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陳醉打開房門從房間裏出來,就看見秋華兩隻眼畏懼又放光地看著他。
他沖著秋華挑了挑眉毛,秋華小心翼翼地說:“殿下沒事吧?”
“都聽到了?”
秋華點點頭。
陳醉就說:“那你以後跟著我,心裏就有數了。你是我的侍從女官,以後也不要任人欺負了。”
秋華眼眶微微濕潤,又有些畏懼和迷惑,點了點頭。
“餓了。”陳醉說。
秋華就領著他朝宴席上走,他們倆穿過悠長的走廊,秋華一邊走一邊小聲說:“于大元帥這府邸修這麼大,恐怕已經超過親王的規制了吧?”
“他有錢。”陳醉說。
于懷庸在海上的時候,仗著海軍統帥的權力,幹過類似海盜的勾當,家裏金銀堆滿山,《百萬雄兵》裏這些都說過。
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看見那上頭有洗手間的標識,便轉頭朝洗手間走了過去,秋華卻叫住了他:“裏頭有貴賓間。”
秋華說著便引著他往裏頭去,穿過一個小院子,感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幾乎一個人都沒有。秋華給他指了指男廁的位置,便在走廊口站定:“我在這裏等著。”
他應該找個男性的侍從官了,秋華跟著,確實很多地方都不方便。
陳醉一邊想著一邊進了洗手間,誰知道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了一陣詭異的響動傳過來。
他愣了一下,就站住了,只聽見有清脆的男聲說:“不行,不行……”
“裝什麼純,騷貨,下頭的小嘴可不是這麼說的吧?”
“哥哥,哥哥饒我這一回,等會我還得上臺表演呢,下次,下次我上你家,讓你弄個夠……”
接著便是撞到門的聲音,夾雜著男人的嬉笑和掙扎。
這是……碰上活春宮了吧!
陳醉大窘,剛要回身,就見隔間的門被人撞開了,從裏頭跑出來一個身穿百服的年輕男人,衣衫凌亂,露著半邊光裸的肩,他一邊扯著衣服一邊朝外頭走,身後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手裏還拎著個酒瓶子,追了出來。
陳醉趕緊躲閃到了外頭,看到一個身穿百服的年輕男人跑了出去,他似乎發現了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了過來,頭髮略有些凌亂,紅色的衣袍幾乎垂地,委實一個古裝的美男子。
他並沒有跑向秋華那邊,而是往南一拐,消失在長廊裏。後頭的男人醉醺醺地追了上來,卻看見了躲在門外的陳醉。
“咿,這……這又是誰,我……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陳醉見他醉醺醺地看向自己,便站直了身體,對方是個腆著大肚子的醉漢,笑眯眯地盯著他的臉看,陳醉見他要伸手,眉頭一皺,有些嫌惡他渾身酒氣:“我可不是你隨便能碰的人,你看清楚了。”
那人似乎有些醉了,聽了也沒什麼反應,只眼睛看到他腰間金梅映日的圖紋的時候愣了一下,然後後退了一步,像是要給他行禮,又好像醉的有些不聽使喚,踉踉蹌蹌便跑出去了。
陳醉籲了一口氣,趕緊進去方便,裏頭有個隔間的門還在晃蕩,頭頂一盞黃色的燈,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百服繁瑣,小便都很麻煩,他忙活了半天才出來。秋華說:“剛才有個男人跑出來,沒衝撞到殿下吧,我看他喝多了酒。”
“沒有。”陳醉臉上微有些熱,跟著秋華回到了前廳。準備入座的時候,陳醉忽然又看見了不久前從洗手間跑出來的那個古裝美男。
今日于懷庸大宴賓客,自然不只是喝酒吃飯,還請了許多藝人過來,那邊表演完的歌劇演員剛下去,屏風後面已經有一堆穿傳統百服的藝人準備上場了。
剛踏上舞臺的那個男子彷彿有察覺一般,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次頭髮沒有遮住臉,卻是一張極妖媚的臉,雌雄莫辯的美貌,巴掌大的小臉,額頭扣著一張面具。
陳醉愣了一下。
外頭音樂已經響了起來,是陳醉從來沒有聽過的絲竹管弦,他問秋華:“這是什麼樂器?”
“百戲三管呀。”秋華說。
百戲,是百花聯邦的國劇,是演唱合一的曲目。這是現實世界沒有的一種曲目,陳醉好奇的很。
小說裏的世界具象化了,那這小說世界裏的戲曲具象化以後,又是怎樣的腔調韻致呢?
他從賓客之間穿過去,原本已經落座的賓客此刻全都站了起來,陳醉在眾人的矚目之下坐到了最中間的位置,看到席上又多了幾個陌生面孔,其他的就還罷了,其中有個鷹鉤鼻的中年男人,氣度威嚴,位置緊靠著他。
是首相衛戎。
奸臣于懷庸,權臣郁戎,加上遠在菊芋群島的趙准,百花聯邦如今最有權勢的三個男人。
陳醉朝郁戎點頭致意,他對郁戎極為欽佩,這是比他兒子郁鋮還值得敬仰的一個男人。
舞臺的燈光已經暗了下去,于懷庸傾過身來,說:“皇后殿下還沒看過文良辰的百戲吧?”
陳醉朝舞臺看去,心中微微一動。
啊,原來是他。
文良辰。
這個不輸于陳醉的美男子,在陳皇后沒有被啪啪啪以前,基本負責了《百萬雄兵》的所有床戲。
欲有兩種,一種是看起來就很騷的,直接刺激人的視覺和欲望,一種是看起來特別禁欲特別純,但是特別想讓人推倒的。
陳醉屬於第二種。
文良辰就屬於第一種。
文良辰是于懷庸手中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但表面上兩個人並沒有任何關係。文良辰擅長百戲,是百花聯邦最知名的戲曲大師,也是京城的交際花,但凡是貴族聚會娛樂,幾乎必定要請他去唱一段。文良辰就是靠著這個為于懷庸搜取情報,出賣肉體和美色于他而言簡直是家常便飯。
這個設定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百戲是面具戲,演唱的人通常一人分飾數角,在臺上不斷地變幻面具,永遠不會以真面目示人,但作者偏偏給予了文良辰最出眾的相貌,最美的外貌卻遮掩在最醜陋誇張的面具之下,實在是耐人尋味的很。
于懷庸有錢,這舞臺搭的也很好,建立在一個月牙形狀的小湖中央,天上一輪圓月映在水面上,周圍擺滿了香氣襲人的梅花,中間是一道近乎透明的屏風,屏風後面的燈一亮,就有個人影出現在屏風上面。
“咿呦喂……”
“咚咚咚”三聲鼓響,乾脆豪壯。
“咿呦喂……”
“咚咚咚”,又是三聲鼓響。
鼓聲乾脆,人聲也是鏗鏘有力,讓陳醉吃了一驚。他看文良辰那麼柔媚,舞臺又搭的這樣精美,還以為這百戲像昆曲一樣精緻,誰曾想一嗓子吼出來,竟是質樸綿長的類型。
“天上明月圓如盤,高朋貴客坐在前,這樣的好日子,誰人在此高聲喧?”
“在下于六郎。”
“哪個于六郎?”
“ 皇廷西北七百里,七百裏外有個于家莊,從南往北數過去,不多不少正是第七家。”
“原來是個外鄉人,那我要告訴你,這裏滿座都是貴客,不是你能高聲喧嘩的地方,還不速速離開!”
“心中有苦,身上有冤,明公細聽我言!”
“呔!還不快快停下腳步!”
“咚咚咚”又是幾聲鼓響,屏風後頭後來忽然走出一個身穿百服的男人,手裏拎著一把寶劍。後頭幾個戴著黑色面具的男人緊追在後,到了舞臺中央,便以劍相擊,雖然是表演,卻招招兇險俐落。被追擊的那人身形窈窕,舞起劍來卻是虎虎生威,雷靂颯爽,衣袍帶起簌簌風聲,面上誇張的面具看起來粗糲又詭異。而後寶劍落地,他雙膝跪地,隨著鼓點以膝蓋在地上挪動,退無可退之時,一甩頭髮,隨著鼓聲“咚”的一聲,仰坐在地上。
“咿呦喂……”
“咚咚咚”三聲鼓響
“咿呦喂……”
“咚咚咚”又是三聲。
我靠,看的陳醉心神肅立,好帶感的表演!
陳醉第一次看百戲,就被吸引住了。論精美,它和昆曲、曲劇等他以前見過的劇碼根本沒法比,服飾也很簡單,就是傳統百服配畫法粗糙的面具,戲詞也很簡單,多是白話,韻腳也很隨便。所配音樂,也不過是大鼓為主,三管為輔,說唱結合,說的時候聲音雄壯嘹亮,韻腔清爽,唱的時候綿長悠揚,尾音的拖腔極有特色,特別容易感染人。
這段戲並不長,加起來也就十幾分鐘的樣子,明明是一唱三歎的戲曲,節奏感卻好的很,特別緊湊,講了一對兄弟伸冤的故事。
這于六郎有一個同胞哥哥,兩兄弟自幼喪父,從小由母親養大,誰知道養到十四歲的時候,正趕上大災之年,他們家鄉桂花州一帶鬧災荒,山上的野草都挖光了,冬日裏一場大雪,餓死凍死的人不計其數,其中就包括這倆男孩的母親。
原來這母親為了省下一口飯,總騙兩個兒子說自己已經吃過,最後自己活活餓死了。
母親死了,兩兄弟卻熬過了那個吃人的冬天。
雖然是雙胞胎兄弟,但兄弟倆性格卻南轅北轍,哥哥五郎穩重懂事,弟弟于六郎卻從小生性頑皮。于六郎可憐母親成了個餓死鬼,發誓要在母親的墳頭裏埋一把糧食,便去村中豪紳家裏偷盜,結果被抓了個正著。豪紳姓譚,人稱譚老爺,是最十惡不赦的反派,明明家中酒肉臭,卻一把粟米都不肯施捨,反倒看上了這于六郎的皮相,要他進家裏伺候他,才肯賞他一把米,要不然就要把他送到警察局去。
這實在是醜陋淫邪至極了。
五郎為了去救弟弟,結果被折磨成了廢人。這就發生了開頭的一幕,于六郎闖進官家的宴會上,要為哥哥討公道。
只可惜沒人理會他,聽說了他的遭遇以後,那扮演官家的演員一個穿黑衣戴白面具,一個穿白衣戴黑面具,倒像是黑白無常,取笑說:“來來來,我看看。果然是草窩窩裏養出來的金鳳凰,難怪那譚老爺會看上眼。去吧去吧,這天上明月圓如盤,高朋貴客把酒歡,半隻羊腿賞給你,馬路牙子坐一邊!”
旁邊的演員也哄笑成一團,文良辰跪在地上,唱道:“富人的極樂世界,窮人的阿鼻地獄,你們要逼人做惡鬼,我也不怕來世有輪回,天上的明月圓如盤,我卻漆黑一片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原來是鮮血迷了我的眼。”
他說著便拔劍起身,觀眾席上一陣驚呼,就見文良辰拔劍就刺向了面前狂笑的黑白兩位官家,“咚咚咚”的鼓聲像是他殺人的鼓點,他像是在跳大神一般,舞步詭異誇張,不一會就“殺光”了臺上的人。滿座譁然,彷彿共同見到了一場屠殺。而文良辰一身紅衣,長髮飄散,雙手握劍立在臺上。
寂靜之際,卻聽“啪啪”兩聲,于懷庸一邊拍掌,一邊沉聲笑道:“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