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入土
賀作舟輕描淡寫一句話,讓方伊池生生噎了半口氣在胸腔裡,恍如隔世。
療養院裡住著誰,他不用猜也知道。上回賀作舟發了話,說方伊靜得了精神病,直接給送到療養院裡去了。
方伊池說是和方伊靜斷了關係,當真再也沒去看過一眼。又因為這幾日誤會自己得了絕症,外加被畫鳳凰等一系列事情搞得心力交瘁,差點真忘了自己在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妹妹。
“你若真想看聘禮,我就帶你去看,”賀作舟反握住方伊池的手,眼底蕩漾起淺淺的笑意,“左右沒事。”
他搖頭:“先生讓人把聘禮和嫁妝搬來搬去,是為了給我長臉,我怎麼會著急呢?”
“你倒是門兒清。”賀作舟把方伊池拽出屋,幫他攏了攏衣領。
他身上披著熊瞎子的皮做的小襖,衣領毛茸茸的一圈,被冷風一吹,半張臉都快被遮住了。
賀作舟伸手摸了一把:“這皮不錯,等會兒我去和萬祿說,再有熊皮,都留給你。”
“不用。”方伊池哈出一口氣,湊到賀六爺身旁,細聲細氣道,“一件就夠了,再過些天,雪化了,就沒這麼冷了。”
賀作舟沉默著聽了半晌,聽到這句話時,終於憋不住嗆了句:“身子骨好利索了再掰扯吧。”
方伊池有心反駁,但張嘴就是一連串輕咳。
“得得得,甭說了。”賀作舟被他病歪歪的模樣搞得心疼不已,“你要是再燒一回,我就是打死我自個兒,也過意不去。”
“不會了。”方伊池自覺病情反復是先前憂思煩擾的緣故,並不是吹風,“我挺好的,明兒個起床吃點軟乎的養養胃,成婚那日就能跟著先生敬酒了。”
敢情想得還挺周到。
賀作舟稀罕得不得了,覺得自個兒娶了個寶,樂得直彎腰捏他的腮幫子:“小鳳凰,就你這酒量,哪能跟著我敬酒?”
方伊池不滿地撥開賀六爺的手:“先生,我以前在平安飯店當服務生的時候,最會的就是喝酒。”
“就你?”賀作舟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喝多少吐多少。你現在病成這樣,就是那時候喝酒留下的病根!”
話糙理不糙,方伊池還真就沒法反駁。
他也不想反駁。
紛紛揚揚的雪下了一整天,夜裡更是肆無忌憚地隨風飄落。北廂房的院子裡堆滿了積雪,萬祿早前掃過一遍,如今已看不出打掃過的跡象,不過好在方伊池和賀作舟並不在院子裡多逗留,他們踩出一連串腳印,並肩回到臥房內烤火。
關於婚訊的電報都發了出去,酒席擺在賀家宅院裡,按慣例請了唱戲的戲班子,估摸著又是那個妖嬈的蘇老闆。
瑣碎的事情方伊池瞭解得不大清楚,只記得賀作舟說過,賀家遠嫁上海的小姐會回來,當天治好了腿的賀四爺也會出院。
他有些緊張,卻不過分膽怯。
他與賀作舟的婚事已是板上釘釘,任誰也阻攔不了。
第二日晌午,方伊池的聘禮如期啟程。有賀六爺提前發話,隊伍走得聲勢浩大,吹拉彈唱一應俱全,隔著半條街都能聽見。
方伊池起先還以為是誰家有了喜事,等瞥見賀六爺似笑非笑的目光時,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聘禮,連忙起身往院外走。
賀家門前早已聚滿了人,護送聘禮的是賀作舟身邊的警衛隊,個個扛著槍,兇神惡煞地往賀宅前一杵,乍一看不像是護送聘禮的,倒像是來搶劫的。
方伊池憋著笑,找到正指揮著下人把聘禮往院子裡搬的萬祿:“忙著呢?”
“方老闆。”萬祿循聲回頭,叫他的新稱呼,“您一會兒得跟著我們看著點。這可是您的聘禮,一箱也不能少。”
方伊池好脾氣地點頭:“好呢,我等會兒叫六爺一起來數。”
反正都是賀作舟準備的,誰能比他更清楚呢?
方伊池看完,扭頭打算回北廂房,沒走出幾步,就聽見身後有人竊竊私語。
“他不是平安飯店的服務生嗎?”
“呵,好傢伙,還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啊!”
“聽說陪嫁也不少呢,他在別的男人身上賺夠了錢,這是又來賀家撈了一筆?”
…………
難聽的話一茬接著一茬,方伊池扶著門框靜靜地聽了片刻,等萬祿尋來,才抬腿繼續往屋裡走。
“小爺。”萬祿私底下還是習慣這麼稱呼方伊池,“您甭理外頭那些人。”
“嗯,我心裡有數。”他藏在袖筒間的手攥緊了,“我在平安飯店當服務生時,聽過比這還過分的話呢。”
許是話題太敏感,萬祿沒有接話。
方伊池本就不是說給萬祿聽的,他渾不在意,反而揣著手去找警衛員的身影:“愛錢和喜財呢?”
“在後頭搬箱子呢。”萬祿答,“實在是人手不夠,要不然也用不到您身邊的人。”
“不礙事,你讓他們忙完來找我便是。”方伊池注視著護送聘禮的隊伍忙碌,看了一會兒轉身回去找六爺。
賀作舟還坐在臥房的沙發上看公文,坐得毫無形象,雙腿蹺在沙發的椅背上漫不經心地晃,外人面前的斯文勁兒蕩然無存。
方伊池察覺到先生心情很好,嘴角不由也掛了笑,開口說的卻是無關緊要的事:“外頭挺冷的。”
“知道冷還不快點過來?”賀作舟猛地直起身,拍了拍自個兒的大腿,“讓你爺們兒給你焐焐手。”
方伊池沒過去。
他倚著門,笑吟吟地望著賀六爺:“先生,到時候嫁妝來了,放哪兒啊?”
“你想放哪兒就放哪兒。”
“我尋思著北廂房是您住的地方,”方伊池一本正經道,“而嫁妝一堆就是一院子,實在是有些不妥。”
倒也不是不妥,而是怕被賀老爺子或是旁的什麼人說閒話。
再說了,也沒人把嫁妝一股腦堆在院子裡啊!
賀作舟不以為意:“你還是先去看看嫁妝裡都有什麼吧。”
“先生直接告訴我不就成了?”
“那可不成。”賀作舟放下手中的公文,起身走到門前,先把方伊池身後的門關嚴實,再把他拉到壁爐邊,“你聽我跟你說,那裡面有好幾個箱子是可以直接埋在土裡藏著的寶貝,剩下亂七八糟的,你挑喜歡的讓人搬到屋裡來。”
可真不得了,還有能入土的。
方伊池聽得頭皮發麻,隱約覺得自個兒不該問下去,剛巧萬福跑過來敲門,說是阿清來了,他連忙撇下六爺往外跑。
“小祖宗。”被留在屋裡的賀作舟笑著搖頭,全然不覺得提前備下的嫁妝有任何的不妥。
而方伊池一口氣跑到前院,見著了阿清。
阿清沒穿旗袍,而是套著先前那件破舊的長衫,搓著手,焦急地在院前踱步。
“阿清!”他喚了一聲,“來這兒。”
北廂房前面的院子裡有涼亭,夏日遮陽,冬日擋雪。方伊池把阿清叫到亭下,警衛員早已在石凳子上放了兩個軟墊子。
“昨兒個還想找你一同吃飯,誰想,你竟然悄默聲地回家了。”
阿清勉強笑了笑:“我娘身體不好,我實在是不放心。”
“如今還好嗎?”
“已經大好了。”
方伊池聞言,稍稍安心,恰好萬祿送來熱茶,便隨口道:“十五那日我成婚,你可定要來喝一杯喜酒。”
經歷了這麼些事,方伊池和阿清的關係好上不少,甭說成婚的喜酒,就算是逃婚的行囊,只要他提,阿清都會幫忙。
誰承想,方伊池話音剛落,阿清的臉竟然白上了幾分,也沒立刻答允。
方伊池等了又等,終是抬頭詫異道:“你不來?”
“我倒是想來。”阿清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做什麼鬥爭,最後狠狠地啐了一口,猛地攥住方伊池端著茶碗的手,“你讓你身邊的這些人都下去,我有話要同你講。”
茶碗裡的熱水濺出來些許,不燙,卻也刺人。
方伊池猶豫片刻,讓萬祿帶著警衛員走了:“怎麼了?搞得這麼神神秘秘。”
言罷,忽而大吃一驚,原是阿清的面色竟然又蒼白了些許。
方伊池急急地問:“可是病了?”
“病什麼病!”左右無人,阿清言談間放開不少,瞪著方伊池喃喃道,“你啊,長點心吧。”
“到底怎麼了?”方伊池拿了帕子擦手,莫名其妙,“阿清,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阿清端著茶碗的手緊了緊,最後徹底撒開,轉而抓了一把果乾,丟進嘴裡食不知味地咀嚼:“方伊池,我爹是為什麼被賀家的四爺打了一頓?”
“胡言亂語。”方伊池毫不隱瞞,“他跑來賀宅門前說我先生的壞話。”
“那你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壞話嗎?”
“好像是說先生去六國飯店見了什麼人。”
“見了誰?”
“我……我不知道。”方伊池微微怔神,眉宇間浮現起一抹凝重,“我原本問了先生,先生也答應與我解釋,可那晚我直接病倒,這事兒就耽擱了下來。”
聽聞方伊池並不是一事不知,阿清略微松了一口氣:“這事兒說來難以啟齒,但我爹確實被我那個心軟的娘撿了回去。”
“他命大,躺了兩三天恢復了神志,張嘴就嚷嚷賀六爺給你找熟客。”
“找什麼熟客?”方伊池不明所以。
阿清捏著果乾搖了搖頭:“我也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我爹那個人,三天兩頭泡在賭桌上,沒幾分鐘是清醒的,所以我一開始並沒有當回事。”阿清說到關鍵處,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結果當晚有人鬼鬼祟祟地找我爹,旁人我還真認不出,可那是王浮生啊,上咱們飯店好多回,還給你妹妹開過藥,他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能認出來。”
“王浮生?”方伊池聽見這個熟悉而遙遠的名字,差點忘記喝手裡的茶。
“可不嗎!”阿清也跟著感慨,“我也嚇了一跳。這王浮生是你以前的熟客,和我爹能有什麼關係呢?”
“我就湊過去偷聽,他倆倒是謹慎,關在屋裡連燈都不點一盞,聲音還壓得低,我趴在窗戶邊上沒聽真著,只隱約聽見王浮生說什麼‘熟客’,還有什麼‘鬧事’。”
“方伊池啊,我估摸著他們是不是想把你先前的熟客找來,在喜宴上給六爺找不痛快?”
方伊池差點把嘴裡的茶噴出來:“誰給他們的膽子?”
攪和賀六爺的婚事,這事兒就算放在賀老爺子那兒,顧忌賀家的顏面,都要生氣。
阿清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隱隱覺得不妥:“我覺得這事兒你得跟六爺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
“那是你大婚。”阿清把心裡話說完,陡然輕鬆不少,倚在桌前長舒一口氣,“一輩子就一回。你樂意讓別人糟蹋了?”
“嗯,我心裡有數。”他放下茶碗,若有所思地揣起手。
阿清坐在一旁稀奇地瞧,半晌憋不出感慨:“方伊池,你也就這會子正常點。”
“胡說什麼呢?”他不滿地瞪過去一眼。
“我胡說?”阿清把吃出來的果核往碗裡一丟,平日裡的潑辣勁兒上來了,毫不客氣地念叨,“你自個兒琢磨琢磨!先是要死要活地畫什麼勞什子鳳凰,眼裡也死氣沉沉的,後是我勸你十句話,你聽不進去一句。敢情你嫁的不是賀六爺,是個能吸人精魄的妖精?”
方伊池先是笑,後也抓了把果乾:“這事兒說來真沒臉,是我自個兒鑽了牛角尖。”
他剛想把誤會自己得了白喉的事情說給阿清聽,身後就傳來一聲低低的笑:“你在我面前可沒說自己鑽牛角尖。”
“先生?”方伊池面上一熱,丟了果乾,巴巴地回頭,生怕賀六爺把他丟人的事兒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