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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退休日記》第90章
第 90 章

  衙門前, 階上階下擠著許多看熱鬧的人。

  城防營眾人鬧了整日, 在街前不斷喊冤叫屈, 擊鼓告狀, 要求官府嚴懲凶徒,以慰忠勇護城的軍心。

  街上一傳十, 十傳百, 往來走動的行人和商販基本都將故事來回聽了數遍:「我們城防營盡忠職守, 進出城門的不論貴賤, 都得接受盤查。那朱家好大的臉,遠近各縣都實行宵禁的時候,他硬要強闖城門, 凶巴巴的縱僕傷人,打傷我們好幾個兄弟。……淩校尉好心過來勸一句, 給他們朱家主僕圍住,不知如何動了手,淩校尉就躺在了地上, 血流成河啊!城門前那石板路的縫隙裡, 都填滿了人血。這朱家何其可恨!也不知仗了誰的勢,竟在我們盛城撒起野來!你們說,這種人當不當公審嚴懲?」

  人群中自有激憤者高聲回應:「自當嚴懲凶徒!」

  不遠的馬車上, 豐鈺陪文夫人坐在裡面,文夫人放心不下, 頻頻將簾子撩起, 舉目朝那邊觀望。見人群忽而一靜, 接著重新騷動起來,豐鈺知道,是文心被押送出來了。

  文夫人明顯有些擔憂,指甲緊緊扣在車窗邊沿。抿唇朝那頭凝望。豐鈺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無言地安撫陪伴著。

  文心衣飾整齊,面容憔悴地從後堂被提出。見罪犯是個女人,雖她低垂著頭不大看得清面容,單看氣質,也知是個俏麗柔弱的婦人。

  旁觀人□□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樣一個小婦人,大腿還沒當兵的胳膊粗,能傷了人命?」

  「這是從犯吧?說不定還有別的犯人。」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難不成這婦人是個有功夫在身的?這是朱家什麼人?瞧這氣度可不像個使喚的僕婦,莫不是……」

  「噓,沒見文家二爺在麼?那是文家大姑奶奶!臨城朱家的長房長媳!」

  「喲,不會吧!朱家男丁惹了禍事便罷了,這女人怎還摻和進來了?倒是第一回見這些大家貴婦給官府拿住,這可有趣了。」

  文心低垂了頭,背對著人群,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以為自己會很從容,原來不是。她緊張,緊張得手心都是汗。從小到大她都不算頂安分的姑娘,性子外向,心裡是藏不住事的,感情充沛,也容易衝動,她從來不是個善於謀劃的人。這次事可謂是她人生中最叫人瞠目結舌的一場大戲。她沒試過,心裡著實沒底。怕自己給人唬住,不小心說了真話出來。又怕事情有轉機,萬一該解決的事情沒解決掉,反添了其他煩惱……她緊緊攥著拳頭,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遠處的人群外有小範圍的騷動。文嵩心亂如麻地看了一眼,眉頭當即緊蹙起來。

  朱子軒!

  朱子軒騎在高頭大馬上,穿著一身寶藍錦袍,身畔跟了不少侍從,雖面色不虞,但這陣仗卻頗有點威風八面的氣派。

  人群中不知是誰眼尖,將朱子軒認了出來。

  「看看,那就是臨城朱家大爺,朱子軒。」

  「聽說沒,這朱大爺可不是來替妻子陳情的,是來做證人的!」

  有人咂舌道:「這怎可能?聽說還是他先挑起來的事兒呢,怎麼他倒沒事人兒一樣?不說護著自己媳婦兒,當什麼證人?你瞎說的吧?」

  「誰瞎說的?不信待會兒你看著!聽說這證詞昨兒就寫好了畫了押,待會兒知府大人出來,准要貼出來給大夥兒看,你甭急,瞧好戲吧!」

  說話的不知是哪些人,個個兒嗓門兒都不小。縱是人群中窸窸窣窣的低語不斷,這些話仍是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朱子軒漲紅了一張臉,強自鎮定地下了馬,給從人扶著上前。

  文心似有感知,她回過頭來。

  經由一夜的囚禁,朱子軒以為文心狀態必然很差,讓他略感意外的是,文心除了眼睛紅腫,面容蒼白,衣裳卻還很整齊,身上也沒有換囚服,仍是乾乾淨淨的模樣。

  這是不是說明,她並沒受什麼苦。亦不曾有人侵擾她……

  囚牢中的女犯會遭遇什麼事,朱子軒是有所耳聞的,看到文心尚好,他心底不由鬆了口氣。

  好在好在,她沒有失節,沒有在身份還是朱家大奶奶的情況下,給他帶來什麼恥辱。

  他羞愧的不敢看文心。心裡不斷用朱太太勸他的話來寬慰自己。

  「……你得在她定罪前跟她撇清關係。她不再是咱們家的大奶奶,那她生死榮辱都與我們無關……切記要快,莫要婦人之仁……」

  朱子軒抿住嘴唇,人群中不知誰起的頭,竟默默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他腳步沉重地向前走,從懷中掏出一隻信封模樣的紙張。走到文心面前,他俯下身子,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猶豫地開口:「文氏……你殺傷人命,跋扈兇殘……」

  他說的很艱難,看也不敢看文心。

  人群中有人把他的話傳開去,頓時猶如投石入水,驚起了漣漪。

  「嘖嘖,朱家這是要大義滅親?」

  文嵩氣白了臉,憤怒地衝入人群,他要揪住那不是人的東西,狠狠的給他幾拳!卻不知誰在後面將他一把拉住,一轉頭,身邊不知何時蹭過來三四個彪形大漢,穿著短打衣裳圍在他前後,剛巧阻住他的路。

  文心仰起臉,怔怔地看著朱子軒。

  她聲音顫顫地,帶著叫人悸動的可憐,「相……相公?」

  「文氏!」朱子軒打斷她,「我……飽讀聖賢書,視國法禮教為天,今日……你行此惡,犯此錯,我朱家,萬萬不敢姑息……我……」

  他哆裡哆嗦地將手上的紙丟給文心,別過臉去,不敢看她透著絕望的眼睛。

  「從……從今日起,你再不是……不是我朱家婦……,待會兒公審,我……我自會將昨夜實情,一五一十地與大人交代清楚……」

  文心呆呆地垂頭看著飄過眼前、落在地上的紙。

  她伸手去拿,被鎖鏈縛住的雙手,那麼瘦……朱子軒不忍心看,他別過頭,早紅了眼圈。心在滴血,不忍心,也不情願。可他別無他法,他必須這麼做,才能保全他自己,保全他家。

  「朱子軒,你是何意?事情是你惹出來的,你這時卻來撇清關係?你是不是男人?」文嵩前進不得,隔著人群大聲朝他喝罵。

  「不指望你護著妻兒,至少不要在她傷口撒鹽了!她若不是為了你,她一個婦人,怎可能抛頭露面與人爭執?朱子軒,你還是人麼?你說的是人話麼?」

  朱子軒抿唇不語,臉色越發泛紅,好想尋個地縫鑽進去。

  文心廢了好大的勁兒才從地上拾起那張紙,又緩緩的翻開來。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一滴滴的打濕了手裡的紙。

  人群看不見上頭字跡,卻聽她用泣血般的悲絕聲線道:「相……相公,你要休我?」

  她不敢相信,睜著大大的淚眼仰頭看著朱子軒,「相公?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我……我做錯了什麼?我為朱家……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年家裡手頭緊,是我抵了鋪子……」

  朱子軒沒想到她會當眾說這個,臉上掛不住,生怕給人聽了去要對他指指點點,他連忙厲聲呵斥:「我與你已經沒什麼好說!休書拿好,我和你再無關係!你……你好自為之!」

  「不!不!」文心伸手攀住他的衣擺,搖著頭道,「你不能這麼對我!我為你……我為你扛下這罪……你卻……」

  「你胡說!」朱子軒如驚弓之鳥,這時才知道母親所言果真不假,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文心這麼容易就把實情說了出來,若再上些刑罰,她還不立時全招了?

  好在他早預見了先機,當即正色道:「文氏,你不能因我休了你就對我懷恨在心!人的的確確是你殺的,你不能因愛生恨,反過來冤我!青天白日休要說些渾話!念在過去情分上,我自替你與大人求情,望你莫再苦苦掙扎,妄想逃避罪責!」

  文嵩幾乎要氣瘋,他揮著手朝這邊大罵:「朱子軒,她是你八抬大轎迎娶回去的正妻!這罪還沒定呢,你就急巴巴地撇清關係?我早該親手捏斷了你的脖子,我文家閨女,不圖錢財名利地嫁了給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們的!」

  文嵩的嘶吼聲透過喧鬧的人群傳了過來,文心閉了閉眼睛,緩緩從地上站起身。

  「相公……」她伸手,想抓住朱子軒的袖子。

  朱子軒一把甩開手臂,退開數步,遠遠的避開了她。

  文心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她哀哀地道:「相公……真要做到這一步麼?」

  「我對你不好?我不孝敬公婆?我沒有善待姑子和叔叔們麼?我與妯娌不睦了嗎?還是……還是我多言……惡疾……無子?」她捂住臉低低地哭道,「無子,這你不能怪我啊!是你推的我!是你為了別的女人與我置氣,推了我!把我還沒出世的兒子害了啊……相公!這也怪我麼?」

  朱子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文心說話聲很小,可不知怎麼,人群中總有那耳尖的人,把她說的話都聽了進去,還大聲地講給別人聽。生怕別人聽不懂,到必要時還特地解釋幾句。

  朱子軒攥著拳頭道:「你……你休要再說這沒用的話!事已至此,我勸你認命的好!將來……將來我……我還可勉強替你上柱香……」

  「朱子軒,你他媽的王八蛋!」他連上香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是算准了文心必死,所以不願家裡出個被砍頭的媳婦,才在審判前急巴巴地來休妻嗎?文嵩氣得罵到破音,喉嚨幹痛幹痛的,眼淚都跟著落了下來。。

  「好……好……」文心閉著眼哭了片刻,待她重新張開眼,眸中多了一絲篤定。

  「相公……不,朱公子,請恕這封休書,我不能接受……」

  她緩步朝他走進,也距人群更近了。

  她慢慢的,用平靜的聲音道:「我文氏,自嫁入朱家,生女二人,孝敬翁姑,無病無疾,娘家對朱家亦助益良多……」

  「你……」

  「你想說的已經說完,為何我不能說?」文心陡然拔高音調,怒視朱子軒。

  她語速加急,沉沉地道:「天隆十九年,朱家遭逢大難,欠債無數,周轉不靈,我從嫁妝中取出銀錢兩萬,並鋪子兩間,抵給債主,替朱家轉圜。此事那債主自知,我自己也留了收條在手,此事抵賴不得。如今我非是要索回當日數目,只想你記著,我文氏從來不是托賴你朱家!」

  「天隆二十年四月,你第二回春闈落榜,眼見入仕艱難,是我父親給你機會,將你接到身邊悉心教導,並將你介紹給白鷺書院掌院先生,著你從文書做起,慢慢開始輔佐學政……你有今天,我娘家是否全無寸功?」

  「兩年前,你以外出遊學為由,開始在外與來歷不明的女子廝混,背妻忘女,不顧臉面將庶長子生了下來。是我提議,將那母子倆接入府中,給予名分。昨夜事發,我與你急忙出城,難道不是為了去看顧你那生病的庶子?為人嫡母,我可有短了她母子什麼?可有對不起她?又何處對不起你?」

  她接連說了許多,幾次朱子軒想插嘴打斷她,都沒能成功。她眉目森然,面色是從未見過的冷。此刻在他面前怒陳前情的人,是如此陌生。

  他張口結舌,無從反駁,聽文心冷笑道:「我事事盡責,做足了為人正室的本分,敢問你憑何休我?我觸犯國法,行兇傷人?如今衙門尚未有所論斷,你憑何給我定罪?」

  「你……你夠了……」

  「沒有夠!朱子軒,我不接受這休書!七出之條,我一條未犯,你沒資格休我!」

  「你……你牙尖嘴利,不敬相公,更……」

  「我為你頂了罪,換來什麼?我為你捨了性命,你是如何待我?」

  她淚流滿面,搖著頭一句句逼問:「你自己說……你自己說,我何嘗對你不起?我憑何要被休棄?你說,你說啊!」

  人群中議論不斷,有人大聲道:「怪不得,怪不得!前幾年朱家元氣大傷,幾乎倒臺,難怪能撐過去,依舊過著太平日子!原來朱公子如此善於吃軟飯啊!竟還厚顏無恥地擺出這正義姿態來休妻?天下哪裡有這麼豬狗不如的畜生?」

  人群中一聲高過一聲的咒駡、聲討、譏笑,叫朱子軒幾乎站不定腳。他回過頭,擺手道:「不是,不是,沒有,我沒有!」

  「朱子軒!」文心一把扯住他袖子,厲聲道:「你想與我劃清關係,可以!和離!」

  「你和我,此刻當著大家,和離!從此兩不相欠,各奔東西!我不拖累你朱家聲名,我不耽誤你再婚再娶!」

  朱子軒根本沒聽清她所言,他被圍觀人眾罵的滿頭汗,耳中嗡鳴,什麼都聽不清。

  文心回身朝堂中師爺行了一禮:「請借紙筆一用。」

  此刻群情激憤,沒人注意為何這審判現場州官遲遲不至,師爺又為何願意縱容這犯人。

  很快紙筆給遞了過來,文心執筆飽蘸了墨汁,和著眼淚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

  「文朱聯姻九載,共度朝夕千數,今時義絕恩斷,願棄往昔姻緣。從此兩廂作別,塵土各歸其路。財物各還其所,餘生再無瓜葛。」

  她將紙張一揚,將筆塞入朱子軒手中,「請你署名,朱公子!」

  朱子軒下意識朝那文書看去,他讀了兩遍才明白過來文心是什麼意思。

  他張著嘴,想說些什麼,正在這時,身後驚堂木忽然被拍響,震得他一哆嗦。

  劉大人不知何時從後堂走了出來,衙差立了肅靜牌,將閒雜人等驅逐下臺階。

  劉旻寒著臉道:「犯婦人文氏何在?」

  文心上前行禮,並不出言。

  劉旻喝道:「你可認罪?」

  文心抿了抿嘴唇,下意識看了朱子軒一眼。

  他手裡還拿著那張和離書,一臉複雜表情,眼中微露哀求之色,盼著她認下來,千萬不要再連累他……

  文心垂下頭,沒有說話。

  朱子軒緊繃著一顆心,呼吸都急促起來。

  劉旻蹙了蹙眉:「犯婦文氏,你可認罪!」

  文心猶疑道:「我……」

  「大……大人!」人群中,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人越眾走了出來。

  「昨晚事發,小人恰好在南城門外的巷口,目睹了事發經過。」

  眾人眼光齊刷刷朝他看來,見他拱手道:「不光小人,還有小人的幾個夥伴,都瞧見了……」

  「那……那倒下的人,不是這婦人推的。」

  劉旻把眼一橫:「何處來的刁民?膽敢擾亂公堂?」

  那人一撩袍角,直直跪了下去:「小人……小人不敢!只是這朱大爺人面獸心,所行之事太讓人瞧不過眼,小人實在看不得好人被冤,所以不及事先向大人通傳。小人願受任何責罰,也要替這無辜婦人說句公道話!」

  人群中炸開了一串串的疑問和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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