的觀點,仿佛被他說服,又忽然轉變了風向,拋出幾個問題,總之他反復無常,像一株搖盪在風雨中的牆頭草,誘使別人不斷與他爭執。

  鄭九鈞被他帶進了304房間。

  屋內窗簾大開,燈火通明,尋不見一絲人影。

  溫臨悵然道:「那個女人騙了我。」他客氣禮貌地讓鄭九鈞坐下,他去前臺買兩瓶香檳,等他回來,他就把姚銳志等人的情況,還有他的想法都仔細講一遍。鄭九鈞為了傅承林,耐心留守原地,再加上鄭九鈞今天在品酒會上被灌了幾杯烈酒,確實有些暈暈乎乎——這很奇怪,他是千杯不醉的飯局常客。

  溫臨前腳剛走,便將房門反鎖。

  偌大的酒店房間裡,浴室的側門「哢嚓」一聲,被人從內部打開。未著寸縷的姑娘身姿娉婷,赤足走出來,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關燈,第二件事,是摸索到了鄭九鈞。陌生的香氣彌漫在鼻息中,鄭九鈞冷聲道:「你誰?」

  女人嬌滴滴地回答:「我和你有一面之緣的。」

  鄭九鈞起身,緩慢地推開她:「你站著,我去找溫臨。」

  「別了,」她攬住他的腰,「九哥……九哥,你別不甩我嘛,人家今晚想跟你搭訕都沒本事靠近你。」她在昏暗的臥室中膜拜盛讚一個男人。那人初時頑固不化,堅硬得像一塊捂不熱的石頭。但是女人的嗓音婉轉動聽,配合著親熱時的低吟,落在風聲呼嘯的夜裡,就像是巫山之女在敲冰碎玉。

  *

  第二天,鄭九鈞沒來上班。

  傅承林打電話給鄭九鈞的助理:「鄭總人在哪裡?」

  助理茫然:「沒見著他人。」

  傅承林又問:「他昨晚去了哪兒?」

  助理道:「幾場聚會。」

  鄭九鈞趕場子是尋常事。誰聽了都不會覺得稀奇。他的助理抱著這種念頭,安安穩穩坐在辦公室,像往常一樣等待著他的老闆。可他左等右等,老闆都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打電話關機,發短信沒消息,發郵件無人回復,再聯繫司機呢?司機也是一問三不知。

  助理一下慌了起來,再一次致電給傅承林。

  傅承林不得已,聯繫了鄭九鈞的爺爺。那位老先生一聽是傅承林,倒也沒隱瞞,告知他:鄭九鈞惹了一些事,有個女人被他侮辱了,女方已經報案。鄭家人自知理虧,唯獨不希望事情鬧大,也請傅承林莫要外傳。無論事實的真相如何,錯誤只在鄭九鈞身上,一個成年男子管不住自己的褲腰帶,那就是窩囊,是失敗!講到此處,鄭九鈞的爺爺情緒激動,責駡孫子是個兔崽子,被關一輩子都活該。隨後的談話內容在一片激昂憤慨的□□中結束。

  看得出來,老爺子氣得不輕。

  傅承林扔下電話,定了定神。他把鄭九鈞的助理和秘書叫過來,又將鄭九鈞近一個月的工作計劃拆成了幾大塊,分散給其他屬下。但是有很多事,更適合鄭九鈞來做,比方說聯繫大客戶,給予反饋等等……鄭九鈞的背景注定了他能被客戶們信賴。

  傅承林失去了一員幹將。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由於鄭九鈞爺爺的囑託,傅承林不能放開手腳去調查。他只能從鄭九鈞的朋友們開始……挨個兒找他們聊天,順利套話。很快,傅承林得知,鄭九鈞近期打算聯繫溫臨。

  溫臨,又是溫臨。

  *

  當夜,傅承林開車去接薑錦年。她仍是固執地不肯辭職,並在崗位上堅持了三周,在此期間,她推掉了所有的出差機會。同事和領導都對她不滿,而她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等到新三板項目被扶上正軌,她立刻就跑。

  新三板項目緊鑼密鼓地開展,第一批投資款項已經到位。薑錦年自認為像是苗圃裡的園丁。她選中幾株花,看著它生根發芽,綻放在陽光下。

  今天的任務完成還算順利,薑錦年心情不錯。她在傅承林的車上哼歌,忽然聽見傅承林說:「別工作了,你在家待一段時間。」

  薑錦年懵然問他:「為什麼呀?」

  她提醒他:「你前幾天才答應了我,讓我一直做到月底的。」

  他緊握著方向盤,汽車不斷向前行駛。夜晚的路燈一盞接連一盞,倒映著燈光與長影,而他置身於縱橫交替的光影中,說:「對我而言,你最重要。你安全地待在家裡,我才沒有後顧之憂。」他這話講得好奇怪啊,姜錦年一時沒聽明白,反問道:「我在公司不安全嗎?你每天還接我上下班,我不用擠地鐵,也不用自己開車。金融業也不是高危行業,我們沒有穿梭在槍林彈雨中啊老公。」

  她語調輕快,又在撒嬌了。

  傅承林沒給出答覆。

  夜裡他們回家,薑錦年就把抽屜打開,拿出一張B超圖,放在燈光下,仔仔細細研究。這次B超是前天剛做的,她已經被查出了孕囊。那個寶寶只有那麼一點大,她看了都覺得驚奇。醫生說,再過幾周,就能檢查胎心了……到了那時,胎兒就有了心臟,並在母體內跳動。

  她聽得心尖一顫。

  這是傅承林和她的孩子,她慶倖地暗想。

  傅承林路過薑錦年,察覺她在做什麼事,他也沒加入。只因那張B超單子,已被他翻來覆去地看過許多遍。

  薑錦年抬頭望見他,拽住了他的褲子。他輕輕解開她的手指,道:「你自己玩一會兒,累了就早點兒睡覺。」

  薑錦年調笑道:「你像是在哄小孩子。」

  傅承林糾正她:「我在哄老婆。」

  薑錦年豎立著那張B超,拿給他看:「你同時哄了你的老婆和你的小寶貝。」

  傅承林戲謔一句:「你就是我的小寶貝。」

  「男人的甜言蜜語呢,」薑錦年往後挪了挪,意有所指道,「不能多聽。」

  傅承林略微彎腰,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她的額頭。薑錦年竟然還不滿足,熱情而主動地親吻他的唇。傅承林乾脆背靠著書架,坐在地面,讓薑錦年跨坐在他腿上。她扶著他的肩膀,悄無聲息和他接吻,燈光散漫地映入他眼中,萬千的藏書佇立於書架,層山疊嶂般包圍著他們。

  薑錦年意亂神迷。她停下來,臉頰貼著他頸窩:「你好像不專心……」

  傅承林諱莫如深:「工作上有幾個小問題。」

  姜錦年開解道:「什麼問題呢?能不能告訴我?就像以前,在大學裡,競賽遇到了麻煩,你會和我商量。」

  她已經離開了他的懷抱,坐在另一側。她不敢長時間坐他大腿,更忌諱壓到他的膝蓋。這種小心思都被傅承林發覺,但他沒說什麼。又過了幾秒,薑錦年確定他不會給出回答,蔫蔫地倚靠著他的肩膀,他忽然開口:「和生活中的麻煩相比,競賽太容易。我捨不得讓你費心。」

  薑錦年漸漸停止了笑。這並不代表她不高興,相反,她心裡是溫暖的,因為她感受到自己被他珍視。然而傅承林下一句就說:「你不妨加入我的公司。內部有什麼變動和危機,你能第一時間瞭解……」

  薑錦年輕歎一口氣:「你呢,就想騙我去你們公司工作。」

  傅承林沒有應聲,算是默認了她的指控。他抬起右手,給了薑錦年一個摸頭殺,摸得她頭髮全亂,而她確實也沒了脾氣。她收好B超的單子,準備睡覺了。

  傅承林找出一份牛皮紙封印的文件,去了另一間書房,打開視頻會議的按鈕,接著和他的助理們說話。

  某位助理提了一句:「泉安基金的風向不對頭。」又介紹道:「我們按您的建議,認購了幾十萬的泉安基金產品。裝成客戶,約談他們的基金經理……經理的投資理念變化很大。談到近期工作順不順利,那位張經理的眼神就變了。」

  傅承林回應道:「我計劃收購泉安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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