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豐鈺推拒了要去上房請任媽媽代為向安錦南致謝的提議。
她是個普普通通的閨中女子, 即便生活中對什麼人有所得罪, 也不至於埋伏下此等陷阱行刺於她。顯而易見, 事情本就是衝著安錦南來的。
在初初安錦南以身相替代她受了那一刀時,她也曾震動不已, 心悸不已。可待安錦南做出後來那些事後,她滿心的感動震驚都化成了怨念,變得彆扭難受起來。
像有什麼東西硌在心頭,怎麼都不舒服。
不知從何時開始, 她的一切都開始與他扯上關係。
補品藥材流水價兒搬進壽甯軒, 小環第一回代她收禮, 就是如此大手筆的, 整個人都緊張得不行,點數了一遍又一遍, 總怕忙中出錯。
搬抬東西的,幫忙點數的, 做冊記錄的, 無不是喜笑顏開。
嘉毅侯三字在盛城是太不可忽視的存在, 如今更兼了鹽政,盛城上下誰不看他眼色過活?
當初光是得知豐鈺可能與嘉毅侯府的五姑娘交好, 豐家上下就已十分激動,如今卻是直接攀上了嘉毅侯,他們怎麼能不喜出望外?
最難得的是, 似乎嘉毅侯還十分看重豐鈺。焉知豐鈺哪一天, 就能飛上枝頭變了鳳凰?
嘉毅侯前頭的夫人, 不就和豐鈺差不多的出身?若要細細論之,除卻豐鈺年紀稍大些,身家背景,半點不比當初的冷氏差。
最後一箱東西抬入庫房時,豐郢領著段清和到了。
「清和與二舅要回臨城,聽說你傷了,特來瞧瞧。」
段清和手裡捧了一盒吃食,訕然笑道:「在天香樓買的幾樣點心,已經冷了,莫用了……」他適才在院外,親眼瞧見安錦南送來的禮一樣樣抬進庫房。那樣大的手筆,將他帶來的東西顯得異常小家子氣。
豐鈺抿唇笑道:「正餓了,表弟來得正是時候。」侍婢上了茶,三人分賓主坐了,氣氛稍有尷尬。
豐家剛剛拒絕了段家的提親,說是豐鈺在外十年,好容易回來,不捨得她太快出嫁。老太太那邊也離不得她,想留她兩年。
這些話若是在她剛剛回鄉時說,外人只會讚歎豐家重情意,如今拿這種話來推拒求婚,明眼人誰看不出是為甚?
一個未嫁的閨女和嘉毅侯不清不楚,來求親的又是抱著什麼心思上的門?
豐鈺借著喝茶的動作,自然地掃了眼段清和。
他瞧來有些無精打採,平素神采飛揚的眸子蒙了暗淡的陰影。和豐郢說話時,雖勉強掛著笑,那笑意卻未曾蕩開,淺淺勾在嘴角,有些用力的維持。
被拒了婚事,他的自尊心,怕是受不了吧?
豐鈺沒有多言,不鹹不淡的陪著說了會兒話。起身告辭時,他才挑眼,看了看豐鈺。
視線落在她面頰上,頓了片刻,語氣輕緩地道:「如今天氣越發冷了,待明年三月,外祖壽辰,表姐再回來小住一段時間,我娘和伯母都掛念你呢……」
豐鈺笑著應了,親送兩人出去。
三人一路說些無關緊要的家常,一個邀請過府小住,一個好無芥蒂地應著,討論屆時要玩什麼,吃什麼,去哪裡逛,任誰都沒有打破這虛假的溫情。
明年三月……若鈺表姐與嘉毅侯之間的傳言是真的,如何還等得到三月?屆時,怕是兩人已經有了名分,最壞也該下定了吧?
若嘉毅侯不肯給妻位,以豐家做派,估計也不會刻意拿喬,嫁了表姐給人做妾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只恨自己懦弱,來的太遲。若趕在事發前說服家中上門提親,結局會不會不同?
天空暗沉沉的,雪花漫天飄灑。
段清和回頭,見豐鈺發上落了片雪花,她近日在家中養傷,穿的是套素色的家常襖裙,纖腰盈盈數寸,顯得有些單薄。
他動了動指尖,想抬手為她拂落了發上的輕雪,手抬起寸許,想及自己根本沒有親近的資格,心中空落落的,酸楚不已,強行攥了拳頭,將手臂緊緊固定在身側。
他肖想過的美夢,該醒了。
眼前的她,並不是個需他施捨婚姻的可憐女子。
她背後站著的,是強他千倍萬倍的嘉毅侯。
心中苦澀難當,段清和仍是讓自己笑了出來,溫溫囑咐她道:「雪天寒涼,表姐仔細包養,多穿些才好。」
又說:「那點心冷了,千萬莫用了,著侍婢丟棄了吧……」
他親自排了長隊,捂在懷中小心翼翼的捧了回來,只為偶然聽人說起過,似乎是她喜歡的。
更好的東西他也有,只是覺得都沒自己走上幾里路買回來的心誠。
晚一步,錯過的便是一生。
曾以為自己可以慢慢籌謀,說服家中,待自己羽翼漸豐再來求親,方顯得珍視鄭重。
卻從沒料到,其實從一開始,她就沒在等……
豐郢遠遠立在院外,抬手支開了一旁掃雪的小丫頭。
他知道清和的心思,昨夜一處飲酒,兩人抱頭痛哭,各為自己的懦弱和難處。
豐鈺點了點頭:「表弟待我的好,我都記著。」
兩人各自說著只有彼此才聽得懂的話,就在漫漫輕雪中鄭重的作別。
那雪下了一夜,屋頂深翠的碧瓦似鋪就了一層鵝絨,樹上掛了霜花,用手碰一碰枝頭,便灑下無數的銀塵。
豐鈺在宮裡最怕的就是冬天。
井水冰涼刺骨,將手指泡進去,寒涼刺痛,沒一會兒就紅腫發脹沒了知覺。
凍瘡年年復發,便是後來做了長寧軒的掌事姑姑不用再做粗活了也不見好。多少凍瘡膏塗上去,全沒見效。今年指節處仍微微發熱犯癢,有些難受,連針線都做不得,早早抱了手爐窩在小爐邊上烤火。
屋子裡溫暖如春。窗下烘著炭道,一來是為溫養那些嬌貴的花兒,二來便是為著豐鈺的畏寒。
她還記得天隆十九年的那場大雪,積雪壓垮了錦繡齋的橫樑,有個小宮人在裡頭掃灑,抬出來時,滿身的血,將瑩白的雪地滴灑了駭人的痕跡。
群臣紛紛上諫,無奈之下,年輕的皇上下了罪己詔,歷數自己三十一條罪狀,設香案於天恩殿,求上蒼不要遷怒於百姓,降災人間。
那時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宮女,和另一個姐妹一塊兒負責刷洗天恩殿的祭台,九九八十一級臺階,她跪在上面,一遍遍將抹布投入結了冰碴的水裡,手早就僵硬麻木掉了,卻不敢不使力……
那時候真苦,夜裡哭著回憶家裡的高床軟枕,想念廚房燉的那些熱湯熱飯。
每到冬天,都像是場噩夢。以致後來在長寧軒做事時,鎮日守著貴人屋裡的炭盆,總是高度緊張著,生怕炭火熄了,那一室的香暖就不再有。
貴人也是苦日子裡過來的,兩人頗有些惺惺相惜。她盡心盡力的服侍,貴人也竭盡所能的待她好。
如今她回到家裡,雖日子並不如意,到底比那時強了些許。
貴人尚還要在宮裡苦熬完下半生,不知宮中新提上的那批人可服侍的好麼?
沉沉想著心事,小環神色複雜地走了進來。
「姑娘,侯爺又送了東西過來,太太叫您去呢。」
豐鈺怔了下,暗暗有些著惱。
安錦南究竟是想做什麼?
前兒文心過來,將如今市面上聽來的流言說給她聽,據說話本子都有了,雖沒點名道姓的說及兩人的姓名,可那什麼小宮女,莽侯爺,盛城攏共有幾個這樣身份的人?
豐鈺下地穿了鞋,無奈放下手裡捧著的手爐,略裝飾一番去了上院。
遠遠就聞說笑聲。豐太太極給面子,每回都親自招待那任媽媽,明裡暗裡誇些豐鈺的好,順帶打探一二侯爺的心思。
如今傳出了那些閒話,按理,是該過了明路給個說法了。
便是不求娶,納進門也該提前招呼一聲。
沒道理蹉跎人家姑娘,汙人家閨譽,安錦南再勢大,這點規矩道理不會不懂。
豐大太太說話的語氣極親昵,不再是客客氣氣的寒暄,在豐家眾人心裡,大抵可當嘉毅侯是半個自家人了……
小丫頭撩了簾子,豐鈺進來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炕上擺了一排的皮料子,紫貂皮,白狐裘,雀羽氅……
又有幾樣精巧的,兔毛滾邊的袖籠子,耳罩,抹額,昭君兜……
任媽媽抿嘴笑道:「都是人家進獻給侯爺的,侯爺素來不畏寒,家裡留了幾樣給姑娘們,其餘的都叫送來給豐姑娘。中有幾個白狐毛的,是侯爺親自獵的,見毛色尚佳,望姑娘莫嫌棄。」
豐大太太笑道:「怎會嫌棄?東西還在其次,難得的是侯爺有心,處處想著我們鈺兒……」
豐鈺沉了面容,朝任媽媽施了半禮,「還請媽媽回去轉告侯爺,這些東西,並上回的補品藥材,我不能收。」
她頓了頓,瞥了豐大太太一眼,沒給她機會插嘴,「上回受了些許輕傷,養兩日便沒大礙了。侯爺不曾欠我什麼,無功不受祿,我如何能深受這些好處?」
任媽媽為難道:「姑娘,侯爺隻命老奴來送禮,可沒吩咐老奴將東西收回去。」
她站起身來,朝豐鈺躬身伏下身去,哀求道:「求姑娘莫為難老奴。老奴若如此回了侯爺,侯爺不知要如何失望,老奴一家老小都在侯爺,盼姑娘體諒一二……」
是說,連代為轉告一句拒絕的話都不敢。
安錦南做了些什麼,把下人嚇成這樣?
豐鈺扶了扶額,「任媽媽,您快請起。」
她暗歎一聲,「也罷,這事,我自己與侯爺說吧。」
豐鈺正式下了拜帖,邀安錦南和安瀟瀟於明日天香樓二樓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