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過往
方伊池在樓上也是膽戰心驚,他聽那男人說“我家老六”,便知道這是遇上了賀家人,至於是哪一位,他當然聽不出來,可也曉得,自己這樣的身份,賀家估計沒人瞧得上眼這門婚事。
果不其然,樓下的人沉默了幾分鐘,憤憤開口,全然不知樓上還有一個豎起耳朵的方伊池:“想我賀家爺們兒錚錚鐵骨,皇帝還在的時候,戰死沙場的就不在少數。”
“舊事不提,單說老爺子的兒子,已經為國捐軀了兩個!一個被倭人炸得只剩一隻手,一個剿匪時血濺山頭。”
竟這般慘烈,方伊池頭一回聽說,猛地屏住呼吸,仿佛看見千軍萬馬呼嘯而過,硝煙戰火在眼前紛飛。
他懵懵懂懂地想:賀作舟是幸運的,畢竟生來尊貴,從出生起,便是個“爺”;可賀作舟又是不幸的,在這樣一個滿門忠烈的家庭裡,打小便背負起尋常人只是掛在嘴邊的國仇家恨。
“我家老六是什麼人?他八歲扛槍,十六歲上戰場,剿過最兇狠的匪徒,炸過最難纏的鬼子,連如今的賀老爺子都不得不讓他三分!”
“可他居然要娶一個男服務生,你讓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李掌櫃知道方伊池本人還在,忍不住嘀咕:“又不是您逼著六爺娶的太太,就算是日後見了列祖列宗,也不會……”
可惜話未說完,就被冷嗤聲打斷:“你懂個屁!”
“老六是我的侄子,我再不濟,也還是他的長輩!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己登報的不作數!”
原來樓下這位是賀作舟的叔叔,方伊池躲在門後悄悄握緊了拳。
那聲“不作數”讓他的心猛地空了一塊,既慶倖,又沒來由地覺得委屈。
可現在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婚訊已經登報了,他方伊池在外面早已不單單是一個服務生,他還代表六爺,所以就算是名義上的“叔叔”,也不能因為他,駁了六爺的面兒!
樓下的男人還在說話:“再說了,賀老爺子早就發了話,賀家的這些小輩裡,誰先有了子嗣,誰就能繼承家業。”
“老六娶個男人,是自斷後路呢。”陰惻惻的笑聲響起,張口閉口的滿門忠烈不過是掩飾私心的華麗藉口。
方伊池握在把手上的手猛地一縮,像是被燙到一般哆嗦起來。
報紙上的婚訊是在他和六爺睡完那天早上就登的,也就是說,賀作舟在完全不知道他能生的情況下,直接放棄了賀家的家業。
方伊池窮苦慣了,完全想像不出賀家的家產有多少,但易地而處,他絕對不會輕易放棄那麼大一筆錢。
可賀作舟悄沒聲地就把他捧成了賀太太。
說不感動肯定是假的,就算賀作舟另有所圖,方伊池也著實被震了一震。
他不信什麼情啊愛的,因為在飯店裡見慣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喝兩口酒就變得如市井的混混一般惡劣,他一直覺得有錢人家的老爺是披著層光鮮外衣的魔鬼,再儀錶堂堂的公子,肚子裡也都是壞水。
六爺可不就是方伊池栽得最大的一個跟頭?
可他想不通,賀作舟怎麼就為他放棄了整個賀家呢?
不值啊……
方伊池茫然地眨了眨眼,手指順著衣衫上的紋路慢慢地滑動,樓下的人又說了什麼話,他全然聽不清,只在心底反反復複地念叨著自己是能生的。
如果……如果他和六爺有了,是不是就能幫著把賀家的家產搶回來了?
方伊池的臉上湧起了病態的潮紅,他沒錢沒勢,連身份都不討喜,唯獨曾經帶給他噩夢的身體能幫到六爺。
他越想越是心驚肉跳,等樓下沒了聲息,腳步虛浮地往下跑。
李掌櫃的一看方伊池蒼白的臉色,就在心底暗叫不好,賀作舟才是要命的那一個,伺候不好誰都不能伺候不好他的太太,於是趕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勸他:“剛剛的話,您甭往心裡去。”
“如今的賀家,是六爺一言堂,剛剛那個啊,是賀老爺子的遠方表親,生拼硬湊來的關係,勉勉強強稱得上六爺的叔叔。”李掌櫃常年為北平的達官顯貴做衣裳,知道的事兒自然也多,現在全拿出來說給方伊池聽,“當著您的面兒,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他就是惦記著賀家的家業呢,畢竟老爺子說過,日後賀家要由有子嗣的小輩持家。”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兒,大家族嘛,總不能絕後不是?”李掌櫃說順了嘴,意識到方伊池是男人,連忙輕咳著補充,“賀家那麼多人,說句逾越的話,您甭不愛聽!但是賀六爺就算打光棍一輩子,賀家也不可能絕後。您就請好吧。”
方伊池還有些愣愣的,接過李掌櫃包起來的衣裳,走到店外去找萬祿。
李掌櫃原以為方伊池會憤憤不平地罵上幾句,誰料他竟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心性……”李掌櫃笑著搖頭,小聲嘀咕,“真是絕了。”
在一旁裁布的小夥計順嘴來了句:“說不定這位賀太太能生呢?”
“別胡說八道。”李掌櫃笑得更厲害了,“能生的男人本來就少,城裡那幾個,剛出生就許了人家。”
小夥計不服氣地反駁:“那幾個是因為人家有錢啊,窮人家的孩子誰沒事兒去醫院做檢查?”
“有那個錢啊,還不如多吃幾頓肉呢!”旁邊立刻有別的裁縫小聲附和。
李掌櫃原本還沒把小夥計的話當回事,等外頭傳來汽車遠去的聲音,撥弄算盤的手猛地一抖。
嘩啦啦,好大一聲響。
小夥計嚇了一跳,剪刀沒拿穩,差點劃破上好的布料:“哎呀,您這是怎麼了?”
李掌櫃失神地望著手裡的算盤,喃喃自語:“能生的,能生的!賀家這回有的鬧了……”
坐在汽車上的方伊池並不知道瑞福祥裡發生的事,他正猶猶豫豫地問開車的萬祿:“你們六爺在家裡……還有什麼長輩嗎?”
他想問的其實是六爺在家裡的地位,但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所以換了個問題。
開車的萬祿是賀作舟的心腹,有點城府,話也不少,哪能不明白方伊池的顧慮,當即道:“小爺,您甭害怕,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反正等您和我們六爺成了婚,日後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您都會知道。”
“六爺會不會生氣?”他還是猶豫。
萬祿轉著方向盤憋笑:“咱們爺疼您還來不及呢。”
方伊池瞬間有些難為情。
萬祿也不再多話,邊開車,邊向他講述賀家的家事。
賀家是將門之家,往前細數幾代,出了無數有名有姓的將軍。賀老爺子,也就是賀作舟的生父,當初跟著起義軍幹•翻了皇帝老兒,膝下無子時便已立了軍功無數,只可惜常年奔波戰場,沒能護住妻兒,讓結髮妻子和嗷嗷待哺的第一個孩子葬身于敵人的炮火之下。
“那是賀老爺子的大兒子,尚在繈褓中便已夭折。”萬祿說起這件事時,語氣嚴肅,連神情都莊重了不少,“不過知道這事兒的人太少了,老爺子當年也不樂意聲張,所以只有少部分家僕還記得當年的事。”
“後來老爺子續了弦,娶的是揚州鹽商之女。”
“有了髮妻做先例,老爺子自然更愛護新娶的媳婦兒,這位太太也爭氣,頭兩年就給賀家添了兩個大胖小子。”
“可惜好景不長,戰爭又打響了,賀家的爺們兒半數上了戰場。老爺子惦記著家裡,月月寫家書,好不容易挨到能回家的時候,軍隊裡卻出了叛徒,在老爺子到家前綁架了太太和少爺。”
“太太是個有骨氣的女人。”萬祿深吸一口氣,壓抑住眼底的淚,“抱歉……我當時是被太太撿回家的,所以……”
“沒事兒。”方伊池聽得揪心,“你要是不願意說,就算了。”
萬祿勉強一笑:“說,怎麼能不說?”
言罷,也不等他表態,直接接著說了下去:“太太不願淪為要脅老爺子的籌碼,趁歹徒不注意,一頭撞死在了牆上。”
“六爺……六爺當時親眼看著母親自裁,當時他才屁大點,竟然發狠般搶了一把槍,把害死母親的叛徒一槍崩了!”
時隔多年,方伊池聽起這段悲慘的過往仍舊出了滿背的冷汗。
要知道,親眼看著親人死去是多麼痛苦的事!
半大的孩子又是如何學會殺人的?
萬祿說完,陷入長久的沉默,片刻後故作輕鬆地繼續說:“別看六爺叫六爺,他頂上只有一個瘸了腿的哥哥和一個已經出嫁的姐姐,所以啊,您安心地嫁吧。這賀家,早就是咱們爺的天下咯!”
此話不假,只是更深層的東西萬祿不敢對方伊池講。他是六爺的親信,自然知道六爺手上沾過多少血,也知道方伊池在六爺心中的分量。
所以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心裡總有桿秤。
方伊池把萬祿的話當成了安慰,同時被賀家的家事所震撼。
六爺為什麼只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
因為別的都戰死在了沙場,成為一縷又一縷英魂。
直至此刻,方伊池方明白市井調侃賀家家風嚴謹是多麼刻薄無理。
因為賀家的門楣,全靠鮮血堆積而成。
爭家業是一回事,馳騁疆場又是另一回事,方伊池讀過書,識得字,知道“忠義”二字有多沉重,對六爺的感情又多了份濃濃的敬重。
這份敬重直接讓處理完馬隊的事兒,急匆匆趕回家,想要執行家法的賀六爺樂開了花。
因為他家小鳳凰脫光了衣服,蜷縮在被子裡,只露出雙含羞帶怯的眼睛瞧他呢!
作者有話說:當事人賀老六情緒激動:事情發生得太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回家,我太太就脫光了在等我。大家記得點我的頭像,關注一下專欄好不啦……明天周日,扒拉一下存稿看能不能更一章,如果沒更……下周見!週末愉快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