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法老的寵妃‧前傳》(ⅤⅠ)
古埃及的一年被分為三個季度,尼羅河氾濫的阿赫特季,代表著耕種的派裡特季以及意味著收穫的蘇穆季。在阿赫特季的第二個月舉行的奧帕特節,是古代埃及最為重要的節日之一。在那一天,阿蒙神的神像將從卡爾納克神廟裡被請出,置入花船頂部的神龕,再由祭司以及顯赫的貴族們由肩扛著,從卡爾納克神廟走到底比斯神廟。
以現在的算法,這段距離大約為三公里左右,一般來講,道旁將會擠滿祈願和請求占卜的民眾,而顯貴與祭司們組成的遊行隊伍也十分浩蕩。
這是奧帕特節最為重要的一部分。往往節日的慶祝會持續二十天甚至更久,其間法老會分發大量的麵包和酒給他的子民,以達成普天同慶的盛況。
艾薇所看到的,正是奧帕特節最為熱鬧的一部分。底比斯的民眾們都穿著自己最整潔的衣服,熙熙攘攘地站在由卡爾納克神廟通往底比斯神廟的道路兩旁,炙熱的陽光帶不走他們臉上興奮的表情,他們開心地交談著,對即將到來的花船引頸以待。
在過來的路上,比非圖從尋常百姓購買衣服的攤位上買了件乾淨的白色亞麻短衣換上。之後他滿意地看著艾薇,嘟囔了一句:「現在就很合適了。」
艾薇愣愣地看著他。
他便笑,指指她,「每次見你,你都是白色的裙子,一塵不染的樣子,就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似的。」
艾薇繼續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擰過她的頭,「別看我,你看,花船就要過來了。」
周圍的人潮迸發出巨大的歡呼聲,由高官顯貴以及祭司們組成的遊行隊伍向這邊走過來了!
為了顯示對阿蒙神的尊敬,他們今日都是一襲白色的亞麻長衣,但是每人卻戴著色彩豐富的各式首飾。艾薇不由被那些人們佩戴的裝飾品深深吸引了,綠鬆石、橘紅瑪瑙、紫水晶、綠色土耳其玉、長石、青金石、石榴石、石英、珍珠母貝,鑲嵌在銀或象牙製成的手鐲、頸飾、胸披、戒指上,色彩斑斕而炫目,卻和諧與華美,艾薇彷彿落入了斑斕的百寶箱。
比非圖以為她對這些達官顯貴的身份好奇,於是就站在艾薇身邊,耐心地為她介紹起隊伍中的人。
「那一群額前有金色髮飾的青年,是我的王兄王弟,那額前的髮飾,是他們作為嫡系王儲身份的象徵。」
「身扛花船的這一列光頭白衣戴長綠鬆石頸飾的人,是底比斯的祭司們。為了保持潔淨,他們不可以蓄有任何毛髮。」
「但是那個人,他就有一頭好漂亮的長頭髮。」艾薇伸手過去,指向站在花船前方的黑髮少年。少年的嘴角蘊含著微微的笑意,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閃著飽含智慧的光芒,他不緊不慢地走在隊伍的中間,身上隱隱地暈出彷彿陽光流水一般的淡淡氣息。
比非圖笑著回答:「那是禮塔赫,卡爾納克神廟的祭司,因為是我身邊的人,會幫我處理一些政事,所以就還留著頭髮。」他頓了頓,「你不要因為他好看,就亂想。」
艾薇笑出了聲,「我亂想什麼啊,我還沒說你……」腦海裡突然劃過了早前見到的珞,心裡驟然有一絲不快,但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她於是強迫著自己抬頭,繼續看向遊行的隊伍,沒想到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名少女。
她的寶石華麗耀眼,是整個隊伍裡最為奢華的,甚至比過了比非圖的兄弟。她笑著,站在一個鬍子花白、氣質儒雅的男人身邊,有些傲氣地對著周圍的民眾揮揮手。
「那個,不是你的小女朋友嗎?」她脫口而出,全然不顧自己的語氣裡有了些不快。比非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在看到珞‧珂布敏‧多克裡的那一剎,他的臉倏地沉了下來。
「她不是我的戀人。」他握住艾薇的手用了些力氣。
艾薇沒有回話。
他不由有些惱了,雙手扣著她的肩膀讓她轉向自己,「你不用懷疑。她的名字是珞‧珂布敏‧多克裡,你難道沒聽說過相‧多克裡的事情嗎?你沒聽說過多克裡在朝的權力壓過老臣西曼,沒聽說過他與將軍塔塔勾結成黨一手遮天,沒聽說過他私自販賣軍馬給古實的反動勢力?多克裡趁著父王在外忙於征戰,愈發囂張。」
他幾乎有些怒不可遏,「就連他的女兒,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女孩就能把百姓嚇得大氣不敢喘一下!」
他的尾音被民眾又一次亢奮的高呼吞了過去,他琥珀色的眸子裡閃爍的不再是艾薇一直見到的那種純淨的、充滿著憐惜的光芒,而是一種狠鷙的、陰霾的、彷彿要置人於死地的冰冷。
「我要殺死相‧多克裡,我隻告訴你,你記住,或是隱忍、或是淡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清除朝中的蛀蟲,這樣,法老的統治才會長久,民眾的笑容才會永遠像今天一樣綻放。」
艾薇看著他,他的面孔驟然變得熟悉又陌生,凝近卻又遙遠。
他的心底,懷著如此宏大的夢想,他的心裡有著埃及數萬公頃的土地、有著無數的民眾——她似乎可以看到,那條通往埃及至高權力的路,正在緩緩為他而展開。
他是為這個國家而存在的,他是屬於這太陽王國的,神授之子。
這是他的宿命,不管這一路充滿多少險阻、染滿多少血腥、將會多麼孤獨,他必須走下去,沒有人有權力阻攔他,更沒有人有能力阻攔他……
胸口猛地一跳,牽動了每條神經,竟引出隱隱陣痛。她不由看向天空,深深吸氣。
「陛下——」
「陛下萬歲——」
「感激陛下賜予我們的麵包和酒——」
法老‧塞提出現在了遊行的隊伍裡,他身邊站著華貴雍雅的婦人,荷魯斯的頭飾和蓮花的手杖暗示了她至高無上的身份。恢復了平靜的比非圖帶著微笑,在艾薇耳邊輕輕地介紹,「那位,是我的母后——圖雅王后。」
艾薇頷首,眼裡帶著幾分崇敬,而再往後看,她的身側站著一名相貌較為奇特的女子。細嫩的白紗長裙將她玲瓏有致的身體包裹了起來,頸間的黃金裝飾更顯高貴尊雅,深紫的眼影將眼睛襯托得細長而美麗,但是她與四周的景色與人物是不協調的。並不是因為她的美麗或者尊貴,而是她的相貌。她的皮膚白得好似蓮花,她的頭髮是美麗的銀色,在陽光下閃耀著鑽石一般的光芒,而她的眼睛,則是淺淺的灰色,中間深黑的瞳仁甚至會顯得有幾分突兀。
但是艾薇卻覺得她與自己是極為相像的。她們並不完全一樣,但是卻給人感覺就好像在一個全部是A的世界裡,出現了兩枚其他的字母。而她們就是那兩枚孤單的其他。
她或許,也是掉落入這個夢中的人。
看出艾薇對那銀髮女子的好奇,比非圖不由有些不情願地開了口,「那是伊笛殿下,我父王的側室。」艾薇敏銳地從比非圖的語氣裡聽出暗藏著的隱隱蔑視。比非圖心裡並不敬重這位「伊笛殿下」。腦海裡隱約記起之前他曾經說過的一名外國的女人,獨佔了他父親的寵愛,妖言惑眾,喧賓奪主。想必,說的就是這位伊笛殿下吧。
但是艾薇不覺得這個女人像比非圖說的那麼糟糕,她甚至在她身上讀出了令人熟悉的感覺。
就在那一刻,被人群遠遠隔開的伊笛,彷彿感到什麼一般望向了艾薇,淺灰色眼睛中細立的黑色瞳仁在看到艾薇的那一刻驟然縮緊,她從容的表情變得緊張而凝重,讓艾薇幾乎可以確認,她在看自己。
說不定,這是從夢中回到現實的契機。
艾薇的手心不由微微沁出汗水,她對比非圖說:「我要和她說話。」
「你在說什麼?」
她不轉頭,水藍的眸子就好像生了根一般地一瞬不瞬地看著伊笛殿下,「我要和她說話,請你幫我,我要和她說話!」
遊行的隊伍停下來了,塞提伸出雙手示意民眾安靜下來。邁入中年的第十九王朝的第二位法老,奠定拉美西斯二世穩固江山的善戰法老,他頭上所戴的紅白相間的王冠象徵著上埃及與下埃及的「兩權合一」,佩戴著在正式場合所需使用的假鬍鬚,雙臂交叉放於胸前,手裡分別握著金鉤和權杖。
他緩緩開口,厚重的聲音帶著一絲硬朗的嘶啞——
「阿蒙‧拉神賦予埃及無窮的生機,
哈托爾女神用她神聖的角帶給埃及熱情的太陽,
荷魯斯神捍衛著我們萬物仰仗的正義,
歐西裡斯神指引我們前往另一個世界。
這就是我們的國度,
屬於太陽的國度。
讓我們膜拜感激,
滋潤萬物的尼羅河,
肥沃豐饒的土地,
造就萬世永存的埃及……」
民眾們的歡呼如潮水般猛烈地襲來,塞提居高臨下,如同雄獅一般,俯視著腳下處於一種過度興奮狀態的民眾們。四周洋溢著過於激烈的情緒,艾薇艱難地向前擠去,她想要站到離花船更近一點的地方,不是為了爭搶即將開始的問卜,不是為了看清楚塞提,她要靠近伊笛一些,她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
就在這一刻,一個與和諧氣氛十分不和諧的叫喊聲在人群中響起,那扭曲的、幾近尖銳的聲音引發了短暫的沉默,緊接著,歡愉的呼喊變為了恐懼的尖叫,人群開始莫名地騷亂了起來。
「巨蟒……巨蟒開始吞噬阿蒙‧拉神……」
「太陽神要被巨蟒吞進腹中!」
周圍的人瘋狂地朝著與花船即將通過的甬道相反的方向湧去,拚命地尋找著各種掩體,艾薇瘦小的身體被人流擠來擠去,讓她幾乎無法呼吸。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的時候,手肘被比非圖用力抓住,隨即她就被捲進他的懷裡,牢牢地護在他的身邊。
他的眼裡也帶著一絲焦急,「祭司院沒有預測到這件事情,目前的情況十分不祥,你跟著我避避吧。」
艾薇不由有些不解,他便豎起一根指頭指指天。艾薇隨之抬起頭,明明是正午時分,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然而,刺眼的金色陽光卻就這樣漸漸地黯淡了下來。艾薇眯起眼,迅速地掃向太陽,金色的圓輪彷彿被什麼咬去了一口,漸漸地,一點一點地被吞噬著,變為了濃濃的黑色。她垂下眼,方才強烈的金光彷彿依然刺激她的眼睛,眼前一片繁亂,眼球疼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但是她看到了,太陽正在慢慢消失,那是一個令人十分驚奇的景象,然而,不知為何,發自內心的,她彷彿並不懼怕這樣的現象。而此時,眼前慶典已經亂成了一團,人們尖叫著,祈禱著,祭司們紛紛放下花船,瘋也似的向四處散去,貴族、王子、大臣此時也都不顧一切地分散開來。不遠處神廟廊下的暗影裡,有人跪倒在地上,喃喃地唸誦著什麼。但是她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如此恐慌。
猛地,腦海裡有一個信息格外明確,「比非圖,你要保護你的父王,可能會有危險。」
正要拉著她走開的比非圖突然意識到了這點,他剛要看向塞提,卻只見身邊猛地有一個矮小的身影衝了出去,直奔花船上不及離開的塞提。
「該死!」比非圖不由詛咒一聲,他快速囑咐一句讓艾薇盡快避難,便抽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寶劍,靈巧地躲避著瘋狂的人群,快速地追著那瘦小的身影往花船上衝去。
艾薇連忙隨著他的身影,一邊小心地尋找人流中的縫隙,一邊也向花船靠近。
只見比非圖已經趕上了衝向塞提的刺客,他側身擋在自己的父王前面,抽出寶劍,毫不留情地揮向那矮小的刺客。等等,那個刺客雖然蒙著臉,但是艾薇知道,那並非身材矮小,而……那是個孩子,或許只有十歲左右的孩子!
這位刺客年紀雖小,但是卻出手狠毒,劍劍都直奔比非圖的要害,招招都足以致命。艾薇不由擔心得幾乎連呼吸都忘記,更是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正猶豫間,身邊又閃過一個人影,她緊張地看過去,卻是紅髮的孟圖斯。
她這才有些放心,孟圖斯不愧是比非圖身邊的侍衛,他身手矯健,隻幾步就趕到了比非圖的身邊,二人一同用劍,很快就將那孩子逼到了絕地,將他的武器挑落在地。小孩不由低聲詛咒,靈巧地扭轉身形,從花船上一躍而下,直衝著艾薇的方向就跑了過來。
艾薇還來不及反應,那孩子似乎已經到了她的眼前,面孔完全被黑布遮掩,深陷的眼睛裡不帶有半絲感情,就好像沒有生命的無機物一般,他舉起了右手,手指緊緊合攏、向前,彷彿要將眼前擋著道路的艾薇清除一般。
比非圖已經變了臉色,他先孟圖斯一步跟著也跳下了花船,嘴裡不由快速地叫著:「孟圖斯,保護父王,禮塔赫!禮塔赫!」
猛地,艾薇眼前一晃白色,一隻修長的手從一旁緊緊地扣住了那個孩子的手腕。少年緊閉的手指前是極為堅硬、幾乎發黑的指甲,在被那隻手擋住之前,這猙獰的黑色,離艾薇的胸口,只餘數釐米。艾薇不由背脊一陣發寒,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她仰首一看,替她擋過這一劫的竟然就是剛才佇立人群中如同陽光流水一般沉靜的年輕祭司。
那名如同陽光一般溫暖,卻似流水一般冰冷的俊美少年,看著那個孩子,突然,露出一個美麗得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微笑。那孩子一失神,只一秒,一把劍已從他後心刺入,穿透了他的身體,鮮血隨著劍身噴出來,落在艾薇潔白的裙子上,化為刺目的點點殷紅。
「殿下,還不能殺他。」禮塔赫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溫柔寧靜,如同從未被任何事情驚擾的溪水,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清冷的姿態。
比非圖正要將劍體抽出來,聞言,卻停了手,但只考慮了一秒鐘,他便又轉動劍身,眼看著那個孩子一口鮮血滲過蒙面布,流淌下來。
「拉開。」他簡單地下命令。
禮塔赫便拉起蒙面布一角,一用力,那孩子的面孔便暴露在漸漸暗去的陽光之下。
那是一張稚嫩的、極具外國風情的孩子的臉,眉骨很高,眼窩深陷,小小的嘴巴緊緊地抿著,嘴角流下的血已經漸漸化為黑色。
比非圖不屑地哼了一聲,將劍從他的身體裡抽了出來。
「已經自己服毒了。以色列人,居然連這樣小的孩子都當做殺手來訓練。」
禮塔赫跟著鬆開手,小孩的身體當即就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一般,癱軟了下來,宛若一團稀軟的泥,融入了艾薇面前的土裡。禮塔赫對比非圖恭敬地一拜,彷彿絲毫不介意死在自己腳下的只是個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的孩子,他只是依然靜靜地展露著他一如既往的笑容,「殿下快去避避吧,等阿蒙‧拉神出來之後再做打算。」
比非圖「嗯」了一聲,彎腰拉起刺客身上的衣布,淡漠地將自己劍上的血污抹淨,隨後收入身旁的劍鞘。然後對著艾薇伸出手來,「快,我們去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