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我很擔心啊

第二天。

我和弗蘭克先生一起在西門送別護送隊，托爾斯泰先生走了過來。

「伊莉雅小姐。」

「啊，是。」

第一次被他叫名字，嚇了我一跳。

看到我這樣，托爾斯泰先生苦笑著深深低下頭。

「我能像這樣站起來都是多虧了您。請允許我鄭重道謝。」

「我什麼也沒做啦。進行思考、作出決定的都是托爾斯泰先生您自己啊。我才是，請您原諒我昨天口出狂言。」

托爾斯泰先生抬起頭，慢慢搖了搖頭。

「……您的演技也是為了讓我奮發吧。就算您會覺得煩，我也一定要道謝才行。」

認真而守規矩，為了大義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矜持放在一邊禮數周全地道謝……

有點像武士道、武士什麼的呢。

「或許也不是演技喲？」

「那」

「不管怎麼說，我做的也都是為了我自己而已。」

我強行打斷托爾斯泰先生的話，斷言道。

其實我真的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對自己有利的事啦，被人往好的方向誤解反而更讓我有罪惡感。

「所以您不用道謝了，我也沒太當回事。」

「……是嗎。」

托爾斯泰先生不知為何露出了有些悲傷的表情。

但他很快又恢復了一臉認真，掃了弗蘭克先生一眼又看向我。（K：伊莉雅醬真是罪孽深重的女人……）

「那我走了。」

「嗯。一路順風。」

托爾斯泰先生被護衛兼監視的會員們保護著，從呂內維爾出發了。

依公會的計畫，就這麼直接前往歐布懷特有可能會導致戰況惡化，所以要在路上偽裝後進入第三國……汶蒂亞族長聯邦，以更公正的立場證明皇子安然無恙。（K：ウィンディア族長連邦）

昨天本部長沒有對托爾斯泰先生說明到這份上，是怕他做出什麼傻事，如果他還是昨天那狀態恐怕就會繼續把他當成道具利用了。

但今天托爾斯泰先生宣言說要阻止皇國的行動，在弗蘭克先生的擔保下，本部長為了讓他也主動協助而將計畫全盤托出，他也答應了。

他之所以答應計畫，是因為他也知道自己單獨一人幾乎不可能走到皇國吧。

通過公會得到前往第三國的許可和路上的護衛，對他來說也只是更靠近皇國的手段。

無論托爾斯泰先生做出什麼選擇、下定了什麼決心，進入皇國都是一樣的危險。

要是能跟皇帝說上話就好啦——我看著托爾斯泰先生的背影，注意到弗蘭克先生在看我，就轉過身。

怎麼了？　我用視線這麼詢問，他卻只是好像在說「沒什麼事」地搖了搖頭。

「那就回去吧。」

「好的。」

跟在轉身邁步的弗蘭克先生身後，我也踏上返回支部的路。

雖然對托爾斯泰先生很不好意思，但他走了之後支部總算是恢復平時那樣了。

無論是職員還是來支部的公會會員都很在意皇國的事嘛，日本和歐洲的皇室倒是距離保持得挺好所以沒那種緊張感。

啊—，那傢伙沒問題吧—，要是掛了可就吃不到好東西了—，基本都是這種擔心啦。

嘛啊，就是因為與戰爭無緣，我才選擇了這裡呀。

我依然勤勤懇懇地努力工作著。

某一天。

「――祝武運長久。」

「喔哦！走啦夥計們！」

目送一群人離開支部，我正要向下一位元客戶打招呼。

「久等了。下一位請——」

「喲。」

看到這舉起單手，就像是在和昨天還見過面的朋友打招呼的傢伙，我一瞬間懷疑我看錯了。

「好久不見了，閨女。」（K：お嬢→這個詞也不太好譯，既是『大小姐』但又不是“大小姐”的那種感覺……就跟老頭管年輕人叫“小僧”一樣，在這裡結合雙方關係暫且譯作閨女……不過反正也快完結了，也不用改了 = =）

「奧里昂先生……？」（K：オリオン→5-5裡介紹神具時有提到，是帶有神因數的獸人，而且某種意義上可以算伊莉雅的養父……）

鮮紅的短髮，橢圓形的耳朵。這位長著純白色的角的牛獸人，就是奧里昂先生。

因為他也是很少見的神因數持有者突變體，所以外貌一直保持著二十歲多一些的樣子，跟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沒太大改變。

令我吃驚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站在我眼前」這件事。

「好久不見了呢。為什麼來這裡啊？」

「哈哈。當然是來見你的啊？」

奧里昂先生爽朗的笑臉，和過去一模一樣。

雖然他那句發言讓周圍的氣氛產生了不小的變化，可他還是完全沒在意，真是讓人懷念啊。

「雖然我也很高興能見到你啦……但這樣好嗎？」

「哈哈，當然好啦。不用擔心喲？」

「哇、等、等下別這樣！」

被這麼胡亂地撓著頭髮可真是久違了，饒了我吧。

「真是的……我還在工作啦，請稍等一會。」

「哈哈。我懂我懂。看你還是這麼奇怪地守規矩，大叔我也很高興喲。」

「啊、等！……真是的！」

奧里昂先生揮著手離開了支部。

也沒說去哪也沒問我什麼時候休息，究竟是想幹什麼啊。

這在壞的意義上我行我素過頭了的傢伙居然也有神因數啊。

我胡思亂想著拿木梳整理頭髮，發現辛西婭掛上了一副很微妙的表情。

「伊莉雅，剛才那人是？」

「啊，那個，奧里昂先生他是……」

啊咧？

他算是我什麼人啊。

我的……重要的人的、重要的人？

這麼一想還真有點讓人害羞，我的臉頰都不禁放鬆下來。

「……算是我雙親的姐妹的丈夫，吧？」

「誒？」

因為我沒太想好，就給出了這麼個曖昧的回答。

雙親的姐妹的丈夫？

……啊啊，就是姑父吧。（K：原文「叔父」……）

「不對，說錯了。」

「也、也是啊。那人說是伊莉雅雙親的妹妹的丈夫也太年輕了啊。唔—嗯……」

辛西婭就像是在解謎一樣，看著她這樣子我和蕾切爾都苦笑起來。

「雖然看上去很年輕，但那人已經超過60歲了哦。」

「誒？　……誒誒！？」

「騙人的吧……」

跟辛西婭和蕾切爾一樣，到處都響起驚歎聲。

雖然不能透露作為個人隱私的神因數的事，不過他就正像他本人說的一樣是能當我「親戚家的大叔」的年紀哦。

不過要說明起來還真挺復雜啊。

我正考慮該怎麼說明，睡醒了的小白就湊過來了。

祂抱住我，像是要趕走睡魔一樣在我身上蹭了蹭，抬起頭看我。

「跟伊莉雅有相似的味道……」

「誒？」

「是伊莉雅的爸爸？」

相似的味道，肯定是說神因數吧。

我整理著小白睡亂了的頭髮回答道。

「雖然不是親生父親，但他是成為了我的母親的人的戀人喲。」

呂內維爾的城牆上，開有供人移動及搬運物資的寬廣通道，和幾座放哨用的塔樓。

在其中一座塔樓上，奧里昂先生悠然地坐著俯瞰呂內維爾全市。

「……真是個好城市啊。」

「是的。」

「你也長成好女人了呢～」

「有安娜姐那麼好？」

「那還差的遠呐。」

互相開著玩笑，奧里昂先生終於移回視線，看著我旁邊的小白眨了眨眼。

「……哈哈。閨女你也到了能生孩子的年紀啊。」

「這孩子是龍神之子喲。」

「……可跟你也太像了吧？」

看著被摸頭而有些不高興的小白，奧里昂先生很懷念地眯起眼。（K：這裡是奧里昂在摸小白的頭）

「哈哈。這麼一看，真是讓我想起早先一開始遇到你的時候啊。」

「那時我才沒這麼小啦。」

起碼也有10歲了吧。

我安慰著頭髮被揉亂的小白，向奧里昂先生詢問他的來意。

「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哈哈。你還是一樣愛操心啊。」（K：愛操心，就會少睡覺啊……）

「因為居然連你都離開森林了啊。我很擔心啊。」

奧里昂先生站起來，看向和呂內維爾不同的另一方向。

我知道，在那個方向上有著那個人長眠的森林。

奧里昂先生轉向我，帶著認真的表情簡要說明情況。

「你也知道，皇國的那群傢伙們正在攻打歐布懷特。」

「是的。」

「而戰爭的餘波，導致皮斯庫羅紮也發生了內亂。」（K：ピスクローザ）

皮斯庫羅紮女王國是和歐布懷特差不多的小國，世襲王族是和奧里昂先生一樣的牛獸人。雖然是很穩重的人，但在外交上卻一直承受著歐布懷特的壓力，王族的凝聚力不強。

或許是皇國煽動了皮斯庫羅紮中的普人結成對王族反抗勢力，以防它援護歐布懷特吧。

「……嘛啊那些傢伙想怎麼做跟我沒關係啦。不過那群傢伙竟然妄想染指森林。」

「什……！」

皮斯庫羅紮的森林，對那個國家來說是決不能出手的禁忌地點。

進入森林者無法生還、裡面蔓延著比魔物更強的怪物、最深處居住者統帥怪物的魔神。

……嘛啊不過那魔神其實是我啦。

只是布下結界讓未經許可而進入的人五感狂亂，用召喚的動物們和魔物守家防止入侵罷了。

「不知是想確保資材還是想要確保輸送道路，總之他們開始開拓森林了。雖說教訓他們一頓很簡單，但我想來問問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是嗎？」

我拼命抑制住快要沸騰的憤怒，詢問他的話中含義。

「啊啊。那傢伙唯一當做家人的，只有你啊。」

「……安娜姐，對奧里昂先生」

「哈哈。我懂我懂。」

搶過我的話頭，奧里昂先生露出快活的笑臉。

那表情既無嫉妒也無悔恨……我對這麼彼此信任的二人，感到十分羡慕。

「但是啊。從安娜那裡接受『舒爾茨』這名字的是你啊。所以決定要把那傢伙的墓怎麼處理，是你的權利。」

「……好的。」

權利必然伴隨著責任。

「……請讓我考慮一下。」

「知道了。慢慢考慮……雖然我想這麼說啦。哈哈。」

「沒關係。明天我會給你答案。」

「……慢慢考慮吧。」

給奧里昂先生找好宿屋，我返回支部。

完成了接待和廚房的工作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整理著思緒。

安娜・舒爾茨小姐，就像是我的母親一樣。

被這個世界的家人和同族的朋友們拋棄的我，曾一度以為這世上再無任何值得相信的東西。

都是大家的錯。

為了排遣寂寞與悲傷，我無法無天地向周圍肆意宣洩著憤怒。

現在我倒是不會想再去以前那公司去當一匹從順的家畜了，但很久之前我的思考方式都是「犯下失誤也沒被捨棄，就必須為公司竭盡全力」這種。

而我還沒來得及為一直支持我的家人做些什麼就死了……要是做些什麼事就好了，我很後悔。

產生這種自覺，是我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

――我要為了愛我的家人努力。

――既然難得帶著外掛轉生，就得好好保護村裡的大家。

我無意識地把這些當成了理所當然。

……因為有了外掛所以以為能比前一世更順利，我曾這麼天真的想過。

但實際上卻並不順利，反而被拋棄了。

所以當我得知自己被拋棄時，就決定這次只為自己而活。

我要做自由的自己。

但那卻根本不是自由，只是自暴自棄而已，現在的我能看明白。

而教導我這種思考方式的就是安娜姐。

嚴厲地討人嫌，生氣起來很恐怖……但她真的是非常溫柔的人。

就算回想起她的話全是在訓斥我，一閉上眼睛還是會看到她的溫暖笑容，她就是這樣的人。

比我來這個世界早幾十年就誤入進來的安娜姐一直不習慣這邊的空氣，所以只能在空氣和地球相近的皮斯庫羅紮森林中生活……但遇到我後沒多久就也撒手人寰了。（K：這「アンナさん」叫『安娜姨』顯得太彆扭，“安娜女士”又太生分……所以就這樣吧。反正伊莉雅精神年齡加起來恐怕也得有四五十了……）

就算是誤入進來，安娜姐也已經很喜歡這世界和森林中的生活了，所以就把她的墓建在了家附近。

而守墓人，就是安娜姐的戀人奧里昂先生。

在皮斯庫羅紮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奧里昂先生被安娜姐訓斥了一頓，曾不可一世的奧里昂先生就此陷入了對她的熱戀，但卻沒能更進一步。

――您應該還有更多能做的事。不要耗在我這裡啊。

雖然被說過這種話，但他們倆到底還是沒有分開。

順帶一提那時奧里昂先生他、

――就算有10萬人把我當成有利用價值的道具，我也只想守護不想著利用我而是把我當成一個人類的人。我什麼回報都不要。

似乎是給出了這種回應。

二人在那之後就一直沒說話，不過第二天晚飯時就又像往常一樣吵起來了。

――比起我這種老太婆，回國後不是有著更多年輕漂亮的孩子嗎。……笨蛋啊。

安娜姐曾對我這麼抱怨著歎氣……但她當時的表情卻很柔和。

雖然安娜姐討厭被束縛所以他們倆到最後也沒有結婚，但他們之間肯定有著比姓名和儀式更強韌的羈絆吧。

而這樣的奧里昂先生，卻把墓的決定權交給了我。

要移動那座墓，就是要對那個家和森林放手了吧。

肯定，在奧里昂先生心裡，比起有形之物，胸中的回憶才更為重要吧。

所以他沒有理由來找遠離了那個地方的我啊。

「明明、沒有的啊……」

我無法做出決斷。

我不想那裡被破壞。

想要讓那裡永遠殘留的我，終於編織出了話語。

無論是墓還是對故人的懷念，都只是還活著的人的自我滿足罷了。

安娜姐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說這不是什麼值得固執到給人添麻煩的事吧。

但那不是「我想要做的事」。

從與安娜姐道別到今天，我也多少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觀了。

我不想無視奧里昂先生的決意。

我不想背叛安娜姐。

但是……我不能弄錯這一點。

想來想去，我下定了決心。

「請帶上這個吧。」

「嗯？」

第二天早上，我前往昨天那座塔樓，向奧里昂先生遞出一柄槍。

「這應該有著足以守護森林的力量。……但是還請儘量別大開殺戒。」

「……哈哈。知道了。……嗯？」

接過柄兩側伸出四角錐的這把槍，奧里昂先生立刻就理解了這是神具。

不過對並不清楚神具這種存在的他來說，應該只是「有著特別力量的槍」這種感覺吧。

「這是神槍自在天。投擲出去刺中的物件會遭受落雷攻擊，刺向地面會形成構成『界定不可侵入領域的柵欄』的雷霆。」（K：第二章的幕間有提過，神槍ヴィシュヴァ→ヴィシュヴァカルマン=Vishvakarman=विश्वकर्मा）

「神槍……喂喂。」

「嗯。是神具。」

「我也能用嗎……？」

皇國的大義（？）名分、即神具不是誰都能使用的說法廣為流傳，似乎都形成了「除了普人都不能使用神具」的定論，奧里昂先生沒這個自覺倒也不奇怪。

「是的，能用的。」

「…………」

奧里昂先生，看著自在天似乎在考慮著什麼。

「使用這個的話，或許就不必開拓森林了。」

「！……哈哈。你都看穿了啊。」

吃驚地睜大雙眼後，奧里昂先生很快就接受了現實笑了起來。

奧里昂先生一定也考慮了很多吧。

回憶和現在哪一邊應該更為優先呢。自己想要守護的又是什麼呢。

他打從一開始，就沒說過是「誰」要開拓森林。

他應該是有了「排除對安娜姐的感情之後」想要擁護的物件在吧，之所以沒對我說，也是不想干擾我的判斷。

想要守護森林到底，就必須捨棄掉擁護的那個人。

深思熟慮的結果，是奧里昂先生能夠接受放棄掉森林這一做法。

那說明他相信著跟隨那個人足以回應安娜姐的信賴。

我不想放棄那森林。

但我也不想為此讓誰做出犧牲。

不管是奧里昂先生，還是安娜姐。硬要說的話，也包括奧里昂先生所擁護的那個人在內。

奧里昂先生想要守護誰，而又必須把安娜姐放在更為優先的位置，我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請用這個，做您想做的事吧。」

「……哈哈。」

奧里昂先生笑了起來。

他又看向那座森林，露出十分舒爽的笑臉。

「還真像啊。你和安娜。」

「才不像啦。我只是任性而為罷了。」

結果我也只是為了自己而利用他人罷了。

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狡猾耍賴地活著。

「但……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高興。」

因為那讓我感到和安娜姐一起度過的時間，現在也還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