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第六章
有積雪的夜晚也夠亮的。藉著那銀白色的積雪,一眼能看出老遠去,所以,這崖底並不大黑。
這崖底,是個乾涸了的山澗,到處都是大石頭,上面壓著雪但卻露著黑黝黝的榜尖,看上去猙獰極了。
崖底的兩旁山壁上,長滿了樹木葛藤,密密地遮住了石壁,連一塊石頭都不露,有的地方有雪,有的地方還可以看見枝葉,但這時候看都是黑黝黝的。
刺骨的寒風在這地方顯得特別強勁,只因為這山澗是一頭朝南,一頭朝北,直通通的一道。寒風由北頭直灌進來,還能不特別強勁?
大黑夜裡,這麼一處山澗的確夠怕人的。
突然,從山澗南頭進來一個黑黝黝的影子,不高,只有兩尺多高,在這黑影的中間,閃動著兩點鬼火一般的碧芒。
這是什麼,若說是人的話,人哪有這麼矮小?人也不會有一對綠眼珠,瞧,近了,近了,原來是隻狗。
不,狗沒這麼大,是狼,沒錯,是狼。
灰裡泛青的毛,長長的尾巴,一對碧芒四射的綠眼珠,瞧那殘忍凶惡的樣兒,不是狼是什麼。
他進了山澗,揚著頭,在風裡不住地聞。
突然,他的頭偏了,那對怕人的綠眼珠也轉了向,他望向左邊山壁橫探出來的一棵樹上。
這棵樹,離地只有七八尺高,樹下積雪上有一小片黑黝黝的東西,只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停下步楊頭望著那棵樹老半天,然後慢慢地走向山壁,很慢很慢,似乎有什麼顧忌。
片刻之後,他到了山壁下,先低頭在那一片黑黝黝的東西上聞了聞,然後他抬起頭望著那棵樹。忽地,他往前一竄,又落了下來,把地上的雪都弄散了,他像在撲什麼,但樹太高,他搆不著。兩竄,三竄,他急了,他火了,揚頭就是一聲淒厲難聽的狼嗥,尾音拖得長長的,好不怕人。
轉眼之間,山洞南口閃起了十幾對碧芒,十幾隻黑影,老天爺,全是狼,大大小小不下廿只,敢情狼群到了。
這十幾隻狼像一陣風,很快地撲到了樹下,然後,它往上竄,它也往上竄,此起彼落,形成了一堆。
只聽嗚嗚地直叫,咆哮聲充滿了山澗。
突然,一隻狼像中了邪,又像被人打了一拳,剛竄起,“嗚!”他一聲,像斷線風箏一般摔在山澗,只一翻就不動了,再一看,敢情整個狼頭都碎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了另外十幾隻狼,稍一靜寂之後,十幾隻狼轉身撲向那頭莫名其妙死去的一隻,你爭我奪,積雪橫飛,轉眼間狼藉一片,雪地上全是血,那隻狼不見了,連皮毛都不見了。
這時間,不知哪兒飄來了一個人聲,聲音吵啞,還帶著懍人的冰冷,聽起來也夠怕人的:“好凶殘的畜生,連同類都不放過,都殺了吧。”
話落奇事生,那十幾隻剛爭完食的狼,齊齊向上猛地一跳,然後又一隻隻摔在雪地上,全不動了。”
適時,話聲又起。
“哼,哼,若非這些畜生的肉腥臭難以下嚥,咱們就有十天半月用不著往外跑了——冰兒,你幹什麼去?”
只聽一個清脆,甜美的話聲說道:“我想去看看!”
先前那沙啞冰冷的話聲問道:“看什麼,狼有什麼好看的,沒見過麼?”
那清脆甜美話聲說道:“誰看狼了,狼有什麼稀罕,見過的多了!”
那沙啞冰冷話聲道:“那你要出去看什麼?”
那清脆甜美話聲說道:“您沒見狼群在那棵樹下審跳撲叫麼,那樹上一定有什麼引他們垂涎的東西,要不然他們也不會進澗裡來!”
那沙啞冰冷的話聲道:“大不了是上面有人丟下了什麼死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那清脆甜美話聲道:“就算是,出去看看有什麼要緊!”
那沙啞冷話聲說道:“冰兒,怎麼不要緊,萬一是上面有人發現澗底可疑,故意丟下些東西試試,你這一出去豈不……”
那清脆甜美話聲道:“要是這樣的話,那您剛才就不該殺狼。”
略一沉默,那沙啞冰冷話聲又起:“你說得是,冰兒,快出去看看吧,萬一要有什麼不對,咱們也好趕快離開這兒,快去看看吧!”
這沙啞冰冷話聲方落,從那棵樹下右上方,一片黑黝黝的山壁處,電一般射出了一個輕靈美好的嬌小人影。
從這棵樹到人影的射出處,約莫有二十丈以上,但這人影根本未在探出山壁的樹木上借力,便凌空飛渡,一下到了這棵樹上,輕盈靈妙,連積雪都沒震下。
影斂人現,那是位絕色少女,看上去有十八九歲,穿一身雪白衣裙,但僅僅是一身衣裙,毫無珮飾。
而且,她烏雲蓬鬆,用一塊布包著,嬌靨上也未施半點脂粉,雖然一襲衣裙沒有珮飾,儘管烏雲蓬鬆,脂粉末施,卻難掩她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絕代風華。
她只一落在那棵樹上,立即驚叫出聲。
“娘,您快來,是個人,是個……”
“冰兒,噤聲。”那沙啞冰冷話聲倏然喝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咱們是什麼處境,你怎麼能大呼小叫,要知道夜靜風大,話聲能傳出老遠!”
那絕色少女一驚立即閉上了口。
隨聽那沙啞冰冷話聲又道:“冰兒,你說是什麼?”
那絕色少女這才忙著說道:“娘,是個人,這棵樹上掛著個人……”
那沙啞冰冷話聲說道:“怎麼,是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絕色少女道:“看樣子像個讀書人……”
那沙啞冰冷話聲話聲忽然更顯冰冷,道:“這麼說是個男人了?”
那絕色少女道:“是的,娘,是個男人!”
那沙啞冰冷話聲喝道:“別管他,回來!”
那絕色少女遲疑了一下,道:“娘——”
那沙啞冰冷話聲道:“沒聽見麼,我叫你回來!”
那絕色少女似乎不敢不聽,遲疑著應了一聲:是,娘!”
作勢就要騰身。
忽聽那沙啞冰冷話聲又道:“慢點,冰兒,是活的還是死的?”
那絕色少女立即收勢說道:“娘,我不知道,他臉向下……”
那沙啞冰冷話聲道:“看看。”
那絕色少女應了一聲,俯身把手深了下去,旋即直腰急急說道:“娘,他還活著,口中有一絲鼻息……”
那沙啞冰冷話聲冷哼一聲道:“那就要咱們費事了,殺了他!”
那絕色少女一怔道:“娘,您說什麼?”
那沙啞冰冷話聲道:“娘說殺了他!”
那絕色少女眉鋒一皺,道:“娘,您怎好……”
那沙啞冰冷話聲道:“怎麼,心軟下不了手麼?”
那絕色少女道:“那倒不是,只是這個人跟咱們無怨無仇,咱們不救他倒也罷了,怎麼好再向他下手……”
那沙啞冰冷話聲道:“那麼你往後讓讓,讓娘像殺那些富生一樣地給他一下。”
那絕色少女一驚沒動,忙道:“娘,別,您千萬別……”
那沙啞冰冷話聲喝說道:“冰兒,我叫你讓開!”
那絕色少女叫道:“娘,您……”
那沙啞冰冷話聲厲喝說道:“冰兒,你敢不聽娘的話麼?”
那絕色少女花容一變,道:“娘,冰兒不敢……”
那沙啞冰冷話聲道:“那就往一旁站站。”
那絕色少女猶疑了一下,道:“娘,這樣好不?咱不救他,您也別殺他,我把他送出山澗去,任他……”
那沙啞冰冷話聲厲喝說道:“不行,娘不許,讓開。”
那絕色少女花容又一變,悲聲說道:“娘,冰兒求求您,只這一次,他一定是從上面失足跌下來的,也許他有家,他有爹娘,有妻兒……”
那沙啞冰冷話聲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只知道可憐別人,別人可不知道可憐咱們,多少年了,咱們是怎麼過的……”
絕色少女道:“冰兒知道,可是害咱們的又不是他!”
那沙啞冰冷話聲道:“那有什麼兩樣,我痛恨他們,痛恨他們每一個,恨不得把他們都殺光,把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絕色少女悲聲說道:“娘,咱們應該只痛恨害咱們的人,不應該遷怒於無辜的人,冰兒剛才也說過,他可能有家,有爹娘,有妻兒,他許他的爹娘,妻兒正在焦急地等他回去……”
那沙啞冰冷話聲冷哼說道:“我知道,可是我不管那麼多!”
那絕色少女道:“娘,冰兒求您,只這一次,冰兒頭一回求您……”
那沙啞冰冷話聲說道:“冰兒,只這一次?”
那絕色少女忙點頭道:“是的,娘,只這一次!”
那沙啞冰冷話聲說道:“以後娘再殺他們,你可不許管!”
那絕色少女遲疑了一下,旋即點頭說道:“娘,冰兒答應……”
那沙啞冰冷話聲說道:“誰叫你是娘的女兒,娘的命根兒,好吧……”
那絕色少女神情一喜,顧不得說話,轉身彎腰,從枝葉中托起了一個軟綿綿的人,正是摔落崖下的司馬傑,正待騰身。
只聽那沙啞冰冷話聲說道:“冰兒,你說他還有一絲鼻息?”
那絕色少女轉過頭來應遵:“是的,娘。”
那沙啞冰冷話聲說道:“把他帶上來,讓娘看看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絕色少女神情一震,代道:“娘,冰兒說過,他像個讀書人……”
那沙啞冰冷話聲說道:“冰兒,娘既然答應了,就不會拿他怎樣的!”
那絕色少女遲疑著道:“冰兒知道,只是您要看他……”
那沙啞冰冷話聲說道:“冰兒,難道你連娘都信不過麼?”
那絕色少女搖頭說道:“不是,娘,冰兒怎麼會,又怎麼敢……”
那沙啞冰冷話聲說道:“那就把他帶上來,讓娘看看!”
那絕色少女遲疑了,突然騰身而起,飛一般地直向她適才射落處掠去,手裡托著個大男人,她的身法能跟適才一樣地輕盈靈妙。
只一轉眼間,她已隱入了那片黝黑的林木中。
假如沒有茂密的林木擋著,任何人不難發現這兒有一半個人高的漆黑洞穴,那絕色少女托著司馬傑,彎著腰一閃沒入了這洞穴之中。
司馬傑在昏迷中,人事不省,要不然他也定能感覺出這絕色少女托著他一路東灣西拐地往裡走。
這個洞穴不算深,可也不淺,走了約模有五六丈,眼前已現燈光,再一轉,眼前立即大亮。
所謂大亮,也只是比漆黑的外面略微亮了些而已,比起人家一般的燈光,這光線卻微弱得可憐。
眼前已是洞底,成圓形,地上兩片乾草,乾草上鋪著兩塊獸皮,兩塊獸皮的中間,擺著一個破飯碗做的油燈。
除此,別無長物,什麼也沒有了。
一塊獸皮空著,另一塊獸皮上坐著個人,坐著個身穿黑衣,骨瘦如柴的中年婦人,她盤膝坐著。
她,長後風目,鼻小,嘴,無一不像眼前的絕色少女,然而,她憔悴,她瘦,臉上佈滿了皺紋。
當然,那是無情的歲月使然。
看這婦人的年紀,這黑衣婦人頂多三十多歲,不會超過四十,可是看上去她卻顯得比她的年紀要蒼老得多。
這就不該是無情的歲月使然了。
或許,她受過什麼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