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初秋靜謐的山村。
穿著粗麻武服的男人, 腰上別著一把外形古樸的長劍,眉目英挺冷峻,嘴唇微抿, 似是習慣寡言。
他背著藥草簍子,對門口站著的少女說道:「我挖了藥就回來,別等。」
「等等。」
少女生得清秀嬌小, 唯有眼睛滿是霧氣而無神, 手指因為剛剛在洗碗還在滴水,她倉促在腰上的圍裙上擦了擦, 不慢地回去屋內, 很快又出來。
手裡拿著用油紙早就包好的乾糧, 摸索著墊腳放在男人的背簍裡。
「大哥, 早點回來。」她目光放空,笑著說道。
男人抿唇, 道了聲謝, 轉身向後山之上走去。
他的右腳似乎受過傷, 雖然大好了, 走起路來落腳的時候也有些許不自然。
在男人走後不久,一群晃晃蕩蕩的人走進了這座靜謐的山村。
「大人到底要我們找什麼啊?」
「誰知道,也不說清楚, 一會兒是什麼高人, 一會兒說什麼朋友的。」
「怎麼,你還敢編排鴉首大人的不是?」
「我哪敢說晏大人,可下命令的不是那個陰沉著臉的病秧子嗎?」
「你說樊雷副統領?他病秧子, 信不信他一隻手就能弄死你?」
「跟我比什麼,有本事他跟蘇見青別苗頭啊。」
一群穿著玄衣的江湖人走來,其中已然嘟嘟囔囔說著憋氣的牢騷話。
都是鴉羽衛的人,他們跟著樊雷成天苦哈哈的沒個機會在晏大人面前表現,那個樊雷也沉默寡言,一副不屑低頭的高手風範,一點也不主動在晏大人面前邀功表現,連帶他們這些手下也沒個露臉的機會。
聽跟著蘇見青那邊的兄弟說,他們成天跟著晏大人出門,晏大人出手闊綽,他們跟著吃香的喝辣的,沒事還能和六扇門的捕頭一起平起平坐。
那真是要威風有威風,要裡子有裡子。
都是一同進鴉羽衛的兄弟,這樣一對比可不是叫人憋氣。
他們不敢怪晏大人,難道還不能指責兩句樊雷?
好不容易這次有任務委派他們,可是也搞得不清不楚的,分明就是想打發糊弄了他們,他樊雷自己一個人在晏大人面前爭功!
「當初是誰說蘇見青那副名門正派的做派噁心人,不想在他手底下受鳥氣受管束的?」
「你當時不也贊同嗎?再說這能一樣嗎?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算了算了,反正你武功沒人家高,長得也沒人家周正,就算你想到蘇見青手下去,晏大人帶你這樣的出門不嫌磕磣?」
「就是,出去逛窯子人家都要多收你錢。」
幾個人說著排擠的話,說得那個人越發臉紅氣脹。
他乾脆不走了,轉頭就踢了一腳:「滾滾滾,盡說些叫老子不痛快的事,是想挨老子的刀子是不是?」
「行了我們走吧,叫他一個人發牢騷去。」
「我們去那邊找找。哼!沒本事脾氣還大,要不是怕誤了大人的事,老子先教他試試老子的鐵拳。」
一共四個人,這一走就走了一半。
剩下的那個人這才奉承安慰幾句暴躁牢騷男。
男人罵罵咧咧幾句,火氣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越發高漲了幾分。
前方茶園邊,少女抱著篩子摸索著走過去。
少女的面龐清秀而柔弱,如茶園鮮嫩的葉子,仿若一陣清風而過。
男人忽然眼睛一亮,臉上閃過邪笑,低聲道:「說起來,自從來了這鴉羽衛,老子還沒有鬆快過。」
旁邊的人看了立刻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喂,你小心叫晏大人知道!」
「滾開,只要你不說,誰會知道。」他舔了一下唇,推開同伴往那走去。
「小姑娘,向你打聽個事?」
盲女忽然感覺到有人從她後方而來,擋在她前面的路上,聲音陌生,不由下意識退後一步。
她掩下怯懦慌亂,手指緊張地抓著篩子邊沿,極力鎮定道:「請問是什麼事?」
「嘿嘿,想問……小姑娘你生得這麼俊,許了婆家沒有啊?」
那笑裡隱約的曖昧,叫盲女的臉色越發慌亂,她抿唇不斷後退。
「唉,你這是幹什麼,人家眼睛都看不見。春香樓不夠你禍害的啊。小姑娘你趕緊走,這人犯渾……」
漆黑的世界裡,原本熟悉的周圍環境,一下子好像變得陌生至極,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滾開,真以為自己加了個鴉羽衛就洗白成官身了,老子的事你少管!還是說,你也看上了,想截老子的胡?」
忽然身體失重,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她叫著倒下去,害怕不知道身下是什麼,是有石頭還是樹枝,會不會又傷到她的眼睛。
大哥說,有希望治癒她的眼睛的。
剎那之間,無數繁複畫面在眼前閃現,是關於她的所能想到的悲慘的未來。
突然,一切靜止。
卻是,被一隻手拉住了。
就像失重的小鳥忽而又輕盈飛起來。
與此同時,一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姑娘小心。」
那聲音清澈,像是酒一樣甘冽又泉水一樣甘甜,像百無聊賴的笑,又像是意興闌珊的怒,淡淡地說:「他不能管你,不知道我能不能管?」
對面那個叫她不安的聲音叫了一聲大人,忽然沒聲了。
她聽到了什麼倒下去的聲音,還有另一個呼吸粗重,彷彿嚥了一口唾沫。
耳邊那個奇異好聽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像笑又像怒,雲淡風輕說著:「怎麼這麼不小心,這麼大的人都站不穩,把姑娘的茶樹都壓歪了。還不快給姑娘修好了。」
「是、是大人。」不穩的聲音立刻應道,像是蹲在地上回覆的一樣。
她感到扶著自己的那隻手鬆開,對方平靜自若地說:「真是抱歉,本是打發手邊的人來問個話,誰知道他們連怎麼打招呼都不會。還壓壞了姑娘的茶樹,不過很快就會修好的。姑娘要做什麼,不妨一併差遣了他們。」
盲女睜大眼睛搖了搖頭,她能感覺到,周圍不遠處好像站著許多人。
雖然那些人都沉默不動不語,但是她能聽到。
就像,她同樣聽出來方纔那人不是忽然不說話,也不是沒站穩才壓歪了她的樹。
但不知道為什麼,即便突然多了那麼多陌生人,她卻好像忽然不怕了。
「客人想問什麼?我,我可能不知道。」少女慢慢放鬆一些說道。
空氣裡的血腥味叫晏無咎下意識蹙眉,見他皺眉,那些人的動作愈發快,迅速無聲抬走屍體,鏟走滲血的土和植物。
晏無咎平靜說道:「走了很遠的路,能否在姑娘這裡討碗水喝?」
少女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請,請這邊來。」
晏無咎的心情並不怎麼樣,他實在沒想到,鴉羽衛裡的人不但良莠不齊還藏污納垢,旭王連這種貨色的投誠都肯收。
若是沒有前日借的焚蓮的內力,今日來遲半步,就不知道這人會做下什麼事了。
鴉羽衛是晏無咎的鴉羽衛,就算他沒有把這個鴉首大人太當一回事,可也不代表,就能允許有人敢不聽他的話,背著他拉低他的格調。
晏無咎自認陰險小人人渣本渣,笑裡藏刀借刀殺人都不在話下,但也不至於直接和垃圾為伍。
他向來只欺凌強者,不喜歡欺負弱小。
跟著盲女走到她的小屋子裡,盲女似乎不習慣和人接觸,有些侷促靦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晏無咎抬眼掃了一遍屋子裡的陳設,在一件正在被縫補的男人衣衫上停了一下。
「山野人家,沒什麼好招待的,只有山泉水和粗茶,您別嫌棄。」
晏無咎沒有走進屋子,站在門口,知道那姑娘看不見,壓了火氣,特意溫和聲音說道:「一碗清水就夠了。姑娘只一個人在家,我就不進去了。」
少女低下頭:「屋子,屋子裡亂……」
晏無咎笑了一下,即便那人看不見,他也習慣性緩緩眨眼,叫眉目凌厲的線條柔和一些,聲音含笑清甜,放慢語速:「是因為我的屬下之前無禮,嚇到了姑娘嗎?你看上去好像有些怕我。」
「啊,我……是,那個人,有點凶。」
「是我沒有管教好,給姑娘賠罪。這樣,我在院子外面好了,姑娘或許能自在一些。」
「不用。」少女立刻搖頭,目光放空睜大,「我不是怕你。你救了我,我知道的。謝謝你。」
她靦腆的笑:「我不是怕你,只是,我沒有遇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村口說書的先生說的,衣履風流,貴氣逼人,大約就是這樣了吧。我怕鬧笑話,我看不見,屋子很亂。」
晏無咎失笑,緩緩眨眼:「那你誤會了,我只是個普通人,也是在貴人手下混口飯吃。還不如姑娘自由自在之身。」
盲女抿唇笑,雖然並不相信,但是心下卻放鬆許多,沒有那麼侷促。
「對了,客人剛剛說要問話,雖然我看不見,但您不妨說說看。」她不知不覺有了些自信。
晏無咎笑了,溫和道:「已經不用了,找到了。」
「啊。哦。」說不出是失望還是失落,少女抓著自己的手微微低頭。可能還是覺得,她看不見幫不上忙吧。
「是真的找到了,有一位朋友的朋友,之前不見了。有人說在附近見過像他的人,我就過來看看,剛剛看到姑娘桌子上放著的外衣很眼熟。我想可能就是他。」
少女睜大眼睛,語氣一點活潑:「你是風大哥的朋友啊?」
「是,他叫風劍破。抱著一把古劍。不愛說話,脾氣很直。是個……好人。」晏無咎笑了一下,這樣說道。
「那就是風大哥了。」少女得知面前的人可能是朋友的朋友,一下子自在了很多,「但他改名字叫風劍破了嗎?好奇怪的名字啊。他的劍可寶貝了,不讓人碰。但是我聽到過他擦劍,一點也不破的,還把衣服割破了。」
晏無咎彎著眼睛笑,平靜地接著她的話聊:「那他以前叫什麼名字?你們以前就認識嗎?」
「認識呀。他爹爹和我爹爹原本就住在這裡,他爹爹是獵戶,後來生了病過世了,他娘改嫁帶走了他。我們就再也沒見過了。後來,我爹爹也過世了。幾個月前山上的獵戶撿到他,我們才相認的。他本名叫宋風,很文雅的。我還以為他會讀書呢……」
晏無咎沒想到,看著比江湖黑道還凶悍戾氣的風劍破,小時候有這麼風雅的名字,不由失笑。
「那你呢?姑娘叫什麼名字。」
盲女彎著大大無神的眼睛,裡面像清澈的小河:「我叫洛月,大家都叫我阿月。」
晏無咎的眼眸忽然一顫,笑容緩緩消失。
作者有話要說:大師的蝴蝶效應開始了~
因為覺得之前文案太長了,就換了一個,悄咪咪的問一句,大家很嫌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