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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世界迷宮最深部為目標》第301章
286.與生倶來的挑戰者

諾斯菲・弗茨亞茨最久遠的記憶是誕生的瞬間。

且直至今日仍是歷歷在目。
明明那樣多的記憶都已流於曖昧,可那一天的會話我卻記得一字不差。無論是眼睛捕捉的光芒,無論是耳畔的聲響,無論是沁入鼻腔的氣味,現在回想起來都是如此鮮明──

──一睜開雙眼,便發覺自己置身於一個昏暗的房間。

驅使剛剛誕生卻已臻於成熟的肉體,環顧明明是初見卻已有印象的房間。要將這樣昏暗的環境同寄存於腦中的那浮光掠影般的知識相比對固然是一件難事,但所幸嗅覺亦能代替視覺起到辨識的作用。

屍臭與各種各樣的藥物混合而成的奇異的味道,加上裹覆在周身的濃密的『魔之毒』。由此看來,這裡無疑是弗茨亞茨城內的一座高塔,這個房間曾經是弗茨亞茨的公主的病房,而現在則是『魔之毒』的研究所兼遺體收容處。

待到眼睛習慣了黑暗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座屍山。遭到密封的窗欞與堆積如山的屍體──乍一看下會覺得這裡在進行某種出格的研究,但事實上這些屍體並非是被研究者殺害後收集而來的。

所有這些都是因為被『魔之毒』穢犯而在絶望中喪命的百姓。
在這個世道,連安眠於墓中都是奢望的無依無靠的可憐人不計其數。一些置被感染的危險於度外的研究者將這些人的屍體聚集在這裡,試圖探索治療的方法。

實在是極具獻身精神的故事,令人感動。
然而結果卻是徒勞。

到頭來,弗茨亞茨學者們的研究未能取得絲毫的進展,在以無數同胞支離破碎的屍體鑄就的道路的盡頭,他們得到的只有無盡的絶望。
僅以弗茨亞茨国的知識和技術,哪怕再用上一千年,恐怕也不會有什麼起色吧。
如果考慮得再現實一些,那說白了,直到弗茨亞茨国破滅的那一天,研究也不會有進展。

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我能夠在滿溢著『魔之毒』的房間內行動自如呢?
這是拜不屬於弗茨亞茨的一干外因所賜。

『使徒』與『異邦人』

特別是『異邦人』,因為『異邦人』的力量,有關『魔之毒』的研究取得了飛躍性的進展。再加上使徒們那奇跡般的力量,最終甚至製造出了能夠適應『魔之毒』的人造生物。

這便是有關我誕生的來龍去脈。
說是誕生,但我並非是從母親的腹中出產的。
而是將人的血肉與『魔之毒』的結晶捏合在一起而成的,經人手製造的具備人形的存在。

我一出生便知曉這些原委。
多虧了一種將知識刻進血液中的技術,我沒有感到任何的混亂。我在本能的驅使下蘇醒,認知了自己,認知了世界,認知了場所,並打算離開這個昏暗的房間。

起身下床,光著腳在石板地上邁步。
推開一道古舊的木門,沿著台階拾級而下,走進最近才被擴修建成的房間。

在那裡,我邂逅了自己降生以來的第一縷光芒──儘管如此,我的眼睛卻早在自己誕生之前便習慣了光的存在,所以我毫無阻遏地走進了房間裡面。

與我方才所在的房間不同,這裡洋溢著清新的空氣。因為兼具接待室的作用,所以還備有簡單的桌椅。
等候於房間裡的人在驚訝中迎接我的到來。

「真、真的在動誒⋯⋯!」

最先出聲的是一名金髮的成年女性,使徒西斯。

「那當然能動了,畢竟就是那麼給她製造出來的啊。」

接著發聲的是一名茶色頭髮的少年,使徒勒伽西。

「太好了⋯⋯看來是成功了啊⋯⋯」

鬆了口氣的是一名白髮老人,使徒迪普拉庫拉。

迎接我的是三名使徒。
三名使徒身上都纏繞著異樣的氛圍,且各不相同。縱然表情和衣著都並無異樣之處,但我卻本能地明白他們是特別的存在。本能告訴我他們是不・一・樣的。

這就是將我製造出來的使徒⋯⋯既然這樣,那他們就是我的──

「那個,她就是所謂的『魔石人類』來著。雖然是首個試作品,但性能已經臻於完善了。在世界的境況改善之前的時間裡剛好用得上她──陽滝是這樣評價的。好了,我轉告完了,你們兩個聽好了嗎?」

看起來最為年少的使徒勒伽西以不遜的口吻同另外兩名使徒解釋道。
儘管這樣的光景給人以不成體統的觀感,但使徒的實際年齡與外表其實是不相符的。
在我繼續沉默的時候,另外兩名使徒難掩心中的喜悅。

「嘿誒~,『魔石人類』⋯⋯!不錯嘛,很不錯!!」
「『魔石人類』嗎⋯⋯這可真是個不錯的物件。這樣就又確實向前邁出一步了。終於啊⋯⋯是了,終於⋯⋯」

三名使徒稱呼我為『魔石人類』

這便是投入了當時最尖端的全部魔法技術,使用了當時最高級的魔石打造的,能夠適應當時的嚴酷環境的理想的人形之物──是歷史上首個『魔石人類』誕生的瞬間。

然而他們的反應與我所期望的卻有幾分偏差。
故而我的表情也黯淡了幾分。

「啊,對了,她的名字怎麼辦?」

或許是察覺了我的期望吧,勒伽西提出了相對近似的意見。
這卻令另外兩名使徒大感疑惑。

「嗯?不是就叫『魔石人類』嗎?」
「必須得給她起個名字才行嗎?叫『光之御旗』不行?」

不管是呈老人之姿的使徒迪普拉庫拉,還是以成年女性的外貌示人的使徒西斯都一樣,明明外表這樣成熟,但卻嚴重缺乏常識。兩人的感性有別於常人,這點就如血中的知識所示。

「不不不,那是立場和名字,不是名字啊⋯⋯我是說將我們也有的名字賦予她。」
「啊啊,確實,為了便於識別,那東西還是必要的。我主也曾這麼說過。可是我不擅長做這種事,就你們兩個來吧。」
「那就讓我來吧!嗯~,我想想,她是南方的象徵、是救国的聖女、背負著克復北方的使命──」

西斯十分踴躍地舉起了手。
隨後,我便被她賦予了──

「『以北之地為目標之人(North Field)』!以『南方聯盟』『光之御旗』的身份拯救世界的聖女!『光之理的盜竊者』諾斯菲麗德・弗茨亞茨!!」

被她賦予了一個不像名字的名字。
這並非名字,而是使命的桎梏。

但我無意將腹誹付諸言語。
只是將她的台詞在腦海中不斷回放。

看來我似乎是所謂的『光之理的盜竊者』

⋯⋯說實話,我只覺不明所以。

不,其實單純的意思我是明白的。拜刻在血中的豐富知識所賜,我的學識一定凌駕於普通的學者吧。
所以對這個世界、這個国家、這個地下室的狀況,我都是了然的。
我知道這個世界正因『魔之毒』而窮途末路。我知道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渴求著救世主的存在。我知道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我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得不行遂使命。我知道自己力量幾何。

我全都知道,可是⋯⋯

可是卻不可避免的,沒有實感。
沒有真正誕生於世的實感。沒有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實感。當然,也對這個世界的危機了無興趣。周圍的所有人都是如此陌生。談及的一切都全然無謂。對一切都感到索然無味。

全都無所謂──我自誕生後最初萌生的感情,就只有如此純粹的絶望。

因過於空虛而神傷,因了無意義而想要發笑,幾欲回歸於無的渴望突然湧現,恰逢此時,它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使徒們身後的窗戶。
與最上層不同,這個房間的窗戶並沒有被密封。
我擱下喧鬧的使徒,獨自一人朝著窗戶邁步──

「天空⋯⋯好暗⋯⋯」

將手搭在窗邊,發出自己初誕的第一聲。

接著,我順勢想要從中躍出。
拜塞滿大腦的知識所賜,我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做。

只要從這裡跳下去就結束了。
只要讓腦袋向下與地面相撞,我很容易就能擁抱死亡。
若是真正的人類勢必會對此懷抱恐懼,但我卻可以毫不猶豫地付諸行動。
這樣就能回到誕生之前的狀態了。就能從這種空虛的感覺中解脫了。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

「是啊,確實是個昏暗的世界呢!⋯⋯而你的使命就是掃淨這些黑暗,為世界帶來光明哦!此乃無上殊榮,你將會成為拯救世界的基石!能夠將生命獻予我主,你應該感到感激!諾斯菲麗德!!」

不知不覺間,西斯來到了我身旁,並將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的雙目熠熠生輝,以對待一個共赴死地的同志的態度指著昏黑的天空慷慨陳詞。

正如血中的知識所示,司掌正義的使徒西斯腦子果然缺根弦。
就因為她這腦子缺根弦的舉動,我徹底失去了自我了斷的機會。

跟著,迪普拉庫拉也同我走來。
相較之下還算正常的使徒將西斯的話簡單易懂地翻譯了過來。

「諾斯菲麗德啊,請你代替我們使徒統一人類吧,代替這個国家的王族將弗茨亞茨整合起來吧,代替為這個世界的『魔之毒』所苦的人們與敵人戰鬥吧。這常人所不能的種種,你都有替而行之的力量。」

──『代・替』

這正是『光之理的盜竊者』的『魔法』

我亦是為此而被製造出來的。

「⋯⋯諾斯菲麗德,你願意嗎?」
「肯定願意啊,還用問麼!?這可是無上的榮譽哦,榮譽!」

迪普拉庫拉和西斯都以期許的目光看著我。
先前的空虛感受到了幾絲觸動,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我願意。」

畢竟除此之外也無事可做,我沒做多想便答應了下來。
於是,我拿開了搭在窗邊的手。

我的回答令兩名使徒很是滿意。

「──嗯,這也是當然的呢。呵呵,真令人高興啊。同伴又增加了呢。雖然世界的境況很嚴苛,但希望果然還是存在的啊。呵呵呵。」
「能像這樣一步一步確實地向前邁進⋯⋯的確是令人高興的事啊⋯⋯」

在歡喜之情形於顏色的兩人身後,勒伽西默默地嘆了口氣。
他以一副後事如何與自己無關的態度背過身,先行離開了房間。
最初的照面大抵就是這樣。

──隨後,經留下來的兩名使徒之手,我作為『魔石人類』接受了微調。

首先熟悉弗茨亞茨城的結構,然後又被帶到全国首屈一指的大書庫,第一要務是在那裡學習。
確認血中的知識是否有誤,常識的比對,禮儀舉止的檢驗。用了幾天的時間,我徹底掌握了不負於『御旗』之責的一切。

在那之後就是血緣關係的捏造和照會。
為了將「先王的庶出」這樣一種虛假的身份轉化為真實,活用使徒的權限照會各處。話雖如此,但弗茨亞茨国畢竟已是風雨飄搖,所以要露面的場合不算太多。數月後,我成功以弗茨亞茨王家的末席身份得到了認可。

就算『使徒』的影響力再強,這件事也很異常。由此觀之,這個世界和這個国家是真的步入末路了。

存在得到了認可後,接下來便是魔法的調整。
作為『御旗』,我必須能利用『魔之毒』引發超常現象。

在這個時代裡,魔法的基礎還不完善,絶大多數人是不能使用魔法的。故而能夠運用魔法的魔法使是各国爭搶的貴重人才。

魔法使可以從虛空中喚出水火,能夠淨化空氣,改換地形,甚至能修復人體的傷殘。既然擁有顛覆常識的力量,那自然會得到破格的優待。

而我運用魔法的能力則是遠邁群倫。

我對『魔之毒』的適應力極高,能夠喚起種種奇跡。
同時,作為由『使徒』欽點的『光之理的盜竊者』,一種魔法以常時發動的狀態加護在我身上。

那是以人類統一為目的的,『光之御旗』計劃的根幹。

『魅惑』的魔法。

僅僅是看到我身上散發出的光,對魔法的抵抗力較低的人就會被『魅惑』而醉心於我。
如此,他們聽到我的聲音就會奉如圭臬,絶對服從我的任何吩咐。
如此,他們看到我的身姿就會奉若救主,心甘情願地追隨在身後。

儘管如此,但這並不意味著無敵。
對魔法的抵抗力本就因人而異,如果對我個人幻滅也會導致魔法的解除。

我之所以作為『魔石人類』而呈現以完美的肉體就是為了補足這個缺點。
極盡所能地準備出最美的外表,極盡所能地賦予我最淵博的智慧,以此彌補魔法本身的弱點。

這樣一來,一旦被我的外表迷住,那麼就算當事人對魔法的抵抗力很高,『魅惑』的效果也會發動。如果拜服於我淵博的知識也是一樣。

而且據說如果被我的演說和舞蹈感動了也會有同樣的效果,不過這不是『使徒』而是『異邦人』的意見。聽說如果模仿異世界那邊唱歌跳舞的偶像,那麼從短期來看收效會很顯著的樣子。在計劃中還準備打造專門的劇場,讓我在裡面唱歌跳舞什麼的。

就這樣,作為完美的『光之御旗』,我甚至動用了魔法的力量,一點一點地籠絡了弗茨亞茨的民心。

從作為王族的照會開始,平時出席国家舉辦的全部活動,一有空閑則到民間開展慈善活動,真誠地與国民互動。理所當然的,過程中我會運用被視為奇跡的魔法,治療臥床的病人,幫助窮困的孩子,用自己的聲音撫慰人們的不安。

一個月,又過了一個月──計劃順利地推進著。
我作為『光之御旗』的受認同度穩步提升。
而且還模仿在北方為人們傳頌的『支配之王』的故事,將自己塑造為絶對不敗的象徵。

過去了半年之後,使徒們認為將計劃全權交由我一個人負責也不會有礙了。於是迪普拉庫拉和西斯便將精力轉投到了其它的計劃上。

他們會這樣想也是情有可原。
事到如今,只要市民們得見天顏,歡聲便不絶於耳。只要軍士們得見天顏,必勝的呼聲便震天動地。只要披露我有舉辦活動或表演的行程,全国上下便如祭典般急管繁弦,鼓樂喧天。

『魅惑』的魔法效果發揮得實在淋漓盡致。
比方說,就算我表示「要徵重稅了哦」,国民們也都會心甘情願地說「多少我都繳!」然後我再說『要去征討臨近的大国哦』,士兵們亦會回答『願效死力!』

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
在弗茨亞茨国被我整合之後,緊接著便是對鄰国的『魅惑』

這也不會花太多時間。因為在目前的時點上,鄰国的国民和貴族就已經存在數量相當龐大的我的信眾了。將周邊国家統一在弗茨亞茨旗下指日可待。

計劃進展得真是太順利了。

──而唯一的問題卻產生於我個人。

那・個・感・覺突然又襲來了。
在把每一天像流水作業一般度過的時候,我又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作為『光之御旗』度過的每一天既不艱辛亦不痛苦。
但卻也並不輕鬆,並不愉快。
只是因為我過於完美,所以一切都過於正常了。

就跟那個時候一樣。
在初誕之時萌生的那種虛無感又一次襲上心頭。
突然之間就沒有了實感,沒有了興趣,覺得什麼都無所謂,覺得世界怎樣與我無關。

因過於空虛而神傷,因了無意義而想要發笑,幾欲回歸於無的渴望突然湧現,對死亡的欲求一下子變得十分迫切。

於是我又一次在高塔中望向窗外。可是以我現在的身體強度,就算是跳下去也死不了。
需要更具殺傷力的行為,所以我用外套遮住面貌,離開了弗茨亞茨城。

無視掉城內的警備人員,潛入城邑之內。
毫不在意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国民,一路奔赴国境之外。

我想到海邊去。
我想到一個沒有任何熟識之人的地方,溺死在水中。
我想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為這個全然無謂的故事打上休止符──

然而途中,我被一名少年擋在了關卡處。
使徒勒伽西以昏昏欲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輕輕地喊了聲「你好啊」。我停下腳步,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為、為什麼⋯⋯?」

為什麼勒伽西會在這裡。這是我發自心底的疑問。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差不多又・到・了想死的時候了。我當初也是這陣子吧,差不多過了半年的時候。」

勒伽西看破了我心中的想法。不止如此,聽言中之意,他在半年前還察覺了我想要翻出窗外自殺的念頭。
本以為使徒全都不懂人心,但這個沒有幹勁的少年卻讓我不得不改變看法。

被『主』創造出來的第三位使徒、勒伽西。
因為抱有諸多缺陷,故而總是單獨待機。既沒有什麼建設性的提議,也不會為計劃搭把手。因為他的言行無氣無力,就連另外兩名使徒也對他不抱期待。一言以蔽之,他就是個吃白飯的。

而這個被視作最為無能的使徒,卻向我示以不同的道路。

「你會感到如此空虛的原因⋯⋯我姑且算是略知一二。你願意拿出點時間跟我聊聊嗎?」

勒伽西問道,接著他不等我回答便背過身走了出去。
他前進的方向並非通往国境之外,而是弗茨亞茨国內。

看著他的背影,我猶豫了。

將其無視選擇遵從初心是可以的。
單純考慮實力的話也是我更強。無論使徒有多麼渴望『光之御旗』的作用,事已至此也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我了。我是可以從中抽身的。

明明如此,可我卻乖乖選擇了跟隨勒伽西。
甚至於我自己都為這個選擇感到驚訝。

可能的理由只有一個。
因為我覺得自己和他很像。
勒伽西那無氣無力的性格與我缺乏主體性的性格有很多共通之處。或許是因為這個而讓我對他的想法產生了一些興趣吧。

就這樣,我在勒伽西的引導下走進了市內的一棟建築物。

「這裡是⋯⋯」

那是在弗茨亞茨為數不少的一間醫院。

在這個国家裡有不計其數的患者。非也,豈止是這個国家,『魔之毒』的中毒症狀是世界規模的瘟疫。

『魔之毒』對人體有害,而且危及生命。

為此,被奉為魔法之始祖的『異邦人』開發出了分解『魔之毒』的辦法,亦即被稱為『魔力變換(Level UP)』的魔法──準確來說是咒術。
接受了這個魔法的治療後,擁有『素質』的人可以分解『魔之毒』,將其從有害物質轉化為自身的力量。

當初,在這個魔法流傳開來的時候,整個国家都為之沸騰了。
原本被視作不治之症的疾病終於有了治癒之法,人民會歡喜不已也是必然。

然而這個魔法的恩惠並不能平等地降臨到所有人身上。
首先,能夠運用魔法的人原本就很稀少。就算有一個能使用『魔力變換』的魔法使,一天的治癒數量也有限。更進一步地,也不是所有人接受了這個魔法的治療後都能從『魔之毒』的侵蝕中解脫。

與生俱來的所謂『素質』的才能是必須的。
如果沒有『素質』,那無論如何也無法得救。
只能在『魔之毒』的摧殘下逐漸迎來死亡。

而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專門用來收容那些經過『魔力變換』的治療也沒能痊癒的患者的場所。
換句話說,這裡就是將已無回天之術的患者隔離至死的空間。

於是理所當然的,為『魔之毒』所苦的呻吟聲不絶於耳。
因病痛而不斷衰弱的人們一個挨著一個地躺在廉價的床舖上。

可是這裡卻沒有任何一個醫生,就連護士的人數都被控制在了最小的限度。
所有這些都彰顯出這是一個已經被徹底拋棄的領域。

說實話,能夠有廉價的床舖就已經很好了。這些患者之所以能夠免於曝屍荒野的命運,在一個能夠遮風擋雨的屋簷下迎接死亡,也是多虧了『使徒』和『異邦人』帶來的復興所賜。

在我冷靜地確認著病房內的狀況時,勒伽西指著其中一名患者問道。

「看了那個,你怎麼想?」

在那裡的是一個孩子和一位女性。
年齡還只有個位數的少年躺在床上,因『魔之毒』的侵蝕而痛苦地呻吟著。一邊呻吟,少年一邊用嘶啞的聲音說「我不想死」。在他身邊的女性握著他的手,拚命地祈禱。向神祈禱著請務必救救我的孩子的她,也聲嘶如絞地說著「活下去」

「⋯⋯令人痛心的光景,我應該這麼說才對嗎?如果您是想說這個国家目前的慘狀的話,那我想自己了解得應該比您要更深刻才是。還是說,您難道是想告訴我死亡的恐怖嗎?」
「不,不是的。那些根本無所謂。跟我們沒關係。比起那些──」

勒伽西不屑地搖了搖頭。
與他那理應希求救贖世界的使徒之身份相較,這樣的發言顯得名實難副。
接著,勒伽西以陳述遠比世界滅亡還要重要得多的話題的口吻繼續道。

「那個只剩死亡一途的孩子,母親不是在同他祈願說『活下去』嗎?」

無關於世界的危機,也不涉及人的生死,他的著眼點是二人的關係性。
勒伽西換了種說法,重新講明其中的意義。

「那似乎就叫作『被愛』。」
「哈、哈啊⋯⋯?被愛⋯⋯?」

帶我來到這樣致郁的場合,向我示以如此痛心的狀況,還以為他想說什麼,真沒想到居然是『愛』的話題。

果然勒伽西也和其他的使徒一樣,有哪裡不對勁。
儘管下意識間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但我卻對後續的話語感到無比在意。
縱然理性上感到不可理喻,但本能卻在渴求。
我想聽聽看所謂的被愛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一般來說,在孩子出生的瞬間,血親就會像那樣去愛自己的孩子。」
「在出生的瞬間,血親會⋯⋯」

這是我的血中沒有的情報。
在我去思考為什麼自己沒有被賦予這個情報之前,諸多疑問便隨著這份事實冰消瓦解。

在理解了其中意義的同時,我的目光便無法從這對親子身上移開了。
直到剛才還覺得了無意義和價值的光景,卻突然換了新穎。

「雖然存在像我們這樣的例外,但一般來說都是那樣的。誕下孩子的血親,都會像那樣去關心自己的孩子。」

於是終於,我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之所以不安定的理由。

也就是說,我還是不完整的。
儘管此前沒能意識到這份不足,本能卻感覺到了。
所以才會像這樣缺乏平衡感,內心飄忽不定,以至於不滿、鬧別扭。

我本應有能讓自己以之為容身之處的血親的。
我本應有即使自己什麼都不做也願意給予無私的愛的血親的。
我本應有在自己尋死之時,以一聲「活下去」來阻止我的人的。

願意將我視作摯愛的人。只要有那樣的人在,那麼我絶對──

「勒伽西大人⋯⋯」

不知不覺間,我以嘶啞的聲音呼喚使徒的名字,催促他繼續。

「啊啊,我明白的。要去見見看嗎?正好他現在回到弗茨亞茨了。」

勒伽西很好地回應了我的期待。
他分毫不差地理解了我在渴求些什麼,立即背過身為我引路。

這一次我沒有猶豫,二話不說便跟在了他身後。
我們離開了病院,繼續在市內行進,最後抵達了一個與方才風格迥異的場所。

那是一家坐落於市內角落處的餐館。
為工作而忙碌的人們為了享受一時的幸福而聚集在此。乍一看下,從事警備和建築工作的男性客人占了較大的比例,從店內的氛圍來看,這是一家以酒水服務為主的餐館。

我和勒伽西隨便點了些東西,在餐廳的一隅落座。
如果被周圍的国民認出我的身份會很麻煩,於是我將面容掩的更深一些問道。

「勒伽西大人,請問⋯⋯」
「在那兒。那邊那個黑色頭髮的人應該就是你的父親了。在各種意義上都是。」

說著,勒伽西將目光投向了坐在櫃台邊的二人組。
我緊跟著看了過去,確認兩人的面貌。

在距我們較遠的席位上,兩人在一派和睦的氛圍中閑談。
一個是黑髮的少年,一個是金髮的少女。雙方都穿著樸素的衣服,完美地融入了這家平民餐廳的氛圍。但定睛細看便會發覺雙方全都異於常人。近來在魔法方面造詣頗深的我很清楚,無論是少年還是少女,都是力量在我之上的強者。

不僅如此,我還清楚兩人的身份。
我不可能不清楚,畢竟就算說我是為了他們兩人而生的都不為過。

他們的名字是相川渦波和緹婭拉・弗茨亞茨。
是『異邦人』與『真正的公主殿下』

「那個黑色頭髮的人,就是我的⋯⋯」
「沒錯,是你的父親。我們使徒說到底不過只起了助產的作用罷了。真正算的上將你誕下的人,應該是兩位『異邦人』才對。⋯⋯說來遺憾。」

使徒所言應該屬實。

我也知道,『異邦人』身體的一部分構成了自己這一『魔石人類』的材料。

『使徒』製作『魔石人類』的一個目的就是創造出和『異邦人』一樣擁有較高素質的存在,那麼會這樣做也是當然的。

在我身體的構建中,影響最大的毫無疑問是『相川渦波』和『相川陽滝』

比起我代之發揮作用的緹婭拉・弗茨亞茨,我與相川兄妹更像。
既然如此,那能稱得上將我誕下的雙親的人,就應該是黑髮的『異邦人』了吧。

「勒伽西大人,在父親大人身邊的是⋯⋯」
「是本應居於你現在所處位置上的傢伙。」
「果然,她就是緹婭拉大人⋯⋯」

當我對雙方身份的猜測得到驗證的時候,我們點的餐剛好上齊了。
勉強可堪飲用的水與硬度驚人的麵包。

我一面機械性地將之送入口中,一面觀望兩人的背影。
考慮到看得太明顯或許會被二人察覺,我便沒有側過臉,僅依靠眼球的轉動進行觀察。

見狀,勒伽西十分不解地問道。

「你不去見見渦波哥哥嗎?我是覺得讓你們見面會很有意思所以才帶你來的。」
「這不行。說到底,就算我現在過去,對方也根本不認識我⋯⋯」

坐在那裡的兩人都很善良,是不知道我這麼一個背德之物的存在的。如果我在這個時候去同他們搭話,那肯定會讓西斯和迪普拉庫拉很難堪吧。或許會對『光之御旗』計劃造成不好的影響。

「應該吧,所以我才把你帶來的。」

然而第三位使徒勒伽西卻十分不以為然地將計劃置於危險之中。
自己這半年來的成果被他如此輕視,我不由地感到了一絲不悅。與此同時,我猛然發覺自己原來還是挺看重這個計劃的。

從剛才開始就盡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就算不能在這裡同父親大人搭話,我仍然認為此行已經有了足夠的收獲。
原本以無所不知自持的我,此時意識到自己並非已對世間百態了然於心。
現在就想結束自己的生命還太早了。

「⋯⋯回去之後我會再好好考慮的。至少我現在已經沒有尋死的意思了。獲悉了這些新知識後,感覺挺新鮮的。」
「⋯⋯是嗎,那就好。」

勒伽西率直地接受了我的致謝。
他沒有強迫我去跟父親大人見面,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用餐。

沒過多久,父親大人便和緹婭拉・弗茨亞茨一同離開了餐館。
以此為契機,我們也回到了街上。

達成了目的的我和勒伽西沒有多說什麼直接同彼此作別。

「那再見了,諾斯菲麗德。我對你是有那麼些期待的哦。」

已經確信我不會再自殺的勒伽西的身影隨後便消失在了街道深處。
我也回了一聲「再會」,隨後徑直返回了弗茨亞茨城。

沿著離開的路途,悄悄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
今天著實發生了很多,我甚至首次產生了疲憊感。我直接倒在床上,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裡曾是緹婭拉・弗茨亞茨患病時的療養間,同時也是我自己誕生的場所。在這個房間裡,我良久地仰望著虛空。

在默然的途中,我將意識從外界集中到了自己的內心深處。

拜勒伽西所賜,我已經告別了那種空虛感,但心情絶對說不上好。
不如說心情很糟。
某種黑漆漆黏糊糊的東西在腹底沸騰著向上湧來,這種感覺遲遲不散。

同樣的,在腦中也有遲遲不散的情景。
在病院中看到的親子。在餐館中看到的兩人。
兩種情景你來我往地佔據著我的腦海。

我一面在腦中重新回顧,一面看向窗外。
天空還是那樣昏暗。

剛一這麼想,便有紫色的雪(淚洸)從空中灑落。

在這個世界中,侵蝕人們的『魔之毒』有時會化作結晶像這樣飄灑而下。
結晶的形狀各異,有小有大自不必說,有時甚至會形如紫色的玻璃片。儘管知道這是侵蝕眾生的惡劣之毒,但像我這樣與之無緣的人還是會為這份光景感到幾分美麗。

緩緩零落的無數的淚洸。
比之於重物要輕緩,比之於鴻毛要迅捷。以獨特的速度零落的結晶極富幻想性,具有在不覺之間攝人心魄的魅力。

我一邊在心中沉思,一邊凝視著窗外的景象。
過程中,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怪異的妄想。

啊啊,不知為什麼。
這降注而下的『魔之毒』,仿彿是滴落在世界肌膚之上的鮮血⋯⋯

這樣的感想閃過了腦海。

其間,淚洸還在落個不停。
在我將之同流溢不止的血液聯想到一起的時候,紫色便仿彿變作了紅色。世界被血塗滿,染得鮮紅。

唰啦唰啦唰啦地,紅色的血滲落,有如瀑布一般傾盆而下。
幾乎令人氣悶而絶的大量的血──

「──!」

隨著妄想的愈演愈烈,我突然毛髮直立。

身體為之戰慄。
全身汗毛倒豎。
我逃也似地鑽到了床上。

「⋯⋯⋯⋯!?」

今天,我從一對親子那裡學到了人與人的牽絆。
我領會到了,來自血親的愛可以給人在這樣黑暗的世界中活下去的力量。

這也意味著,我已經發覺孤身一人生存於世是不對的。

一直在糾纏我的那種空虛感於是轉變為了寂寞。
這份寂寞又變為了不安,不安最後化為了恐懼。
儘管無法用理論言明,但情感的變化卻很純粹。

好可怕。
除我以外便空無一人的房間。
血與死充斥於腦海,卻沒有一個人同我說「活下去」

既沒有人握住我的手,也沒有人能讓我傾訴。

不知為何,明明我之前還一心求死,可現在卻畏懼死亡甚於一切。就像那個孩子一樣,我也產生了極為強烈的「不想死」的念頭。

明明我現在是如此的畏懼死亡,可大腦卻不聽使喚地擅自思考了起來。

人如果死了究竟會怎麼樣呢?死亡是否痛苦呢?人死後會去哪裡?人死後抵達的是一個只有虛無的地方嗎?我在那裡還會有意識嗎?如果有的話那會持續到何時呢?那裡會是一個像現在這樣的,只有一個人孤獨思考的世界嗎?在一片黑暗中,永遠孤身一人。永遠──孤身一人?

無從作答的問題接踵而至。

從床舖中探出頭,觀察周圍的環境。
有種房間比平時還要陰暗的錯覺。
一種黑暗幾欲將我連同被子一起吞噬的不安感如潮湧至。

在本能的驅使下,我將雙手緊緊地抱在了胸前。
難耐的恐懼迫使我尋求自身的慰藉。
可是不夠。要逃離這股黑暗的話,光是這樣遠遠不夠。

「──『光』!!」

我點亮了一束光。
利用使徒叮囑我除非必要否則不要濫用的奇跡,試圖照亮這個黑暗的世界。

可是還是不夠。
世界確實被照亮了。視野中的一切都看得如此清晰,除了明亮之外再沒有任何描述可以形容我眼前的景象。
可是還是好暗。明明世界已明亮如此,我卻還是覺得亮度不夠。我驚訝於世界居然如此之暗,並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出魔法。

「『光』『光』『光』──」

想要更多的光。想要更甚於此的亮度。
無處不至的光已經照亮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但還是好暗。

黑暗好可怕。
可怕得讓人無法承受。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從被雙臂抱得緊緊的胸口處,傳來了心臟的鼓動聲。
這聲音是那樣喧囂。
心臟的躍動聲凌亂至極,加劇了我的不安。
明明如此劇烈,卻仿彿下一刻就要停止。

如果它停止跳動──我就會死。
無論『魔石人類』怎樣完美都會死。

我害怕死亡。
我害怕自己就這麼死去,回歸於無。我害怕自己不再存在。我害怕在沒有任何人同我說「活下去」的情況下消失。我害怕在人生毫無意義的情況下死去。我害怕世界在自己死後也會繼續。我害怕自己變得對自己是生是死都沒有明確的認識。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好可怕!
不,就因為不是很明白,所以才覺得可怕!?

光是因為恐懼就好像要窒息了。
胸口仿彿要裂開一樣,身體乃至於靈魂都在痙攣。

⋯⋯誰來幫幫我。

我想要有人來幫幫自己。
想要有人向我伸出手。
只有我一個人實在是承受不了啊。
拜託了,跟我說一句話就好。

⋯⋯我想要像那個孩子一樣被愛。

想要像他一樣,聽到有人溫柔地跟我說「活下去」

否則我便無法從這種痛苦中解脫。
無論過去多久都無法甩開黑暗,走到一個充滿光明的地方。

不覺之間,大顆的淚珠滴落在床上。
心臟的躍動聲實在是太吵,以至於我現在才注意到自己的嗚咽聲。嗚咽聲與身體的痙攣一同自口中泄漏。最終像個孩子一樣號泣了起來。

緊接著。
就好像掐準了時機一樣,一道聲音傳入了我耳中──

「──放心吧。你還有我啊,還有我這個母親在。」

聽到自己渴求的話語,我又從床舖中探出頭。

此時我看到房間裡站著一名黑髮的少女。
少女背對著窗外那滲著鮮血的陰空,露出了慈母般的微笑。

我一瞬間就明白了。
明明是初次邂逅,但我卻立即意識到此人便是『相川陽滝』

之所以作出這個判斷,不是因為她方才的發言,而是因為纏繞在她周身之上的那股濃郁的『魔之毒』

能夠異常到如此地步的存在,除那個相川陽滝之外無他。

她便是勒伽西所說的稱得上是我母親的人了吧。
現在我從渴求之人的口中得到了自己渴求的話語。⋯⋯明明如此,我卻還是在恐懼的支配之下戰慄不已。

究竟是為什麼呢,我實在無法將她看作自己的母親。
和我今天在市內看到的比起來,實在是差得太多了。
相川陽滝的姿態,和那名握著孩子的手,慟哭著說「活下去」的女性比起來實在是、令我的大腦拒絶去理解的──

◆◆◆

「哈啊!」

──猛地呼出一口氣。

緊接著吸入肺中的空氣是那樣灼熱,故而十分簡單明了地傳達出了自己目前正身陷危機的事實。

於此同時,我睜開雙眼確認周圍的狀況。
因為身體還無法好好活動,於是便僅依靠眼睛和腦袋進行確認。

一個與方才夢裡的環境相似的昏暗世界映入了眼中。

當然了,雖然相似,但終究還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地方。
首先,最大的不同就是這裡的正上方並沒有黑雲,而是土結構的牆壁。
這裡並不是天空之下的地表,而是大聖都地下的大空洞。仔細一看會發現這裡黑得並不徹底,在遠處存在著不少明滅的光芒。那些光芒來自於蘊含著光屬性魔力的魔法道具。

這個大空洞的規模甚至比存在於我剛才的夢中的弗茨亞茨城邑還大。

以磚瓦搭建的建築物鱗次櫛比,用魔法舖裝的道路涇渭分明。發揮街燈作用的不僅有魔法道具,還有運用液體燃料的物理燈。為了便於取水,用水管道更是有如蜘蛛網一般延伸到了各處。

『曾經存在於開拓地的地下遺跡』如今已經被改造為了發達的地下城。
實在了不起,真虧後人能將那個大空洞改造成這樣。
我一邊有些懷念地眺望著地下的景象,一邊確認自己的現狀。

體力和魔力都已瀕臨極限。驚人的出汗量和孱弱的呼吸。
身體也無法自如地活動⋯⋯明明如此,但我現在卻在地下高速移動著。我將目光從一個接一個地被甩到身後的景物中抽離,轉而看向抱著我移動的男子。

男子肩膀上掛著一件貴族用的披風,總是給眉毛擺成八字型,露出一副窩囊的表情,栗色的短髮隨風飄動,臉上流淌著大顆的汗珠。

他是最近被我納入麾下的騎士格連・沃克。
格連注意到了我的視線,邊跑邊問。

「諾斯菲大人,您還好嗎!?」
「嗯⋯⋯難道說,我剛才失去意識了嗎⋯⋯?」
「是的⋯⋯不過也沒辦法,畢竟溫度和空氣環境如此惡劣。」

狀況差不多理清了。
格連現在正抱著因敵人的火炎魔法而失去意識的我逃亡。

接著,我回想起了此前的種種。
一周前,我在『北方同盟』的佩艾希亞城告別了友人和使徒西斯,隨後徑直來到了『南方聯盟』的大聖都。接著為了迎擊終將到來的渦波大人,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準備。

迫切需要棋子的我仿行了自己剛誕生那段時間的計劃。
首先,我在大聖都報上了聖女的名號,然後幫助眾多病患痊癒。隨後還潛入了国家內部,對元老院的成員進行『魅惑』,並給国家要人施以洗腦。
確保了地盤之後,為了穩固迎擊的場所,我還迫使国家施展了相應的政策,同時利用次元魔術從迷宮獲取殺手鐧,並重新封印了變成世界樹的熟人。
只用了短短數天的時間,我就攻陷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国家。
啊啊,一切真的都進展得十分順利。

能夠和現在的我對抗的,就只有同樣的『理的盜竊者』或者使徒了吧。
就在自己如此認為的時候,我受到了她的襲擊。

沒錯,她便是我計劃中最大的誤算──

「呵呵。話說回來,這簡直就像阿爾緹的階層現世了一樣呢。」

繼承了『火之理的盜竊者』的力量之人,瑪利亞。

想到這裡,我又將目光掃向了地下街,看向那些眼球形狀的火焰──漂浮在空中的『火之目』

格連也注意到了它們,於是抽出小刀進行投擲。
儘管小刀精準地命中了火焰,但『火之目』卻沒有消失。火焰像被攪亂的霧靄一樣輕輕搖動了幾下,但終究沒有失去形態。

『火之目』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並死死地盯著我們。

「看來是逃不掉了呢。格連,把我放下來吧。」
「可、可是,諾斯菲大人!」

我沒有在乎格連的拒絶,強行降到了地面。
雖然差點失去平衡,不過所幸是站穩了腳步。我立馬拋下格連,向反方向邁步。

「請您等一下,我也跟您一起去。」

我轉過身看了看格連的表情。
是由衷擔心我的表情。

然而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信任他。我沒法過分依靠他。

在『魅惑』目前置身於大聖都的『天上的七騎士』以及特製的『魔石人類』的時候,我都輕而易舉地成功了。可是,唯有艾爾米拉德・希達爾克和他卻讓我費了一番功夫。

再進一步來說,我甚至對『魅惑』成功的來龍去脈抱有諸多疑問。

他並不是被我的外貌和力量迷住的。
也沒有被我的思想和志向所感動。

給了『魅惑』的成功以契機的,我認為並非是自己這一『光之理的盜竊者』,而是『血之理的盜竊者』

他們兩個人是在遇到『血之理的盜竊者』法芙納・赫勒比勒夏因之後,內心才有所動搖,給了我可乘之機。

我不知道他們的動搖源於什麼。
或許是只有男性同胞之間才明白的什麼東西吧。還是說──

無論如何,我並不想將自己的身後托付給含有不確定因素的格連。

「格連,你沒必要跟我來。不如說,你就是跟來也沒有意義。在我們的戰鬥中你根本插不上手的,光是靠近身體就會熔解,進入視野就會被烈火焚燒,哪怕只是身處同一個戰場,你的五臟六腑也會化作焦炭。你跟來我反而覺得難辦。」

在地下街這樣一個全封閉的空間中,『火之理的盜竊者』的力量足以發揮得淋漓盡致。無論我們這邊再加多少人都沒有意義。

在一口否決了格連的意見之後,我道出了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一開始我不是就說了麼?我不會跟她硬碰硬的,我要選擇投降。」

這原本是我想拿來對付渦波大人的作戰,結果不得已要提前施展了。
投降並擺出毫無防備的姿態打入敵人的內部。現在還不到平白浪費手中棋子的時候。格連他們是要留到將軍的那一刻再使用的。

說實話,如果格連在這裡被制服,那比我被制服的損失還要沉重。

「你們先行撤退,與我分頭行動。就依當初計劃好的那樣。『光之魔力』就拜託了。」
「可是,把魔力交付於我們的話,諾斯菲大人就──」
「是啊,就一成魔力都不剩了吧。跟瑪利亞比起來判若雲泥。」

繼承『火之理的盜竊者』力量的她現在的實力已經近似於全盛期的阿爾緹了。憑我現在的力量,若以魔法與之抗衡,那只會在一瞬間被其蒸發。

「但也正因為實力有天壤之別,才能爭取到瑪利亞回應交流的可能。魔力不足帶來的絶不僅有負面的影響。」
「可是瑪利亞她並沒有那麼天真。她擁有不論敵人身兼多少讓人不忍下手的理由都能毅然決然地痛下殺手的強大。瑪利亞她的內心真的──真的很強。」

明明『魅惑』的『詛咒』加身,可格連卻在我面前對自己不久前的少女同伴讚不絶口。
不過,居然能讓曾是『最強』的男人說到這個地步⋯⋯阿爾緹也真是找到了個好孩子。

「也是啊。她顯然就是一個『拭去了迷茫的阿爾緹』。克服了精神的脆弱,無論何種魔法干涉都沒有效果。不依靠魔力和技能,而依靠『數值無法表現的數值(內心)』強行破除干涉。真是一個強得荒唐的存在。」

是個和萊納相同類型的,能夠斃殺實力凌駕於自己之上的存在的強者。

與之相對的,我則是典型的弱者。
與實力不如自己的對手戰鬥能夠不落下風,但面對實力在己之上的對手則不堪一擊。我絲毫不覺得自己有本事顛覆目前的戰況。從經驗上看,我一旦落後就會輸到底。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得不為。」

說完我便將格連留在身後,踉踉蹌蹌地沿著地下街的道路邁步。
雖然感覺身後的格連說了些什麼,但我沒有聽,只是加快腳步。

地下街的百姓都已經成功到地表避難了,所以孤身一人前進便會感到十分寧靜。
在陰暗的路上,能聽到的唯有遠處熊熊燃燒的火焰的聲響。

大量的汗水滴落在地面上的我,在心中反覆再三地喊道「絶不能輸」

我絶對不可以死在這種地方。

或許是受到了先前的夢的影響吧,這份意念變得越發強烈了。

那是一場有關自己剛誕生時候的夢,一場令人無比懷念的夢。
並且我覺得自己與那時候相比,真的成長了很多。不對,與其說是成長了,不如說是我變得世俗了才對吧。說實話,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初生之時居然還是那樣一朵白蓮。
然而現在卻染得如此漆黑,想來真是對不起使徒們了。
我已經絶對無法回應使徒們的期待了吧。

一邊前進,曾經的記憶一邊在腦海中復甦。
就好像走馬燈一樣啊⋯⋯剛想到這裡,我立馬搖了搖頭。

怎麼能讓這種東西成為走馬燈呢,我重新提振氣力。
我還不能死。
我不可以死在這裡。

我還有留戀呢。
我還沒有找到呢。
我還沒有得到呢。
我還沒有從渦波大人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呢。

所以,這樣根本就──不夠!

我必須要見到渦波大人⋯⋯
必須再一次見到他,讓他看看我現在這副姿態⋯⋯

渦波大人⋯⋯!渦波大人、渦波大人、渦波大人⋯⋯!!請您快一些──!!

「──!!」

正當我在心中重複思慕之人的名字時,一柄意欲打斷我思緒的刀刃自正上方劈面殺來。我連忙在右手上生成光之旗擋下了這一擊。

光之旗與敵人的漆黑鐮刀咬合在一處,結果我險些被單方面地震飛。我旋即將旗幟刺入地面緩和後退的勢頭,藉此留在了原地。

好不容易防住了奇襲的我看向了鐮刀的所有者──黑髮少女瑪利亞。

「⋯⋯我們又見面了呢。瑪利亞。」
「休想,你不會見到渦波先生了。這裡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就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一樣,瑪利亞一開口便如此斷言。
真虧她能夠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可能是因為彼此都心系於同一人吧,我們在思考上也許有什麼共鳴也說不定。

然而對峙雙方的身姿卻迥然相異。哪怕是撕破嘴也談不上相似。
同力量微薄到連稱名『光之理的盜竊者』都顯得可笑的我不同,瑪利亞的身體熠熠生輝。

黑髮和黑目,黑色的衣著與黑色的鐮刀。
置身於黑暗之中卻比黑暗更深邃的漆黑少女在我面前微笑著。
少女的雙眼上蒙著咒布,臉上掛著一抹與年齡不相應的妖艷的笑容,周身釋放著不祥的魔力。

唯有魔力的顏色不是黑色的。
火炎屬性的魔力賦予了她紅色的輪廓。
從黑衣的袖口和下擺處噴湧而出的火焰,就好像日食中的黑太陽的日珥。

瑪利亞不僅繼承了『火之理的盜竊者』的力量,還將渦波大人當初為了對付諾文・阿雷亞斯而創造的『人造死神』的力量收入了掌中。
其結果就是這份強大,一如所見。

紅與黑。炎與暗。正與負。
她將相反的力量融合在一起,成為了毫無死角的完美的魔法使。

魔法使如死神一般預言道。

「──永別了,迷宮的守護者『光之理的盜竊者』。以摯友阿爾緹之名在此宣告,你的死是絶對的。」

啊啊,真是的。究竟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黑髮黑目的女孩子全都這麼可怕呢。

我稍稍回想了一下過去的記憶,差點苦笑。
接著,我消除了自身的戰意,同時也解除了手中的光之旗。

我才不會再去跟這樣恐怖的存在硬碰硬了呢。
在千年前與『支配之王』他們戰鬥,在現代又與『次元之理的盜竊者』戰鬥過之後,我已經學到了。

明知是最強的敵人卻還要拼盡全力去挑戰什麼的,根本是愚不可及。

當然了,始終不棄的去努力才是正確的做法吧。面對強敵卻不退縮的勇氣才更加出色吧。胸懷正義持續不懈地抗爭才是為人的至理吧。相信願望終將實現不斷前進才算得上故事的主人公吧。

可是,他們之所以能正確、出色、合乎道理,是因為他們是主人公啊。
我那樣做是贏不了的啊。
我那樣做是無法幸福的啊。

我已經不會再被騙了。
不管道理多麼有說服力,不管它是怎樣的漂亮話,我都不會再被迷惑了。

被騙了就會輸。輸了就結束了。結束就意味著消失。

我還不想消失。
我害怕消失。
無論使用怎樣的手段我都要贏,我想要實現自己的願望。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該依靠全無的勝算,而是把一切賭在那一抹的良心上。

「嗯,確實啊。正如瑪利亞你所言,我一定會輸吧。我絲毫不覺得自己能贏⋯⋯所以呢,我選擇投降。既然我都投降了,那在最後能請你聽一聽我的辯解嗎?」
「辯解⋯⋯?你覺得我有必要聽嗎?」

瑪利亞很乾脆地回絶道。
不過這樣就算是越過第一道難關了。

瑪利亞並沒有不由分說地痛下殺手,而是給予了回應。
這樣的話,就算她說不聽,只要我自顧自地講,話語也會傳進她耳中。

而真正的戰鬥⋯⋯就是看瑪利亞在聽過我的話之後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拜託了。請你聽我說吧,瑪利亞。至今為止我都在這弗茨亞茨做了些什麼。我的所作所為,全部──」

我無視了感到不悅的瑪利亞,開始陳述。
賭上了誕生於弗茨亞茨的我的一切的作戰就此打響了。

我最後的戰鬥,就要從這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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