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柳珣站在外面, 目送晏無咎走進去, 面容平靜, 眼神複雜。
旭王這條路並不好走, 是條比龍鱗衛還要艱難危險的不歸路,尤其是對晏無咎而言。
柳珣想起, 自己十二歲的時候,因為置氣出走洛陽柳家, 陰差陽錯到了清苑縣,認識了十歲的晏無咎。一晃已經十年過去了。
他想過帶著這個人去洛陽, 也想過有一天這個人會走仕途。晏無咎的危險和野心,他歷歷在目,就算將來這個人掀起再大驚濤駭浪, 他也不會感到意外。
柳珣只是沒有想過, 晏無咎踏向命運的分岔路口時, 之所以選擇這樣一條最為波詭雲譎的險路,其中會有自己無意間的推搡。
柳珣更沒有想到, 他不但是晏無咎走向這條路的推手之一, 還是晏無咎的引路人。
是他親手把晏無咎從洛陽一路帶到這座封山。
封山啊,因為封莊喪葬祭祀盛行,很多人認為,封, 意通墳。
真是個叫人不寒而慄的巧合。
柳珣從未想過害晏無咎,包括現在看著他走進那座富麗堂皇卻暗藏殺機的宮闕。心裡也更多是想拉住他,叫他不要去。
可是, 若他真的不想晏無咎如此,為什麼當初又要答應帶晏無咎去洛陽?
柳珣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很聰明,很多人都覺得他聰明。聰明到做每一個決定,都清楚背後會有的結果,和每樣結果背後可能導致的事態走向。
即便算不到三步之後,也能算到兩步。
他不可能不知道,晏縣令入獄後,如果他不幫晏無咎,晏無咎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他也不可能不知道,他將晏無咎帶去洛陽,卻不能替晏無咎解決馬家之禍,晏無咎會做出什麼。
他更不可能不知道,小心隱匿的和氏璧若是被人發現了,會生出什麼樣的波瀾動盪。
覬覦不算什麼,會有刀光劍影,會有焚燒燬滅,哪怕是作為傳國玉璽,也要毀滅在人心**裡。
他潛意識模模糊糊,應該是能知道今日這個結局的,可為什麼會這樣?
就像是現在,他模模糊糊覺得,從那座金碧輝煌的宮室走進去,一切都徹底失控了。
囂張矜傲散漫自我的晏無咎……笑起來輕佻嘲弄,眼眸濛濛如春水繁花的晏無咎……褪去了鮮亮的孔雀藍錦衣,換上夜色一般月光繡荼蘼的黛藍武服,眉宇凌厲不露,眸光晦暗郁色的晏無咎……無數過往記憶,瞬間交錯。
變作更早時候,十歲的小少年,站在長橋上摘了花輕嗅,面無表情丟進水裡,目不轉睛地看,誰也不搭理。那精緻小小的臉,有些嬰兒肥,下巴尖尖的。仙童一樣矜貴又好看。那時候,那人稚嫩的眉宇已然有了我行我素的傲慢,彷彿沒有什麼能叫他低頭,彷彿沒有什麼能叫他開心。
十二歲的柳珣天之驕子,少小便成名於洛陽,無人能出其右,漸生反骨。因為家中想讓他入宮為他看不上的皇子做伴讀,不願屈居不如自己的人下,為蠢貨效力,他負氣出走洛陽。
他從未見過那樣特別的同齡人,好像看見他,整個世界都明亮了一瞬。
那時候他還小,還不知道,那樣的相貌意味著什麼。只是覺得,合該捧來全世界的珍物放在那個人面前,取悅、滿足這孔雀一般高高在上,卻不知為何寡歡不快的小少爺。為他實現所有一切願望,好看看他笑起來的樣子……
夕照的光落在柳珣眼中,他恍然回神,眼裡不知為何潮濕。
不該是這樣的,一開始,只是希望那個小少爺能開心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滿足的?
柳珣微微發冷,瞳孔微顫:「無咎。晏清都!」
被呼喚的人,略略回頭,朝他看來。在長廊深處的雕樑畫柱和博山爐的霧氣氤氳裡,彷彿被畫進一副瑰麗沉鬱的宮廷繪卷裡。只一眼,便毫不猶豫往前走去,消失在長廊深處。
……
旭王在沐浴。
房間剛進去,富麗堂皇的室內是空的,一眼望去,最顯眼的是兩道十二架的屏風,繪著《韓熙載夜宴圖》。
屏風後面是一處佔據整個房間一半的溫泉水池。
上面依稀撒著些許花瓣,水面露出一個精裝男子的上身。
那人生著一副貴氣英俊的相貌。面容沉穩,唇上有須,卻愈發顯得他器宇軒昂,卓爾不群。是一種成年成熟的男子才有的英俊魅力,風度凝遠,蕭然塵表。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還有與身份相匹配的權勢。
旭王靠在溫泉浴池上,微微後仰,像是疲憊後徹底的放鬆,喉嚨微動,緩緩地呼出一口氣,隨意地說:「你叫晏清都?」
晏無咎從進來的時候看了一眼,便微微垂斂了眼眸,靜立不語。
他本是打算恭恭敬敬地跪的,最起碼也該單膝跪地,以示效忠,可是這個人卻在泡溫泉。他若是跪了,對方也看不見。那就算了。
晏無咎從不做無用的事。
直到旭王出聲,晏無咎也保持著眉睫垂斂,姿態恭敬:「是。」
旭王唔了一聲,略略凝皺的眉宇舒緩展開,從容輕慢地說:「好名字。」
然後,便無聲了。
晏無咎平靜站在那裡,眉睫微微抬起,心下對旭王的印象又修改一些。
倦怠,淡定,冷靜,從容,習慣居於高位,掌握一切。
那種眉宇間的倦怠,並非常人勞心勞力的疲憊,而是只有在高高在上的貴族臉上才能看到的,長久以來**被滿足後的疲憊。
所想要的一切,都能輕而易舉得到。想做的事情,都盡可以去做。
久而久之,便因為沒有什麼需要去努力,而生出倦怠來。
但,這個人不一樣,他分明還有一個目標的。一個終極目標,那把萬萬人之上的椅子。
浴池裡不只是旭王,還有兩個嬌艷清麗的美人。
一個著了紅衣,如洛神花,讓人不知如何落下目光。
另一個半濕的雪衣籠著身姿,顯得半透明衣物下的肌膚越發清透勝雪。
她輕輕倚著旭王,如同一朵盛開在水邊的木芙蓉,並不過分艷麗,也無妖冶,只眉心一點硃砂。縱使這般香艷場景,也只是美得清麗脫俗,柔軟恭順而端莊。
不同於那紅衣美人美得奔放熱烈,香肩半露,倚在旭王懷裡按捏著他的肩膀。
雪衣女子的玉指輕輕按壓著旭王的額角兩側,並不對外面或許有人看見她而分神一眼,似乎只要旭王不在意,她便全然不在乎。
直到旭王說出晏清都三個字,也沒有任何變化。
但是,當屏風外面的人那聲短暫的是字後,她一直恬靜溫順的眉睫忽然一動。
在晏無咎抬起眼後,那位雪衣寵妾也抬了眼眸,自然而然地朝這邊看了一眼。
四目相對。
隨即,寵妾的眸光便自然至極地收回,好像那完全只是一個意外。
旭王活動了一下,泡夠了起身出浴。
她便自然而然接過侍從手中佈巾,為他包裹擦乾,披上柔軟貼身的新衣。
晏無咎垂斂了眉目,神情平靜,盡力收斂了眉目天生的凌厲鋒芒。
耳聽,那人走出溫泉,穿上木屐,攬著紅衣麗人向另一側的書案高位走去。
晏無咎側身頜首。
但,當那人走過晏無咎身邊的時候,卻腳步微微一緩,感覺到一道審視的目光在身上略略停留。
並沒有很久,只是因為那道目光帶來的淡淡的壓力,才叫人錯覺時間很長。
旭王在桌案前落了座,那雪衣侍妾美人也裊娜而來,經過晏無咎身邊,似乎因為寬大的衣擺觸到了,而撫了撫鬢角,無意看了他一眼。
隨即,便蓮步輕移到旭王身邊另一側。
「晏清都,」旭王聲音慵懶,不緊不慢,「馬家滅門是你做的?」
晏無咎眉宇不動,依舊保持之前的姿態:「是。」
旭王笑了一下,輕慢道:「知不知道他救過本王?」
晏無咎平靜道:「知道。」
旭王神情緩緩沉斂,靜靜看著堂下站立的人,那人身姿頎長,脊背挺直如修竹,縱使做出完美合乎禮儀的恭敬,骨子裡透出的驕傲,也像是從未真的彎折。
他的聲音微冷,依舊慢條斯理:「知道還敢這麼做,那就是不把本王放在眼裡。他救過本王,你殺了他,本王豈非要為他主持公道,報仇殺你。」
那兩個字一出,縱使旭王聲音裡毫無殺意,宮室內外的氣氛卻是一凝。
晏無咎知道,只要旭王一聲令下,就有無數刀劍瞬間而至。
但他心裡很平靜,因為他知道,旭王不會這麼做。
他聲音也平靜,平靜而恭順:「王爺說笑了,王爺分明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也不是王爺的救命恩人。身為寧國子民,又是戴罪之身。他為王爺做任何事,都是本分應該。王爺因他有功,免他罪罰,已然是賞賜。此人卻仗著這點功績,欺王爺百忙之中無暇垂顧,便藉著王爺的名號,誣告朝廷命官。狐假虎威,左右朝堂秩序。此為不赦之罪,清都殺他,免使王爺污了羽翼。王爺只會嘉賞清都,何來的報仇之說?」
旭王定定地看著他,忽然慢慢笑了,眸光銳利。
「好。好一個晏清都,確實殺得好。本王是該賞你。」
旁邊的內監總管最是察言觀色,也知曉,馬家埋的那隊探子營突然覆滅,王爺好一陣子心情不暢,不見笑臉。
之前下達的命令,分明是要底下人拿到名冊,做掉那個惹出事端的晏清都。
可是,現在王爺的樣子卻不像是慍怒。他便躊躇了一下,再觀望觀望。
晏無咎順勢道:「便請王爺賞賜清都,留於王爺麾下做個小卒。願為王爺效死。」
他順勢單膝跪地,微微低頭,手中捧出懷中那本名冊。
旭王一隻手支著額角,靜靜地看著他,唇角的笑容不斷。
既然能允了柳珣貿然帶人來見他,旭王這裡自然知道來的是什麼人,為的是什麼事。
此時看到晏無咎獻上的名冊,他沒有一絲意外,甚至沒有朝那個名冊看上一眼。
比起那本其實他並不怎麼在意的名冊,顯然還是眼前這個已經在不同地方聽過很多次,第一次見卻還是叫人覺得傳言不夠形容萬一的,晏清都這個人,更有趣些,不是嗎?
只有內監總管立刻雙手捧了,小步快走放在旭王面前攤開。
旭王好整以暇看著晏無咎:「告訴本王,你是怎麼加入的龍鱗衛?」
晏無咎平靜:「為了殺姓馬的。他要滅我晏家滿門,只因他略賣婦女為妻,我爹按律,斷他坐徒三年。」
旭王微微笑著:「本王怎麼聽說,他是蒙冤入獄,家資被查抄,家中老幼活不下去,都**而死了。這麼慘。」
晏無咎一手撐地,緩了膝蓋的壓力,低頭掩去唇邊嘲弄不耐,平靜道:「王爺神通廣大,這種謊言,隨便找個清苑縣附近的人一問便知曉。何必戲弄清都?」
「戲弄你。」
旭王從座位上起來,緩緩走到晏無咎身邊。
內監總管急急想勸阻,生怕這人是刺客,卻被旭王隨意抬手一揮制止,便不敢多言。
旭王站在晏無咎三步遠,居高臨下看著他,聲音沒了一開始高高在上的官腔,溫和道:「你剛剛回答錯了,本王問得是——你是怎麼加入的龍鱗衛?」
一旁依偎著旭王的紅衣侍妾在他耳邊微微耳語。
旭王似是了悟:「哦,就是那個金珠擊花,叫整個洛陽城都變了新玩法的人,幾十萬家資傾倒,就為了討好一個崔瑾。旁人都覺得不划算,原來是他們不知道,你看上的是崔瑾的小舅舅賀蘭凜。這點錢,買一個賀蘭凜的龍鱗衛,很是划算了。」
他推開紅衣美人,傾身半蹲,伸手去捏晏無咎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
那張城府深重,權勢雕鑄的英俊面容,近距離出現在晏無咎眼前,與他四目相對。
旭王的臉上是微笑的,那張臉也是典雅高貴的,但目光透出的鷹隼一般的銳利深沉,不動聲色的殺伐危險,卻足以叫任何人慘白了臉,心下恐懼。
他笑著溫和地對晏無咎說:「可是,這樣划算的買賣,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賀蘭凜讓人來本王這裡做臥底,有沒有告訴過你,只是這本冊子,可打動不了本王。本王可以,親自送給他。」
晏無咎微微抬著臉,精緻的下巴被他捏在手裡,整張臉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黃昏的餘暉已然消解在海水一樣的暮色裡,四面掌燈,內室的燈盞裡放著碩大的東珠。
那奢靡朦朧的光亮,柔和而靜謐。
珠光落在青年的臉上,卻彷彿被吸走了所有輝光。
那張臉的周圍彷彿更暗,又彷彿比任何一個地方都更亮。
旭王身邊、身後的兩位美人,已然是極春花秋月兩種絕色於一身的極致了,在這個人面前,卻瞬間叫人想不起來。
俊美的男子有很多,旭王自己年輕的時候就已然俊美天成,受盡讚譽。
如今的賀蘭凜和六扇門的顧月息,在汴京之中也堪稱雙璧。
可是,這個人是不同的。
哪裡不同,說不出來,只是看見那雙眼睛的一瞬,像是看見了一個聞所未聞的世界。
華美,神秘。
就像是,黛藍夜色裡,綻放的一片月光一樣的花海。
絢爛,亦晦暗。
至美,亦至惡。
叫人驚心,叫人窒息。
旭王臉上的笑不知何時消失了,緩緩呼吸,看著眉目平靜收斂的晏無咎,就像是看著一片合攏未開的花。
一開始的銳利深沉,刀鋒一般的不動聲色的殺機壓迫,去了那口精氣,徒有其形。
但,晏無咎那雙琥珀茶色的瞳眸卻微微的冷厲。
旭王的手在那目光之下微微一鬆,回神之間收了回來。
他站起來,眉宇微皺,淡淡道:「起來說話。」
「多謝王爺。」
晏無咎微微抿了抿唇,站直身體。
旭王已然凝神,並沒有放過這個問題,定定地冷冷地看著他:「晏清都。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賀蘭凜教你做臥底,有沒有教過你,怎麼在本王這裡立足?用來殺人,未免可惜了。」
晏無咎靜靜地看著他,彷彿聽不懂他的未盡之語,眉宇無動於衷,就連瞳孔都像是微微放空。
他臉色微微蒼白,毫無感情地說:「王爺沒有說錯。我的確走了崔家的路子,進了龍鱗衛。只有一天。一天足夠我殺了那個人。我做得一切,就只是為了這個。達成了,就沒必要再留。」
旭王逼近他,眸光銳利,輕輕地說:「好。那這次呢,來本王這裡,目的又是什麼?有什麼是賀蘭凜那裡得不到的?」
這樣的人,倘若一開始便送到他眼前來,那個姓馬的滅多少次門,又算得了什麼?何必捨近求遠?
晏無咎不退半步,眸光卻微動,珠光瑩潤的光芒裡,彷彿將碎的琉璃。
他嘴唇緊抿成冷淡的線條,抬頭看他,眉目凌厲陰鬱,微微沙啞:「但求王爺庇佑。」
「庇佑你?你做了什麼?」旭王輕輕地說,看著晏無咎的唇,神情也似是因為那珠光有些虛妄。
「我殺了崔家的人。」
旭王神情瞬間清明,眉宇微微一點詫異:「崔家?」
賀蘭凜再如何佈局,也不可能為了安插個臥底,動了崔家那個毒蜂窩。
他問道:「你殺了崔家的誰?」
這時候,門外急急傳來腳步聲。
報信的人是旭王信重之人,完全不必通報假手他人。
同樣,一見來人旭王便知,一定是大事。
旭王看了眼晏無咎,轉向那個親信:「發生了什麼?」
「長安來的加急密報,崔家家主崔權,遇刺身亡。崔家發佈了懸賞令,越過六扇門直接要捉拿嫌犯晏清都!」
崔權!崔家最可怕的崔三爺,崔權?
晏清都殺了的人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玩基三的時候,我捏過一個喵太,穿著入門服,眉眼凌厲,眼眸傲且郁,又酷又可愛。是我最不手殘的一次。
萌得基友沒事就雙開上線看看他,給他傳功,生生傳到了滿級。
常常說小哥哥想要什麼呢,只想他能開心,什麼都想給他。想著若是他長大了,大約會迷死人吧。
然後,重置版來了。
後面我是官方勸退了,基友還在苟,也不知道我的喵太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