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
忽地,酒客中有人失聲再嘆,揚聲吟道:“恨眉眼醉甚輕輕覷著,神魂迷亂,常記那回,小曲欄干西畔,鬢雲松,羅襪劃劃,丁香笑吐無限……”
“揚州第一樓幾時來此解語鮮花可人兒?我遍歷檀板,可從未見過如此國色天香,小娘子,知音在此!”
隨著話聲,東隅裡站起一名華服少年,模樣兒俊是夠俊,只可惜目光邪而不正,令人討厭!
唱歌人兒妙目深注,嬌媚一笑,道:“貴客謬獎,小女子可不敢上比秦少游筆下……”
那華服少年色授魂與一拱手,諂笑說道:“小娘子,我自覺唐突,但驚豔之餘,情不自禁,小娘子恕我這個,千萬莫以輕薄見責!”
唱歌人兒展顏一笑,風情萬種:“小女子不過一名歌妓,貴客不以風塵見鄙,只有受寵若驚,怎敢不識抬舉,嗔怪輕薄,貴客請坐,小女子願竭盡所能,報投知音!”
華服少年一笑點頭:“郝某人敬遵小娘子芳諭,先干一杯水酒,敬謝歌舞,聊表心曲!”
說著,舉杯一仰而干,然後欣然坐下。
唱歌人兒嫣然一笑,輕抬皓腕,向後微拍,悅耳樂聲再起,透簾傳出。
接著,她檀口輕啟,一縷柔美嬌音裊裊而出:
風銷焰烈,露挹洪爐。
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
竟是那闕周邦彥的詞兒,曼妙歌聲及半,她無限嬌媚地含笑襝衽,香袖揮處,蘭麝浮動,嬌軀一轉,突然翩翩起舞,歌兒已醉人,更哪堪邊歌邊舞,隨樂婆娑?
本該春雷乍動,掌聲不絕,但,滿樓釵光鬢影,翠袖翻飛,早已令人眼花繚亂,目迷神移,忘了!
鴉雀無聲,一片寂然,個個屏息凝神,靈魂兒出竅,瞪大了眼,隨著那靈妙身段,輕盈舞步,時東時西。
但見那唱歌人兒舞影輕盈,轉來轉去,輕舞中,衣袖四拂,媚眼兒亂拋,任誰都會覺得她那媚眼兒,是拋向他。
似乎不錯,那一雙勾魂攝魄的妙目,的的確確是罩住了全樓,罩住了每一位酒客。
就在唱歌人兒蛇腰款擺,水袖飄拂之際,那共據一席的三人中,那白衣文士雙目陡射兩道寒芒,一閃即隱。
而適時,那青衫文士低著頭,舉杯欲飲。
就在他舉杯方欲沽唇的剎那間,白衣文士出手如電,突然一把搶過了那隻酒杯,杯中酒點滴未濺,好高的手法!
青衫文士一怔抬眼,白衣文土卻淡淡一笑,道:“老弟,這,沾唇斷腸,喝不得!”
青衫文士臉色一變,雙眉方挑,白衣文士已然又道:“老弟,別煞人風景,擾人酒興,待會兒再說!”
說話之間,歌聲已至最後一句,唱歌人兒也隨之舞罷,面帶嬌羞甜美,微俯螓首,盈盈襝枉。
轟然一陣春雷,采聲沸騰,震得酒樓晃動,直欲掀起屋頂,唱歌人兒乍喜還羞,螓首一垂,便待轉身。
突然,白衣文土舉杯站起,一雙犀利目光望著唱歌人兒,一笑說道:“姑娘且諸留駕片刻……”
唱歌人兒倏抬螓首,嬌靨上的神色,竟有點驚意,美目輕注,隨即展顏媚笑,柔婉相問:“這位貴客,有何見教?”
“不敢!”白衣文士淡淡說道:“姑娘人美、才高、辭佳、舞妙,更難得心思靈巧,對這一席獨厚,我敢以一杯水酒,敬謝歌舞,聊表心曲。”
雙目凝住,將手中酒杯,緩緩遞了過去。
那一杯,是搶自青衫文士手中的那一杯。
滿樓大笑,有人怪聲叫道:“誰說讀書人木訥呆痴?各位看,這酸丁不是很解風情很通情趣麼,可惜那張臉……否則小娘子必一見鍾情!”
又是一陣大笑,笑聲中,華服少年霍地站起。
唱歌人兒笑了,笑得有點不自然:“小女子獻醜,為得是助酒興,聊博諸位一笑,怎敢當貴客一個敬字,貴客請自飲,這一杯,算小女子敬貴客……”
要是換個憐香惜玉的人,或是樓上別的酒客,他必定會欣然收手,一仰而干,豈料,這白衣文士,不但沒收回手,便是連話也未說一句。
倏地,又有人叫道:“剛說他解風情,通情趣,如今怎麼又不靈了?嚷,噢,對了,八成兒小娘子一見鍾情不賞臉,他下不了台……”
笑聲四起,白衣文士充耳不聞,唱歌人兒卻大窘垂下螓首,白衣文士雙目緊緊凝注,突然笑了:“姑娘奈何不肯賞臉?正如那位所說,姑娘倘不飲我這杯酒,我如何能下得了台,坐得下去?”
唱歌人兒螓首倏抬,方欲張口。
華服少年已越眾而出,大步行向白衣文士席前,冷冷地望了白衣文士一眼,挑眉說道:“鬻歌生涯,全仗一副玉喉金嗓,如何能進此烈酒?閣下這豈非強人所難?閣下倘若執意非敬不可,拿來,我代她盡飲,點滴不剩就是!”
敢情以護花使者自居,他憐香惜玉,唱歌人已妙目微斜,飛快投過那滿含感激的異樣一瞥。
白衣文士一雙目光由那唱歌人兒的一張如花嬌靨上,移注在華服少年那張俊而透著邪氣的臉上,淡然一笑道:“年輕氣盛,戒之鋒芒尤露,這酒要是甚於穿腸毒藥的金蠶蠱,你閣下也要逞強出頭麼?”
唱歌人兒一震,花容立即失色。
青衫文士目中精芒一閃,霍地站起,卻被白衣文士一手按上肩頭,他挑了眉,又坐了下去。
適時華服少年臉色一變,旋即揚眉笑道:“閣下何如此會說笑?我不懂什麼金蠶蠱不金蠶蠱,便是穿腸毒藥,沾唇無救,我也要一仰而干,拿來!”
白衣文士目中異采一閃,道:“好骨氣,拿去!”
持杯右手往前一伸。
華服少年,毫不猶豫,伸手接過,舉杯一仰而干,“叭”地一聲,放下酒杯,面不改色,回身說道:“小娘子請回樓後休息吧,沒事兒了!”
唱歌人兒滿含感激,應了一聲,微一襝衽,行入樓後。
華服少年轉注白衣文士,冷冷一笑道:“金蠶盅不過如此,我代她謝了。”
一拱手,便要轉身。
“你站住!”白衣文士突揚輕喝,指著華服少年笑道:“怪不得你敢喝,原來如此,好一出高明妙戲,閣下,她是個女流,我不願跟她一般見識,至於閣下,要委曲一二了……”
華服少年勃然變色,冷笑說道:“好個不講理的讀書人,你想幹什麼?”
白衣文士淡淡說道:“不干什麼,我想委曲閣下如今陪我坐坐,稍時陪我一起離去,否則,驚擾了別人酒興,大家都不好看!”
此言一出,華服少年尚未答話,酒客中站起幾個好事的,顯然,這幾個是站在唱歌人兒一邊。
只是,這幾個剛站起,青衫文士猛又站起,犀利目光只一輕掃,開口說道:“幾位不瞭解內情,奉勸莫管武林事!”
武林事沾不得,刀口舐血,動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幾個酒客入耳三字“武林事”,立刻嚇白了臉,沒敢再吭一聲地便連忙乖乖地坐了下去。
沒人敢管閒事了,華服少年雙目厲芒剛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