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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退休日記》第15章
第 15 章

  芍藥被一股大力推出,重重跌在身後的椅上。她額角碰在椅腿,當即又痛又暈。

  安錦南重新抱住自己的頭,咬牙發出沉悶粗嘎的喘息。

  芍藥不敢再近前刺激於他,抬手抹去淚珠,提步就往外走。

  屋後韓媽媽聽見動靜,往後院井裡拎了一桶涼水就往這邊來。

  芍藥與她在廊下撞見,瞥一眼那水,聲音嘶啞心疼:「媽媽,這就去請郎中吧,侯爺再這麼熬下去,早晚……這樣不行的!」

  韓媽媽面容一凜,單手提著水桶,另一手就鉗住了芍藥的手腕:「你瘋了不成?想整個盛城都知道侯爺這疾症?」

  芍藥搖頭落淚:「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瞧著侯爺這般痛苦,我實在不忍心。這病一日不去,這痛楚何時是個頭啊!」

  韓媽媽將她死死拽住:「禁聲!隨我入屋中看顧侯爺。要不要延醫診治,需聽侯爺的意思!」

  芍藥被她強扭進屋中,直入內室。韓媽媽著她將水倒入盆中,自己走到床邊將安錦南架起。

  安錦南眸子陡然睜開,便欲掙扎。韓媽媽架住他手臂,低聲喊他的乳名:「阿錦,阿錦莫怕……」

  安錦南像被什麼凝住了心神,雙眼呆滯住,整個人都安靜下來。

  「阿……阿姐……」

  他聲音低啞,嘶不可聞。

  「快,把水端過來!」韓媽媽抬眼目視芍藥,等她將冷水拿來,扶著安錦南,用帕子浸了水,替他在額角擦拭。

  發燙的額頭貼上冰冷的帕子,安錦南先是一縮,韓媽媽將帕子搭在他頭上,溫聲安撫:「好阿錦,去睡著,一會兒就不疼了……」

  安錦南回手捂住那帕子一角,約過了一刻多鐘,人慢慢恢復神智,他抹了把被弄濕的臉頰,坐在床沿,朝怔怔立在一旁的芍藥招了招手。

  芍藥遲疑,等韓媽媽瞪她一眼這才上前。安錦南俯身而下,將整張臉浸入那水盆中去。

  芍藥雙手顫了顫,咬緊牙關忍住沒將水盆丟開。淚珠成串地往下滴落,怎麼也止不住。

  **

  夜涼如水,佳節的喧鬧過後,巷前是一派靜謐的祥和。遠遠看得一排屋簷下迎風搖曳的風燈,或明或暗,或紅或橙,文嵩在巷口的燈下,輕聲喚住了豐鈺。

  看過煙火,眾人後半夜在河舟上吃了桃花酒。文心興致極佳,摟住豐鈺不住地與她碰杯,嘴裡不清不楚地說著或抱怨或傷感的話,文嵩在旁百般勸阻,全止不住她。一壇酒用盡後,四個女孩兒已倒了三個。豐鈺苦笑不已,文嵩急的跳腳,他為人兄長,看顧兩個妹妹出門,卻任由她們胡鬧任性,只恐文太太知道要罵。

  豐鈺也被文心灌了不少,臉色紅撲撲的,聽文嵩喚她名字,無奈的笑還掛在嘴上,緩緩回眸看他。

  燈下,她面容染了一層霞色,眼角眉梢無不溫柔,輕聲吩咐從人先將豐媛扶進去,自己站在階前,等文嵩開口說話。

  她略略歪著頭,鬢髮有一點點鬆了,一支梨花釵子斜了半截,水晶滴珠溜溜直轉,文嵩的手在袖中,不自覺地蜷起,又展開。

  豐鈺等他片刻,見他滿面悵然,欲言又止。她勾起唇角,輕輕笑了下。

  「二公子今夜為我等護持,操心不少,恐累得緊了。若無事,便先……」

  她笑語宴宴,無一點因舊事介懷的尷尬。可偏是這等光風霽月的灑脫令文嵩百般糾結痛楚。

  他竟有些氣急敗壞,蹙了一雙濃眉,攥拳打斷她:「豐鈺,你不恨我嗎?還是說,你從來就不在意?」

  他直視她雙眼,想在其中尋覓到一點讓他稍覺釋懷的不捨或別的什麼情緒。

  她雙眼很亮,倒映簷下橙紅的燈火,熠熠波動似有水光粼粼。她收回了那抹淡淡的笑,唇邊湧起淺淺的冷嘲。

  「為什麼恨你?文二公子與我幼時相識,兄妹般一塊兒玩耍,公子和文心對我照拂良多,我對公子只有感激。」

  她重又掛上清淺的笑:「公子未曾飲酒,怎麼也似醉了?早些歸去歇息,豐鈺不多耽您了。」

  她福了半禮,轉身就去。

  文嵩一顆心抽痛不已,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她袖子,一張臉上陰雲密布,不甘心,又放不下。她說得這樣輕巧,難道這十年來,痛苦的只有他一個麼?

  「你……」

  話到唇邊,便欲衝口而出,第二個字未及吐露,就見她眉頭一凜,廣袖翻飛,一掌拍在他當胸。

  「文嵩,你醉了!」

  她厲聲喝道,趁他驚異失神,轉身便去。

  文嵩怔怔望住自己那隻空落落的手掌,悲涼又自憐的情緒將他整個人罩住。

  在豐府緊閉的門前,他咬緊下唇,熱淚滾滾而落。

  是,是他醉了。

  是他糊塗……

  事已至此,有沒有一句答案又如何?

  在她看來,他終是意志不堅,負了她了……

  豐鈺倚在門的那側,凝立片刻,深深呼吸幾息,才覺堵住胸口的那團濁氣散了。

  她眸色幽深不明,面上不見半點悲色。

  濃濃的譏誚掛在唇角,鄙夷他不值一錢的悲傷,也鄙夷自己可笑難悔的過去。

  十年前深宮中寫就那一封封石沉大海的信箋,早已將她內心曾期許的那點感情燃成灰燼。

  今生再無人可負她。

  冷心無情,這俗世凡塵,有何值得掛懷?

  什麼是她看不懂琢磨不透的?各種虛情假意虛與委蛇,她所謀的,也只是那一點點現實的好處罷了。

  **

  濕淋淋的安錦南仰面躺在枕上。床下一地的水跡,被子翻卷在床尾,屋中淩亂至極。

  他面色極蒼白。額角的髮絲還一縷縷地往下滴水。嘴唇上面有兩道咬出來的新傷,已經擦過藥,藥跡黑沉沉有些難看。

  腦子裡那種像要被劈開般的痛仍在。只是人清醒不少,以他的韌力,暫時還在可承受範圍。

  安瀟瀟疾步走入屋中,顧不上禮數,直接衝入內室。

  看見一床狼藉,她不自覺地蹙了蹙眉,「還不把濕的被褥換下去,人就這麼躺在上面,不怕受寒麼?」

  芍藥為難地瞥一眼帳中一言不發的安錦南。「侯爺折騰整晚,好容易睡著了……」

  這話未完,就聽帳裡傳來安錦南低啞的聲音。

  「五妹。」

  安瀟瀟眼圈一紅,湊上前低問:「兄長還好?」

  安錦南坐起身來,扯開唇角自嘲一笑:「死不了。無礙。」

  他說這話的表情雲淡風輕,可太過蒼白的面色騙不過人,安瀟瀟心中不忍:「兄長,難道就真沒半點法子,緩一緩你這痛症麼?」

  安錦南苦笑了下:「當真無礙。」

  安瀟瀟還欲再說,安錦南扯了扯衣領,「我欲更衣,五妹且去吧。」

  **

  淙淙流淌的清泉,順著龍嘴緩緩漫入淺池。

  安錦南置身其中,遙遙只見他健碩寬闊的背脊。線條從腰部凹下,形成淩厲的倒三角形,展臂拿過池沿的長巾,圍住自己腰下,貼靠在池臂上閉目靜待腦部的痛楚抽離。

  龍涎香燃在不遠處的紅銅香爐之中,氤氳水汽和嫋嫋輕煙令眼前景致越發顯得不真實。

  「侯爺……」

  身後,一雙纖細的手,試探撫住他的頭。

  靈巧地將安錦南頭頂緊束的長髮披散下來,指尖按在額頭兩端,用涼沁沁的溫度將他發脹發燙的肌膚鎮定下來。

  她的手很細,卻很有力,不徐不緩的揉按很快令他痛楚稍離。

  他闔上眼簾,鼻端嗅得一抹如蘭似麝的淡淡清香。不是龍涎,是她身上獨有的氣味。讓他倍覺安心,放任自己輕靠在她腿上,緩緩的睡去。

  風,從未閉嚴的窗縫吹入,掀動浴室池外的紗簾。安錦南驀然睜眼,發覺自己倚在冰冷的石壁上面,沒有那雙手,也沒有任何人。沒有那低喚「侯爺」的輕柔聲線,沒有那抹似有似無讓人眷戀不已的淡香。

  他一個人。

  從來都是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塵世中,伶俜漫步,孤絕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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