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領證
“在家。”
“等會兒我陪你回去拿。”
“好。”他想,這麼一去一回,日後怕是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待方伊靜了,竟連六爺要證件的原因都忘了問,只安生地托著下巴,看著蘇老闆在臺上的旋轉的婀娜身段,微微出了神。
有些事方伊池到現在依舊想不明白。
比如最窮苦的時候,他與方伊靜分一個乾巴巴的饅頭,妹妹不捨得吃,髒兮兮的小手使勁兒地晃;比如他被幫工家的僕役欺負,按在地上打,妹妹撲過來哭著求人家手下留情。
他們不是沒有共苦過,怎麼一個婚訊就將曾經的情義打散了呢?
方伊池想了很久,戲停了,被賀作舟拉著回到北廂房的時候依舊在想,一直想到六爺不滿地捏住他的下巴:“想什麼呢?”
屋外時不時飄來婉轉的歌喉,這是蘇立春卸妝以後返場,專門哄捧場的客人開心呢。
方伊池掙開賀作舟的手,走到壁爐前烤火。他盯著跳躍的火苗,不太確定能不能把心裡話說給六爺聽。
“想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啊?”賀作舟單手插在褲子ロ袋裡,又去搗騰衣櫃,拿出件長衫,隨口逗弄他,“別再想著捏老子的蛋了,老子遲早有一天死在你的身上。”
“沒有。”方伊池蔫蔫地坐在沙發邊,猶豫不決,“六爺,我跟您說個事兒,您別笑話我。”
阿清不在,他沒旁的能說話的人,只有一個賀六爺能說道說道,再者,他那點小心思,人六爺肯定也不屑於跑外面嚷嚷。
“哪兒跟哪兒啊?”賀作舟解衣扣的手微頓,“說吧。”
方伊池併攏雙腿,聽見六爺走到了屏風後,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他沒在意,支支吾吾把心裡話說了,臨了加了句:“我就是想不明白,您要是嫌煩,別往心裡去。”
屏風後好半晌沒有動靜。
方伊池失落地垂下眼簾,也沒指望賀作舟能給出什麼反應,自顧自地走到梳粧檯前,準備將眼尾的紅色胭脂擦了。
結果手剛抬起來,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
“我的小祖宗喲。”賀作舟換上了一身黑色的長衫,愈發顯得身姿挺拔。
方伊池從鏡子裡隱隱綽綽地瞧見了六爺的影子,一時怔住。
他還從沒見過賀作舟穿長衫呢。
賀六爺撩起衣擺,坐在方伊池身後捏了捏眉心,右手的拇指上多了一個溫潤的玉扳指,那扳指是上好的羊脂玉做的,只中間芯子裡沁著點黃,像是尾急匆匆隱入水面的錦鯉魚。
墨色的衣擺捶在沙發邊上,隨著威風微微晃動,方伊池一時看愣了神,覺得六爺好像變得跟之前穿軍裝時不大一樣了。
可真要他去形容,他又找不到適合的詞,只覺得六爺身上有股味道,旁的人就算刻意學也學不來。
“原來你還在想這事兒。”賀作舟將雙手交疊在身前,仰起頭閉目養神,語氣平淡,既沒有嘲諷他年紀小,看不清人心,也沒有安慰,只是陳述事實,“你還記得我剛剛跟你說的那幾個外姓的親戚嗎?”
“當年還在打仗的時候,他們與賀家的關係也是響噹噹的好,其中幾人與我曾是過命的交情。可這幾年安穩日子一過,錢的事兒就跟著來了。”
“方伊池,你總以為同甘容易,共苦難,卻沒想過你熬過苦了,總有些醃膠玩意兒見不得你好。”
方伊池聽得放下了手中的帕子:“見不得我好?”
“不患寡而患不均,明白了嗎?”賀作舟瞥他一眼,也不做更多的解釋,只道,“別擦了,我瞧著挺俊的。”
方伊池訥訥地應了聲, 繼續坐在梳粧檯前回味賀作舟說的話。
他心裡好像通透了一些,也舒服了一些,以往那些想不明白的,讓他糾結的事情仿佛被六爺的話捋順了,眨眼就拋在了腦後。
賀作舟忽然又道:“趕明兒, 我讓萬祿帶你妹妹去陸軍醫院住院。”
陸軍醫院不是有錢就能進去的,連門口都有衛兵站崗。
方伊池把坎肩再次披在肩頭,第一反應依舊是問錢:“我知道陸軍醫院好,謝謝六爺費心,不過這住院費用……”
住院費用怕是比在協和醫院還要貴。
他心裡忐忑,惴惴不安地盯著賀作舟。
賀作舟斜著眼睛瞧方伊池,對他勾了勾指尖。
心驚膽戰的小鳳凰立刻撲棱棱落在了六爺的枝頭。
賀作舟按著他的後頸,繾綣地親吻,片刻偏頭笑:“值了。”
方伊池後知後覺地仰起頭:“不成。”他嗓音還帶著情動的軟糯,賀作舟聽得心裡舒坦,起身直接把人往懷裡帶。
“別扯了,再不走天黑了。”
外頭的老陽正好,哪裡有天黑的跡象?
方伊池稍微習慣了點六爺說風就是雨的性子,鼓著腮幫子爬上了車。
萬祿和萬福都沒跟著,他坐在後排,看賀作舟擰了火,踩著油門開車。
賀作舟為什麼要把方伊靜送到醫院去,理由太簡單了,一來陸軍醫院裡多的是他的下屬,看住一個不好好吃藥的病人易如反掌,二來,他不能讓小鳳凰覺得虧欠了方伊靜。
他之前說的話是真心實意的,有些人可不就是見不得人好?
沒仇沒怨,只不過是嫉妒作祟,便可拋卻往日恩情。
既然如此,六爺偏偏要給方伊靜最好的治療條件,最好的藥,讓方伊池不欠任何人,只欠他一個賀作舟。
賀作舟想得勾起唇角,透過後視鏡看方伊池端坐在後排,時不時往窗外瞧瞧,眉眼間的那絲愁苦已然淡去,全不復當初在飯店重逢時的模樣了。
偏僻的胡同口依舊堆著煤渣,賀作舟將車停下,牽著方伊池往裡走。
方伊池憂愁地盯著賀作舟腳上的鞋,心想六爺可真不知道節儉,踩泥水裡也不知道心疼。
念及此,又忍不住腹誹,來拿東西而已,換什麼衣服?
好好一身長衫,一來一回怕是要沾上泥點子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用皂角搓,等回去以後問問六爺,能的話,他還能幫著洗。
他們沒走兩步,就遇上了之前罵方伊池的婆娘。
婆娘用簸箕盛著煤渣,一步ー歪地在雪地裡走,聽見腳步聲,猛地回頭,護食似的將簸箕護在胸口,看清身後來人時,又訕訕地躲到了屋簷的陰影裡。
“回……回來了?”婆娘尷尬地與方伊池打招呼。
他眨眨眼,權當沒聽見,目不斜視地走到自家家門前,將門栓費力地推開。
隨著方伊池的動作,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賀六爺及時伸手把他拉進懷裡, 意味不明地笑了幾聲:“多新鮮呐,我們小鳳凰會跟人置氣了。”
方伊池沒好氣地瞪了六爺一眼,扭頭進了院子。先前搭的棚子被雪壓倒大半,蘿蔔眼瞧著都凍壞了,吃是不可能吃了,方伊池還有點心疼。他繞過凍壞的蘿蔔,發現廚房的灶臺上還有小半碗凍僵的藥渣。
方伊靜在醫院也沒有回來。
方伊池竟有些輕鬆。
他不想再看見她。
原本藏在衣櫃裡的旗袍全在床上,方伊池進屋的時候,眼睛被晃了一下,那種隱私被窺探的噁心感再次浮現,好在賀六爺後腳就跟著進來,扶住了他的腰。
“留點神,別把證件忘了。”
方伊池回過神,默默走到臥房,把自己連同方伊靜的證件一併拿出來,遞給了賀作舟。
賀作舟詫異于他的信任,接過方方正正的油紙包時,忍不住問: “真給我?”
我可是要拐著你去登記的啊。
方伊池不疑有他,頭也不回地走到床邊,把被方伊靜翻出來的旗袍一股腦捧到院子裡:“嗯,給您了。”
“到時候可別後悔。”賀作舟將油紙包貼身放好,發現方伊池沒搭理自個兒,才看見他已經走到了院子裡,“這些衣服……”
“燒了。”方伊池認認真真地說,“全燒了。”
連帶著他的過去,都燒了。
賀作舟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揉他的腦袋:”我太太說要燒,那就燒。”言罷,拿了火柴盒出來。
方伊池接過,乾脆俐落地捏著火柴棍擦燃,手腕輕輕一抖,明黃色的火星墜落在各式各樣的旗袍裡, 先是沉寂了些許,繼而乘著北風,瞬間膨脹成一隻張牙舞爪的獸。
賀作舟偏頭看方伊池眼底跳躍的火苗,看著火光仿佛要將他也吞進去,猝然心驚,猛地抬手,將他擋在了身後:“小鳳凰。”
方伊池靜靜地“嗯”了一聲,遲疑地將手伸到賀作舟的掌心裡。
騰起的火光將他們倆的臉映亮,那些陪伴了方伊池許多年的旗袍,是他的戰甲,也是他的束縛,如今付之一炬,心也隨之空了一塊。
“浴火重生……”賀作舟卻說,“小鳳凰,你可真行。”
方伊池扯扯嘴角,看見最後一件旗袍化為灰燼,啞著嗓子呢喃:“六爺淨胡說。”
“這些旗袍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掙錢買的,這麼燒掉,捨得?”
“為什麼捨不得?”
“也是,我給你買更好看的。”
“不用。”
“小鳳凰,你今天怎麼沒掉眼淚?”賀作舟的問題跳躍性極大,三言兩語就把他的思緒打亂了。
方伊池反問:“為什麼要哭?”
在沒遇見賀作舟以前,方伊池好像很多年未曾因為委屈而哭過。
也就是最近,為了個賀六爺,氣也哭,惱也哭。
“不哭好。”賀作舟踩滅了燃盡的火苗,拉著他往外走,“今兒是個好日子,不興掉眼淚的。”
“今天為什麼是好日子?”方伊池出門前匆匆掃了一眼黃曆,只記得沒有什麼“忌外出”的提醒,“六爺,您要帶我去哪兒?”
賀作舟捏著他的小手,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方伊池不再多問,只覺得等會兒要去的地方和賀六爺身上的長衫有關。
只有在特別重要的日子裡,才會穿長衫吧?方伊池想到這裡,連忙扯扯坎肩,暗自慶倖今日穿的是墨綠色的旗袍,看著沒那麼輕浮,只不過眼角的紅胭脂到底是太過風塵了。
賀作舟想的事情和方伊池不大一樣,他開車帶小鳳凰去了北平市政府。
門前站崗的哨兵見了六爺的車,證件都不查,直接放行。
方伊池頭一回上“衙門”,怯怯地趴在椅背上,趁六爺停車,小聲說:“六爺, 我不是黑戶。”
賀六爺愣是被逗樂了:“胡說什麼呢?”
方伊池覺得六爺不信他的身份證件是真的,細聲細氣地解釋:“我和妹妹剛落腳在北平,就跟著當初一起來的商隊辦了證件。”
“甭說了。”賀作舟生怕去得遲,結婚證拿不到,扯著方伊池往市政府樓裡走,“還以為你是個明白人,原來還是傻。”
方伊池平白被罵,抿著唇生悶氣,可再去問,人家六爺又開始打馬虎眼,說什麼“到了你就知道”, 於是方伊池最後只能跟著賀作舟七拐八拐地來到一扇門前。
賀六爺隨手敲了敲門,不等裡面有回應,推門而入。
門內鬆鬆散散擺了三張辦公桌,只有一人伏案辦公,循聲抬頭,扶著眼睛皺眉看看,等看清,臉色刷地一下子白了:“六……六六六爺?”
“嗯, 是我。”賀作舟將懷裡的證件,連帶著自己的,一股腦放在辦公桌上,“我來繳納印花稅。”
“印……印花稅?”
“怎麼著啊?”賀作舟不滿地撥弄著小鳳凰的證件,“不是擱你們這兒交錢, 然後領結婚證書?”
作者有話說:賀老六:老子要去扯證了!池:我不是黑戶呀,感謝大家支持正版,微博上有一個神仙太太畫了我們池!!!大家有時間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