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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年》第70章
第70章 辭職(三)

  夏知秋非常憤怒, 幾乎出離了神智:「砸盤的人是你?」

  「不,」羅菡否認, 「我沒有這麼大的能力。」

  她盯著豈徠股份的K線走勢圖,指尖輕觸屏幕。她的背後,某一家投資顧問公司的總經理開口問道:「羅姐,你有幾成的把握?」

  羅菡掛斷電話,微笑著說:「十成。」

  十成!

  她知道自己瘋了。

  幾個月前,她最大的理想是做好基金, 爭取績效和資源,為客戶們謀福利。她擁有一支搭配默契的團隊,五位旗鼓相當的助理, 廣闊的前景, 同行的尊重。而現在呢?

  現在呢?

  她早就不知道哭泣是什麼滋味。

  但她所珍惜的一切東西,確實都已經失去了。

  夏知秋明白她的絕望。

  羅菡在陰溝裡翻了船, 即便夏知秋感情上仍然敬佩她, 理智上, 他都將她劃歸為另一類人。更何況, 他們現在正面交鋒了, 涉及一場拉鋸戰, 雙方都不可能息事寧人。

  平日裡,夏知秋和人打電話,多半會錄音。他把自己和羅菡通話的錄音文件發送給了薑錦年, 提醒她事態的嚴重性。敵人在暗, 他們在明——公募基金操盤的限制很多, 羅菡還對他們的風格與策略一清二楚,熟知他們每一個人的缺點……她或許是最可怕、最危險的仇敵。

  薑錦年有一刹那的沉默。

  她說:「難辦了。」

  夏知秋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薑錦年的聲音無比冷靜:「她的賬戶不透明,她肯定借用了哪一家公司的力量,砸盤嚇跑了散戶,專門坑一些追漲殺跌做短線的股民。這兩天的成交量放大了多少倍?她還有後手,你信不信?」

  什麼後手?夏知秋預感不妙。

  今晚,夏知秋依然忙碌。他被投資總監拉去了飯局,見到幾位身價不菲的客戶,其中一個客戶還帶了位朋友,是個三十來歲的壯年男子,那人問他:「你們組有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吧,姓薑,今兒她來了嗎?我準備了一些基金方面的問題,專程請教她。」說著,視線在夏知秋身側逡巡。

  真煩,夏知秋暗忖。他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竟然回答了一句:「找她沒用,你問我得了。」

  投資總監站立一旁,輕拍夏知秋的肩膀,解圍道:「我們公司的這位夏經理,是高水準、高業績的高材生,俗稱『三高』精英。」

  在場眾人都發笑,投資總監又說:「你們有問題,直接問他,他對宏觀經濟和股市債市都有一大票的研究。今年以來,夏經理管理的基金淨值蹭蹭地往上漲,投資決策委員會都特別看好他。」

  領導為他鋪了臺階,夏知秋只能順著走。他口若懸河,侃侃而談,成功忽悠了一位私企老闆。

  老闆大腿一拍,決定購買他的基金,不過有個前提:「小夏,你莫給我整得虧錢了,假如你跌破2%,我啊,立刻就贖回,不帶商量的。」

  常有人說:公募基金不在乎漲跌,只在乎規模,因為它們僅僅收取了管理費——這種判斷,其實不夠準確。假如基金一路狂跌,引發了群眾焦慮,紛紛拋掉基金,那他們還賺什麼管理費?只能喝西北風了。

  夏知秋身兼重任,不敢輕許承諾。

  他被人灌了幾杯酒,去衛生間洗臉時,剛好與投資總監撞上。

  總監微醉,神色醺然,半開玩笑地告訴他:「還有一個多禮拜,咱們就要放假,過春節。節前的各大排名新鮮出爐,你們一個兒一個兒的,都別出事啊,影響公司的年底排名,我吃不了兜著走。」

  夏知秋的領帶上沾了一小塊糖霜。

  投資總監抬起手,垂目,皺眉,指尖稍微一揩拭,就把糖霜給抹去了。

  男洗手間門口,他們兩個男人佇立著,四目相對,高大的身影挺拔如竹。廁所內部的水流滔滔作響,氣勢萬千,夏知秋鄭重地向他保證:「你大可放心。」

  最後一個字出口,右眼皮倏地跳了一下。

  *

  夏知秋一直沒看手機,錯過了薑錦年發給他的短信。

  薑錦年正在啃一個蘋果。二十分鐘內,她隻咀嚼了兩口。

  臥室裡,檯燈光線黯淡,電腦屏幕更亮,顯示著豈徠股份的重大利空消息:本公司將終止與物流企業的合作關係,股東減持總股本的5%……

  所謂「利空」,指的是讓股價下跌的公告。

  薑錦年眼前一陣眩暈。

  她越想越氣,抄起手機,打給了豈徠股份的董秘。人家還沒開口,薑錦年就質問道:「你們和那家物流公司的合同還有半年到期,為什麼提前終止?這幾天的股價波動顯著,跌停板跌了幾天,好不容易才拉升回暖,為什麼又開始打壓震倉?」

  董秘問道:「姜助理,你在吃晚飯嗎?」

  薑錦年咬一口蘋果,發出「嘎嘣」的清脆聲。

  董秘歎息:「你吃完我再講吧,否則你吃不下了。」

  薑錦年冷笑:「您晚飯吃得好嗎?這個節骨眼上,你們發佈利空,明天開盤又是一字跌停……」

  她一句話沒講完,董秘就打斷道:「姜助理,我們經營中遇到的難處,你不曉得。股東們決定減持,我想攔著,怎麼攔得住呢,你說?」

  姜錦年溫和地回答:「對呀,你們也攔不住物流公司提前解除合同。製造業的核心有兩個,產品和運輸,你們這樣一鬧,運輸沒了,充滿了敢於挑戰的勇氣和膽量。」

  董秘聽得耳朵一刺。他暗忖:小丫頭年紀不大,這嘴倒是刁刁的。

  他不會因為旁人的三言兩語而惱怒,哪怕與人爭論,仍能保持風度涵養:「那家物流公司做大了,不按合同規定,突然漲價。這年頭,沒幾輛貨車跑高速不超載……快過年了,我們本地的交警管制更嚴,見一個罰一個,罰一次好幾百呢。物流公司開具了一長串的罰款單子,找我們銷帳,那不是一筆小數目,跟漲價的錢合在一起,足有好幾千萬。」

  董秘的聲音漸模糊。

  薑錦年閉眼,頭向後仰,道:「原來如此。對不起,我說話衝了點兒,貴公司的實力不存在問題,財務報表真實明確,毋庸置疑,是一只好股,所以我們護盤了。但是,如果,我給您假設一下,您公司裡有高管私建老鼠倉,玩弄公告,交易所和證監會一起追責,你們的損失,絕對比我們大得多。亡羊補牢,那時候就來不及了。」

  對方一個勁地附和。

  薑錦年不說「再見」,直接掛斷了電話。

  夏知秋仍沒回信。

  夜空逐漸被烏雲覆蓋,散落紛紛揚揚的雪花。今晚下雪了,下得很大,一直沒停,冷冰冰一團堆砌在窗邊,如同燃燒後又被翻新的白色灰燼。

  次日,如同薑錦年猜想的那樣,豈徠股份一字型跌停。

  高東山都開始緊張:「我們重倉持有了豈徠股份啊?基金淨值在跌了。」

  是啊,正在跌。

  他們的基金排名降低了三位。

  隔天早晨,薑錦年建議道:「我們要不要把情況彙報給投資總監?不是因為豈徠股份的跌停,是因為,羅菡能算出我們的倉位,猜測我們的戰略佈局……她做掉了一個豈徠股份,就能再做下一個,也許是『平成醫療』,也許是『茂鑫生物』,她最擅長鑽研這種中小盤。」

  她說得不錯。

  夏知秋權衡利弊,卻道:「現在不行。」

  他指揮交易員,仍要繼續操盤。

  他想做什麼?

  薑錦年嚴肅提醒他:「我算過了,再一次拉動股價的籌碼,我們出不起。」

  「出是出得起,」夏知秋糾正道,「就是會被領導們察覺。」

  他計算著時間點,什麼時候進貨,什麼時候減倉,繼續與交易員溝通。他這是與羅菡杠上了。想到昨晚羅菡那句「你們的技巧,都是我手把手教的」,薑錦年忽然背後發涼。

  上午十一點十分,接近收盤,突然有幾個人拋單,股票價格眼看著又往下掉。夏知秋讓交易員買入,根本止不住羅菡那邊的施壓,豈徠股份再一次徘徊於跌停板。

  「買,接著買,」夏知秋說,「投入的資金不能打水漂。」

  薑錦年心跳飛快,道:「你別再加倉了。」

  另一位助理卻說:「我個人覺得應該抬到漲停。」

  薑錦年搖頭:「不行。」

  那人就說:「女孩子膽子小,你不看就是了。」

  薑錦年乾脆道:「你們玩不過她的。她出手越來越狠,完全不顧忌收割散戶。」

  夏知秋嗤笑:「誰勝誰負還沒出結果呢,你怎麼能倒戈?」

  薑錦年懶得爭辯。她跑了。她剛踏出玻璃門,夏知秋流下了一滴冷汗,上午十一點二十八分,股票價格不斷往下墜,這一回,再沒有誰願意接盤了。

  夏知秋方才領悟羅菡的深意:她在上午開局,控制漲幅與跌幅,完成了對他的愚弄。等她榨幹了他的籌碼,就讓他一下午都沉浸在別人的交易量中,坐以待斃,束手無策。

  之後幾日,他無力回天,慘敗收場。

  偏偏夏知秋的反抗精神數一數二。

  他找到了自己的「師父」——公司裡一位老牌基金經理,張霄宇。

  倘若放在平常,夏知秋不會這麼草率地輕舉妄動。但是,年關將近,投資總監時刻盯緊了排名,夏知秋不願意拖累全公司,只能找張霄宇商量對策,而張霄宇一聽「羅菡」二字,只覺危險,扭頭就找上了領導,報告了來龍去脈。

  夏知秋與薑錦年都被約談。

  夏知秋一人攬下了所有責任。

  然而,領導總在盤問薑錦年。她一開始還不明白,後來,後來她才恍然大悟——她是羅菡親手栽培的員工,堪稱羅菡的「嫡系」。所有人都知道,羅菡搶到了什麼資源,就喜歡分給薑錦年。

  想通了這一點,她一下子就懵了,又記起傅承林曾經的囑咐:「羅菡要是出了事,你的首要任務是撇清關係。」

  直到今天,她才真正領會了傅承林的意思。

  反觀夏知秋呢?

  他從不站隊。

  他的安全性在於,他跟所有人都合不來,誰都罵,誰都討厭,能力超群,我行我素。豈徠股份原本是一只好股,被人惡意操縱,才會三翻四次地跌停。

  所以,夏知秋沒錯。

  薑錦年愈發驚慌,解釋道:「我不知道羅菡的計劃,我也沒想到她還能……介入證券市場,她的執照不是被吊銷了嗎?」

  某位領導的男秘書一笑,給她沏了一杯茶。

  期間,桌上的東西掉了,男秘書彎身去撿,領導笑著調侃:「小李,你小心喏,別碰到姜助理的腰,假如你碰到了,我都護不住你。」

  男秘書快速退後,眼神戲謔。

  他們什麼意思?

  薑錦年陷入沉思,半低著頭,她穿著女士西服,襯衫緊貼著身體。男秘書時不時側目,瞟一眼她誘人的曲線——本來嘛,他沒往那個方面想,要怪就怪領導吧,因為基金大幅度虧損,他們懷疑起了薑錦年。再加上薑錦年擠走了同組的老花,她裡應外合的嫌疑變得更大了。

  老花曾在領導面前哭訴,自稱:他有一個女朋友,交往三年多了,感情穩定,見過父母,馬上就準備結婚。他為何要騷擾薑錦年?他在酒局上逢場作戲,最多和小姐們講句玩笑……越雷池的事,昧良心的事,他對天發誓,一件都不敢做的。

  他還說:他被傅承林惡意威脅。

  傅承林此人,老奸巨猾。與他合作時,幾乎討不到便宜。

  思及此,某一位領導就歎氣:「小薑,你要說實情才行。你的同事為什麼走了,你比我心裡明白。」

  薑錦年回應道:「我每一個句子都很真實。」

  她再翻舊賬:「您剛才那個摸腰的笑話,我覺得一點意思都沒。」

  男秘書半點不惱,笑問:「姜小姐覺得什麼好笑?」

  薑錦年站起來,直言不諱:「莫名其妙的猜忌,不分場合的調侃,男同事性騷擾完了自食惡果還被人同情,這些,才是真真正正的好笑。」

  她從領導的臉上看到了不耐煩,投資總監在輕輕搖頭,夏知秋還蹙眉咬著一根手指,思考他操盤時犯下的錯——他可能壓根聽不見外界的交談聲。

  她忽然覺得特別累,堅持下去,是為了什麼呢?她的努力不被肯定,黑鍋替人背著,功績被人冒領,那領導還拐著彎貶損她一句:「你們總監坐在這兒,都沒你氣勢足,你也別做經理助理了……」

  領導正準備說:假裝自己是個總監吧。

  薑錦年便接話:「好啊,我不做了。」

  她含淚咬定:「我不做了。」

  像是賭氣,更像是決意。

  室內驟然安靜。

  夏知秋抬起頭,世界清淨了,沒人在叨逼叨,他正高興呢,就見薑錦年站在門口,告別道:「我任職兩年,承蒙羅菡指點,她確實幫過我很多,夏經理也是我欣賞的同事。我捫心自問,從沒損害過公司利益,從沒動過一丁點歪念頭,從沒洩露過一條內幕.消息,基金漲價,我比基民還高興,基金虧損,我整夜失眠睡不著。我認識託付了養老金的老夫妻,每天四點起床去集市賣菜……哪怕想到他們,我也不會惡意操縱股價。」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呼出:「我明白,我在講廢話。再見了各位,祝貴公司業績蒸蒸日上。」

  趁著魄力用光之前,她關上門,走了。

  電腦裡,研究資料沒看完。

  姜錦年關閉文檔,另起一份:辭職報告。

  *

  下午三點半,她獲得許可離開。

  審批過於迅速。

  她知道,還是因為羅菡。

  不,也許是因為羅菡、老花、夏知秋、高東山、投資總監……等等,所有人。

  天氣正晴朗,積雪未化。她買了一瓶可樂,坐在街頭,邊喝邊發呆,往常時間多緊張啊?一秒鐘都不能浪費。而現在,她突然非常悠閒。

  她見到了廣場上的夕陽。

  日暮漸沉,手機鈴聲響起。

  電話裡,傅承林問她:「今天幾點下班?我快到你們公司了。」

  薑錦年眼眶一酸,仰頭望天,告訴他:「我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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