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燕翎答應一聲進了小亭,把書囊跟長劍往邊兒上一放,逕自坐了下去。
玉倫忙跟著坐下,她就坐在燕翎對面,一坐下一雙水靈的美目便盯上了燕翎。
只有玉鐸沒坐,他還白著臉,道:“你們聊吧,我走走去。”
沒等人說話,他就邁步出亭而去。
八阿哥搖搖頭道:“這人真是,不管他了,過一會兒就好了!咱們聊咱們的。”轉望燕翎道:“你那兩個字兒是金玉的玉,樓閣的樓?”
燕翎道:“是的,八爺。”
玉倫道:“有外號麼?”
燕翎道:“回格格,沒有。”
玉倫“咦!”地一聲道:“你怎麼會沒有外號,我聽說江湖上的人都有外號。”
八阿哥道:“誰說的,那可不一定,江湖上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外號,王樓,你從那兒來,我只說你以前在那兒。”
燕翎道:“回八爺,草民……”
八阿哥一搖手道:“別什麼‘回’呀‘草民’的,你跟我用不著行這個,我聽著彆扭。”
燕翎又何嘗喜歡這個,巴不得他有這一說,道:“謝謝您,玉樓遵命。”頓了頓道:“我從南方來,我以前一直在南七省。”
玉倫道:“江南麼?”
燕翎道:“可以這麼說。”
玉倫忙道:“我還沒到過江南,不過我聽說江南很不錯,比北方好。”
燕翎笑笑道:“江南到處小溪流水鳥語花香,‘江外風嬌日暖,翠邊水秀山明’,丘壑泉林,濃樹疏花,無不欣欣有致,南湖的煙雨,吳錫的庭園,黃山的松石,廬山的雲海,錢塘的狂潮,雁蕩的飛瀑,乃至望太湖三萬六千頃,歷盡風帆沙鳥,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煙雨樓台,這些是不錯。
只是要說江南比北方好,我卻不敢苟同,我們也不是說北方強似江南,而是無論東西南北,都有它的特色都有它的長處,河套、黃淮、吳越、雲夢、松遼,或有黃金似的扶桑之地,或有瀚海戈壁的萬里黃沙,或有水送山迎的曲溪幽澗,或有浩浩蕩蕩的長江大河,有雲貴康藏的高原,有洪澤雲夢的湖沼之鄰,有渺無邊際的原始密集森林,也有雄壯無比的五嶽名山,風蕭水寒,燕趙多悲歌慷慨之士,湖山秀美,益增江左的文采風流,聽那漠北的茄聲駝鈴,看那東北的大豆高梁,粗獷中的偉大,冰雪中的剛強,卻是別處所沒有的。
再看西北一帶的皇陵,商周時代的古墓,秦始皇的阿房宮遺址,洛陽北邙的墓誌碑碣,嵩山太室、少室石闕,安陽的殷虛甲骨,龍門的精美石刻,燉煌的壁畫經卷,西安的碑林,這又豈是別處所有的,試望山海關、古北口、居庸關、雁門關、嘉峪關,看那山巒起伏,彌淪綿渺的萬里長城,又是何等雄壯,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歷史上多少愛國男兒,沙場名將以捍衛國土,壯烈犧牲,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似這等慷慨悲歌,又是何等激人胸襟。
看我六大古都,石頭城闕,宮殿苑囿,何等莊嚴綺麗,南朝金粉,吳官花草,多少興亡遺蹟,登彭城的‘霸王樓’以憶:‘力拔山兮氣蓋世’,豪情未減,讀‘燕子樓’的豔詩,英雄美人與時俱逝,錦江邊的‘薛濤井’,灌縣城的‘二王廟’,有的是風流遺韻,有的是萬代功勛,登劍門而險天下,古棧道蜀魏相爭,格格請看,我國土是不是段段寸寸無不‘江山如畫’,我一景一物是不是也無不風流瀟灑,能說那一個地方強似那一個地方麼?”
玉倫聽直了眼,喜呼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各處都要去玩玩了。”
畢竟是嬌格格,只惦記著玩。
八阿哥卻為之動容,道:“玉樓,這麼看你不只是武學上的高手。”
燕翎倏然一笑道:“八爺,說穿了不值一文錢,有些地方我去過,有些地方卻是我從書上看來的。”
八阿哥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還不夠麼,玉樓,你讓我有如獲至寶之感,我要好好借重你,我要好好借重你。”
玉倫眨動了一下美目道:“能讓我這位八哥說這話可不容易……”
燕翎道:“那是八爺垂愛。”
玉倫道:“玉鐸跟著大學士明珠讀書,自詡為書簍子!其實這些年輕的裡頭除了納蘭容若也就是他了,以我看他恐怕還不如你。”
燕翎道:“那是格格誇獎。”
玉倫瞟了他一眼道:“玉鐸都當仁不讓,你幹嗎這麼客氣。”
八阿哥道:“跟玉鐸比,他只在京裡待著,憑他,誰又能不讓他三分,他那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玉倫道:“這倒是。”
燕翎道:“您二位過於貶貝子爺了,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大學士主持修書館,編選康熙字典、四史精華、佩文韻府,道德文章冠絕當世,貝子爺受他的薰陶,還能差得了。”
八阿哥搖搖頭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當然,不能說明珠肚子裡沒一點東西,有,可是不多,他能從部曹微職直升大學士,靠的不是他肚子裡那點玩藝兒,主持修書館的是他,可是編選康熙字典、四史精華、佩文韻府,卻是他跟他兒子納蘭容若花大錢請來的槍手,你說,玉鐸跟著他還能學到什麼。”
這,燕翎容有風聞,不過這位八阿哥也過於貶這位大學士了些,當然,這是因為明珠是二阿哥胤仍的心腹。
提起這件事來,還得從遠處說起,據說康熙年輕時也相當風流,風流的康熙皇帝偏偏碰上一個乖巧的太監小如意,小如意見這位皇上風流,常在外頭買些邪書偷偷帶進去獻給康熙,康熙平日只從侍讀學士那兒聽些經史,看的也全是之乎者也的文章,那見過這麼有趣兒的書畫,從此便丟下了經史,沒日沒夜的看那些書,簡直就廢寢忘食,這一看不但那些妃子倒了黴,便連一些宮女也遭了殃,而小如意又強著康熙說漢女如何如何嬌嫩,如何如何溫柔,康熙就全記在了肚子裡。
當時文華殿大學士張英,尚書姚江養著不少美人,兩個人都娶了七八個如夫人,個個長得姿色嬌豔,體態風流,那時候北京城裡有這麼幾句歌兒:
“論美人,數姚張,你有西施女,我有貴妃楊,等閒不得見,一見魂飛揚。”這幾句歌兒經由小如意的嘴傳進了康熙的耳朵裡,這一下子不得了,趕巧沒多久碰上皇太后的萬壽,上諭下來,凡漢官命婦,隨著滿人一律進宮叩祝,姚張兩家的女兒自是少不了,一個個按品大裝,進宮拜壽,結果等到萬家燈火一起退出宮來的時候,就有張英的二兒媳婦被掉了包,換了人,弄得個張學士忍氣吞聲不敢聲張,過沒幾天,皇太后下了道懿旨:“凡漢官命婦,以後一律不准進宮。”文武百官為之莫名其妙,只有張學士父子兩心裡難受。
自此以後,康熙把宮裡的旗女全丟在腦後,逼著小如意帶他出去玩兒,小如意那敢違背,這一玩又玩出了毛病,康熙在騾馬市大街看見一輛驢車,車裡有個少婦,這位少婦使得康熙驚為天人,吩咐小如意無論如何今夜也得把這個少婦弄進宮去。
小如意自不敢說個不字,打聽了半天打聽出來了,少婦的丈夫姓衛,在騾馬市大街開了一家布莊,那少婦是歸寧去的,小如意靈機一動,買通了那個趕車的,答應給他個小差官做,要他把車趕進宮去,就這樣那個少婦進了宮。
康熙如獲至寶,當夜絳雪齋臨幸,隔沒幾天,姓衛的布莊不開了,當上了御前侍衛,那少婦也被封為衛妃,當然,他夫妻倆瞞著康熙也常見面,不到七八個月,衛妃生了個孩子,肥頭胖耳,啼聲洪亮,康熙樂得不得了,取名胤禎,也就是四阿哥,後來的雍正皇帝。
康熙當時便有意立胤禎為太子,可是衛妃以為康熙兒子眾多,將來弟兄爭位,自己的兒子又不是“龍種”,萬一將來被查出來連她都要跟著倒楣,卻求康熙早立胤禎為太子,康熙嘴上答應,心裡卻打算等胤禎大一點兒再說。
等到康熙殺了驕狂跋扈的顧命大臣鱉拜,就想到自己應該早立太子,免得日後受大臣的欺弄,他想起了衛妃的話,又想起自己有三十五個兒子,倘立胤禎,怕眾皇子不服,依理該立胤仍,卻因寵愛衛妃,不忍不聽她的,想了半天,靈機一動,拿了兩籠“暹羅國”進貢來的白老鼠賞給老二胤仍,老四胤禎,然後派心腹內監去打聽結果,結果是二阿哥看一籠老鼠可憐,打開籠子把老鼠都放了,而四阿哥都把一籠老鼠分為幾隊教它們打仗,不聽號令的就殺,玩了一天,一籠老鼠全給他殺光了,康熙一聽就厭惡上了胤禎,乃就打算立胤仍,傳大學士明珠進宮一商量,明珠居然竭力慫恿立胤仍,於是乎胤仍就成了東宮太子。
八阿哥把話說完,燕翎這裡正打算接話,一名黑衣漢子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
八阿哥當即喝問道:“什麼事兒這麼慌慌張張的。”
那名黑衣漢子到了亭外打了千,恭恭敬敬的說了聲:“回您的話,是,是……”
目光一掃燕翎,遲疑著沒說下去。
燕翎還能不懂這個,含笑站起,道:“八爺,我……”
八阿哥抬手攔住了他,望著那名黑衣漢子道:“這兒都不是外人,有什麼話只管說。”
那黑衣漢子恭應一聲道:“稟您,白回回那兒讓人挑了……”
八阿哥臉色一變,霍地站起,道:“怎麼說,白回回那兒讓人挑了,是誰幹的?”
那黑衣漢子道:“是個道士,叫‘白龍道人’,據說是四阿哥重金聘來的好手。”
八阿哥臉都白了,兩眼殺機外射,咬牙道:“好,好,好,好個老四,居然先下手動我了,告訴他們,給我多帶人去,今兒晚上三更以前,我要白龍道人的人頭,另外還得給我挑他一處機關,去。”八阿哥道:“還站這兒幹什麼,還不快去。”
那黑衣漢子苦著臉遲疑著道:“您不知道,那個白龍道人是個好手,聽說會放飛劍……”
八阿哥一拍石桌怒聲說道:“我是不知道,我不管他會不會放飛劍,我只知道我養你們……”
燕翎忽然說道:“八爺,你能否暫息雷霆聽我說句話。”
八阿哥霍地轉過臉來道:“王樓,你聽聽,這怎麼能叫我不生氣,我養著他們不是淨讓他們給跑腿報喪的……”
燕翎道:“八爺,這位沒說錯,白龍道人單槍匹馬一個人,挑了你一處機關,足見確是個好手,既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好手,那就不是等閒身手所能敵的,去了是白白送命……”
八阿哥道:“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忍忍算了。”
燕翎道:“沒人讓您忍忍算了,這不是忍讓的事兒,也不能慣了他們的下次,我請令,我初進您的門兒,這算我給您帶來的禮,行麼?”
八阿哥呆了一呆道:“怎麼說,你要……”
燕翎笑笑道:“我進門就要這一功,還請您成全。”
八阿哥遲疑了一下道:“那還有什麼不好的,只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而你不過是剛進……”
燕翎道:“沒什麼兩樣,八爺,士可以為知己者死,投緣一面也就夠了,蒙您厚愛,空著手進門無以對您的知遇,再請您成全。”
八阿哥微一點頭道:“好吧,那就累你一趟吧,也只有累你一趟了,你拿著這個……”他探懷摸出一塊兩指見方的銀牌遞了過來道:“這是我那兒的腰牌,憑這個你可以進內城通行無阻,我不在這兒等你了,辦完事兒你直接到府裡去見我好了。”
燕翎道:“謝謝您成全。”接過那面腰牌往懷裡一放,轉望那黑衣漢子道:“可知道那個白龍道人現在在那兒?”
那黑衣漢子忙道:“知道,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