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那個姓馬的活著會因為旭王的緣故, 多得是人巴結抬轎,若是死了,還當真是一名不文, 連個報官收屍的人都沒有。
可這麼大的案子, 不可能無人張揚便作罷了事, 民不舉官不究。
六扇門找上門是遲早的事,晏無咎自然不會對此感到意外, 他只是想起了那本命運的小冊子。
崔瑾含笑的眼眸清透而愉悅,有一種神秘的天真無憂:「無咎也認識六扇門的顧月息嗎?」
晏無咎看他:「阿瑾也認識他?」
崔瑾搖頭:「不是我,是賀蘭小舅舅, 他也曾在老太傅那裡讀過書。賀蘭小舅舅算顧月息的師兄。」
說著,崔瑾眨了眨眼:「在汴京裡,顧月息很有名的, 是和賀蘭小舅舅齊名的人物。」
晏無咎也笑著眨了下眼,微微偏著頭看他:「那你怎麼不在老太傅那裡讀書?」
崔瑾彎著眼睛:「因為宮裡的姐姐想要崔瑾去弘文館。」
他靠過來,聲音放低一些,像說什麼秘密一樣:「崔家的孩子除了崔瑾都不喜歡讀書,那可怎麼辦呢?弘文館裡那麼多權貴子弟,若是有個崔家的年輕人在裡面就好了, 可以結交很多朋友。這樣的話,就能拉攏到人支持母家沒有背景,孤立無援的小皇子了——宮裡的姐姐是這樣跟崔瑾說的。崔瑾就答應了。」
晏無咎看著他笑容純淨無憂的眼眸:「那你呢?你原本喜歡去哪裡?」
崔瑾的目光軟了一點,笑容也是:「我娘希望我像賀蘭小舅舅那樣去老太傅那裡讀書,走科舉的路, 入官場。但老太傅也有在弘文館掛名,又是陛下恩典,她便點了頭。但是啊——」
他們說話的時候,顧月息已經走了進來,逕直朝著他們這裡而來。
這樣的距離,似那樣的高手,有些話想要聽,就都能聽見了。
崔瑾的角度一眼便看見了他,笑了一下,自然轉了話題:「——顧大人來了呢。」
那句但是,便戛然而止。
顧月息走進在這別院露天宴會之處。
滿座風姿俊逸的洛陽世家子弟,各個出身不凡,丰神迥異,隨便一個人都是人中龍鳳。
然而,任何人只要站在了這裡,一眼看去,最先看到的都只會是主座上那個孔雀藍錦衣的青年,還有在他耳邊親暱說著什麼的天青色常服的崔瑾。
這蘭都行宮從前是皇帝為雲妃所建,後來賞賜給了崔瑾。聽說換了主人,沒想到這個新主人卻是晏清都。
顧月息也覺得,晏清都這個名字,在六扇門這裡出現的次數,未免也太多了些。
然後,便看到與崔瑾耳語著什麼的青年,與崔瑾一起朝他看來。
顧月息的腳步便不易覺察地頓了一下。
那兩張臉無疑都是極為賞心悅目的,顧月息卻有一種奇怪的違和感,難以想像這樣的兩個人會出現在同一個視野裡。
崔瑾是世家勳貴子弟,卻有著魏晉名士的風度,因而顯得與汴京洛陽的每個人都格格不入。
晏清都就更奇怪了,生於長於偏山遠水的小城裡,身上卻有一種難以釐清的野心權欲,眼界和手段讓人心驚。
這樣的人物一朝抓住機會扶搖直上,並不令人意外,但成為崔瑾的座上客,成為蘭都行宮的主人,卻讓人覺得處處違和。
崔瑾和晏清都,本是極為相反的兩種人。這樣的兩個人,怎麼可能互相欣賞?
但,顧月息卻不是來赴宴的。
他一路走來,有些認識他的人舉杯邀飲,顧月息只是頜首示意,腳下從容不慢,走到晏無咎面前。
崔瑾與他頜首:「顧大人有些日子不在汴京了。」
顧月息也與他見禮:「崔小侯爺,上次你送來的蘭花義父很喜歡。只是太過貴重,他心下一直念叨,特意把他那隻很喜歡的筆找出來,一定讓我帶給你。」
他轉身從侍從那裡拿了禮盒,雙手奉於他。
崔瑾接了禮物,從容笑道:「老先生客氣了,於他而言是珍貴之物,於崔瑾只是山石裡開著不錯的花而已。送出去的禮物能被珍愛喜歡,就已經很好了。」
「我會轉告義父的。」顧月息不是什麼擅長言辭交際之人,話帶到了,再次頜首一禮,便轉而看向一旁似笑非笑的晏無咎。
顧月息冷靜自持的面容,一絲久別重逢的和緩都沒有,冷情冷性,波瀾不驚地看著晏無咎:「晏公子,又見面了。請問,三日前馬家慘案發生的凌晨寅時左右,晏公子在何處,身邊有何人為證?」
晏無咎略略挑眉,沒有露出任何嘲弄凌厲的表情,反而緩緩眨了下眼,溫柔無害地笑了:「許久不見,顧大人連寒暄招呼的話都不願跟無咎說嗎?好歹也算舊識。」
顧月息:「……」
晏無咎的反應出乎顧月息的意料,他還以為,這個人會輕佻不耐地嘲弄他幾句,斷不會好好說話,也不會正色看他一眼。
壞脾氣,沒耐心,又囂張跋扈。
顧月息抿了抿唇,凝神說道:「有人看到,三日前凌晨,馬家慘案失火現場,疑似晏公子形貌的人出現在那裡。請問,晏公子當時在哪裡?」
晏無咎托著下巴,笑容像陽光暖融春水,眉眼彎彎眸光濛濛,看不清眼底的神色:「阿月這樣冷冰冰地問,是只要我出現在那裡了,就是兇手了嗎?」
顧月息眨了下眼:「不是,所有出現在那裡的人,六扇門都要調查,在沒有更進一步證據之前,只是協助辦案的參考人。」
晏無咎輕笑一聲,輕佻又清甜:「那我就放心了。」
顧月息不為所動,看著他的眼睛:「晏公子,請正面回答,所有與案卷相關的談話,最終都會記錄成冊。」
「也包括阿月跟我是舊識,這一句嗎?」不等顧月息說什麼,晏無咎眨眼笑了笑,「三日前的寅時啊,我想想,我好像的確是在那裡沒錯。」
顧月息目光一凜,不動聲色看著他:「請問,晏公子在那裡做了什麼,看見了什麼,為何三更半夜出現在那裡?」
晏無咎不慌不忙,唇角跟眉梢都微翹,一隻手撐著側臉:「夜深人靜,自然是做些不怎麼好見人的事情了。挑個偏僻的地方不是合情合理嗎?」
顧月息唇角抿得冷淡:「如果你不能證明自己與案件無關,很可能會被列為重點懷疑對象。」
晏無咎失笑,盈滿笑意的面容華美絢爛,是顧月息所沒有的見過的。
「阿月好凶。又和上次那樣冤枉我。」
那俊美的臉上笑容清狂又無辜,讓人不忍苛責。
百無聊賴的言辭,卻像輕佻放蕩的公子哥,輕慢撩撥冷若冰霜的仙子。
「不過,幸好這次我有證人。」晏無咎托著下巴,笑容漫溢,不甚經心地說,「其實阿月說的話很對,三更半夜出現在命案現場,的確瓜田李下。可惜這個地點不是我挑的,是冉珩挑的。」
饒是顧月息,聽了這話眸光也有些不穩:「冉珩?他約你在那個地方見面?你們說了些什麼?」
晏無咎半斂了眸,縱使笑容絢爛,狹長的眸光卻透著幾分心灰意懶:「這個啊,不如阿月自己去問問他。」
「我會的。」顧月息點頭,「那麼,你看到了什麼?為何事後不見報案?」
晏無咎輕慢笑著說:「看到了屍體和火。本來是該報案的,可是冉公子跟我說,這個人好像是誣告我爹,害他被彈劾坐牢的人。我不認識那個人,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認錯人。但是,若是報了案,大人一查他與我有恩怨,那我豈不是最有嫌疑的那個人?阿月是知道的,清苑縣時候我才被你們懷疑過,體驗了一把被六扇門監管的滋味呢。」
他說的是事實,顧月息眨了下眼,無波無瀾看著他。
「我這個人,雖然看著看不出來,其實很嬌氣,見不得血污,吃不得一點苦。所以,為了不被冤枉,我就興致全無先走了。」晏無咎笑容漫溢,一副無辜無邪的樣子,「怎麼,在我之後的冉公子,他報案的時候沒有說清楚嗎?」
顧月息:「他沒有報案。」
晏無咎的笑容緩緩斂下,似笑非笑:「他沒報案,那是誰看見我在現場?看見了我怎麼沒看見跟我一道的冉珩?」
顧月息頜首點頭:「這個問題,我會查的。多謝晏公子配合。」
「查到了,也告訴我一聲,好不好?」
顧月息沒有回答,頓了頓:「上次清苑縣的案件,是六扇門失禮了。」
晏無咎托著下巴,笑著說:「已經不生氣了,但是既然阿月認錯,只是這樣可不行。」
「你想怎麼樣?」
晏無咎啞然失笑,眨著眼無辜地說道:「阿月怎麼見著我,像壓寨夫人見山大王一樣。若是賠罪自然至少也該自罰一杯。下次見面,叫我無咎。若還是冷冰冰地,像抓捕嫌犯一樣,那還不如不道歉。大家永遠不見豈不更好。」
顧月息沒有多言,伸手拿起他身邊的酒盞玉壺,傾倒滿杯,滿飲喝下,面不改色。
「可以了嗎?」
喝了酒的顧月息,冷清的臉上一點薄紅,看著終於有了幾分人氣。
晏無咎看著那雙清冷正氣的眼眸,笑著緩緩眨了下眼。睫羽柔和了他的眉眼,每當他做這種動作的時候,那張臉上的凌厲矜傲,都會被多多少少的柔和隱匿起來。
顧月息站起來,還記得對一旁的崔瑾頜首示意:「告辭。」
他的腳步似乎比來的時候,多了些許遲滯不穩。
晏無咎看了眼顧月息用過的酒盞,若無其事地吩咐左右:「將這壺酒和酒盞一道,裝進禮盒裡,送去顧大人下榻之處。請六扇門其他兩位大人也嘗嘗。」
顧月息腳步微頓,回頭看他,看到晏無咎托著下巴對他笑,那笑容輕薄,並無嘲弄,殘存一點絢爛餘溫,如落日餘暉瑰麗晦暗。
顧月息走後,崔瑾也沒有過問他們所說的命案是什麼。
他似乎也從沒有過問過,晏無咎做了什麼,何以賀蘭凜和龍鱗衛的人會動作頻頻。
儘管,這個人有一雙靈秀聰慧,彷彿看透一切人心的好奇的眼眸。
崔瑾是晏無咎見過的,最有分寸的人,相處起來讓人如沐春風,不會有絲毫不適。
因為他,晏無咎對崔家的印象一直很好。
直到,他遇見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崔家人。
……
與此同時,可以想見,當冉珩見到上門的顧月息,從顧月息那裡聽到晏無咎的話,心底該有多複雜。
他是真的沒想到,晏無咎會這麼瘋。簡直是囂張跋扈,不可一世。
殺了人留在案發現場等他來,這就算了。
六扇門的神捕找上門,還一臉坦然承認他就在案發現場?而且,還主動把自己這個證人供出來,他是想幹什麼?
心中再波濤洶湧,冉珩面上也只有冷靜平淡。
因為,他知道的,晏無咎是算準了,他不但不會說出實情,還會為晏無咎證明無罪。
那姓馬的無賴得勢,到處宣揚自己是旭王的救命恩人,他死了,旭王那裡卻連收屍這表面功夫都沒有做,寧肯背著民間影影綽綽說他忘恩負義的罵名。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那本失蹤的名冊。
姓馬的其實只是一枚障眼的棋子,識得幾個粗淺的字,也不過是做些典賣人口的下九流生意。縱使於旭王有恩,頂多抬舉他些功名利祿,絕不可能把他當自己人,讓他做那樣重要的事。
只是,姓馬的平地起高樓,這樣的人做什麼荒唐事都不會叫人意外,結交什麼人都很正常。把一棵樹隱藏起來最好的辦法,就是置身在一片森林裡。旭王的人便想利用這一點,藉著他的掩護行事,在他的眼皮下設了一個探子營。避過各方耳目行事,一直都很順利。連龍鱗衛也從未注意過這裡。
始料未及的是,王爺的恩人要對付一個七品縣令,恰好這個縣令剛剛得罪了自己上頭的大員。這種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常情況下,根本就是一點水花都掀不起就無聲了。
誰能想到,結局卻是他被人一刀宰了不算,連同整個別院被拆被燒。何止雞犬不留,簡直是寸草不生。
這樣一來,留在莊園的旭王的人,便是猝不及防被人連鍋端,那要命的名冊更很可能落在了兇手手中。
那麼,問題便陷入了膠著局面。
關鍵在於:晏無咎到底是誰的人?皇上到底看沒看見那本名冊?若是皇帝知道了,信不信旭王?
這種時候,旭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他和那姓馬的關係的。
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裝聾作啞。若是事情鬧大,才好輕飄飄地說,這個人是打著他的旗號招搖撞騙,他毫不知情。
冉珩作為真正意義上旭王旗下的人,他自然也同旭王一樣。
非但如此,若是晏無咎作為兇手被六扇門抓了,保不齊那本冊子就落在了六扇門手裡。
冉珩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最好不讓六扇門插手其中。
因此,就算內心多憋悶,旭王這邊也只會力證晏無咎清白無辜。
他淡淡一笑,對顧月息說:「的確是我約了晏公子見面。我妹妹的事,當初誤會了晏公子,多有得罪,本就說了要為他賠罪。他來了洛陽,我見他不是很正常嗎?」
顧月息:「為什麼選在那裡見面?」
冉珩一臉溫雅有禮的客套微笑:「選在那裡更正常了,他父親不是得罪了那個姓馬的嗎?恰好在下還是有那麼一點薄面的,便想牽線搭橋,幫他說一回情。這樣一來,也算平了當時的過失。」
顧月息眸光冷靜又銳利:「同窗三載,未曾想到你是這樣樂善好施。」
冉珩笑容敷衍冷淡:「世間想不到的事多了,我也沒有料到,你放下文章筆墨,做起了捕快。」
顧月息不為所動:「據我所知,你父親冉大人對於令妹慘死清苑縣,很是不滿當地縣令。晏縣令那麼快入獄,多多少少有他的的手筆在裡面。你若是當真覺得愧對晏無咎,為什麼一開始沒有阻攔?」
冉珩笑容愈冷:「父親喪女,無心官場之事,晏縣令這種小官,他哪裡會時時注意。怎麼能說晏家倒霉是我冉家的手筆?我也是見了晏無咎,才知道這件事的。」
顧月息神情比他還冷,半步不讓:「六扇門在封莊查案的時候,聽到一個消息,冉家在為早逝的小姐尋找冥婚之人。不是一般的死人和死人的婚約,是死人和活人成婚。聽說已經有了意向,夫婿好像姓晏。」
他少見的眸光冷銳,一字一頓,緩緩地說:「晏無咎的晏。」
冉珩沒有說話。
顧月息冷冷地說:「冉公子就是這樣賠罪的嗎?」
冉珩猛地沉下了臉:「這是我冉家的家事,只要對方願意,與你顧大人何干?」
「對方不願意。」顧月息眼神如冰,「所以,你就耍手段,讓未來親家獲罪入牢?」
冉珩輕蔑地淡笑了一下:「在下沒有你顧大人這麼清風朗月,卻也不是顧大人以為的那麼不擇手段。晏家的事,冉家什麼都沒有做。不過,有些事什麼都不做,也可以達成所願。望你知曉。」
顧月息毫無感情地看著他:「告辭。」
從頭到尾,兩個人的語氣都平淡和緩,若不知道說話的內容,看不出任何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意思。
顧月息走後,冉珩招了人來:「加緊一些,找個勢力,把這件案子平了。絕對不能讓六扇門察覺到有異。」
於是,第二天,也就是案發第四天。
一夥強人在洛陽城外某處荒僻地被抓,當地府衙審訊的時候,在贓物裡發現了被洗劫的馬家的財物。劫匪招供承認,洛陽慘案是他們所為。
在案件準備移交六扇門的時候,劫匪同夥強行劫獄,在混戰中主犯傷重死去。少數存活的犯人,對於案件說不上太多,但與主犯此前的供詞可以相互佐證。
於是,震驚洛陽的馬家的案子就這樣結案了。
顧月息在卷宗上寫下最後一筆,按了印章。
儘管他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但他更知道,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封莊的案子還沒有完結,諸葛霄獨自一人身處危險之中,還需要他快些趕去支援。
還有,自從上一次風劍破去夜探焚蓮失蹤後,他們就失去了風劍破的下落。
沒有屍體,已經是最好的消息。
顧月息緩緩合上晏無咎送來的禮盒,閉上眼睛清明神智。
案件了結前後,蘭都行宮別院一直都很寧靜。
旭王的人似乎徹底放棄了滅口這種愚蠢的行為。
但是,晏無咎知道不是。
旭王與龍鱗衛,是在暗地裡憋氣,看誰先忍不住浮出水面。
晏無咎卻不想就這麼看著,在龍鱗衛裡慢慢一點點立功陞遷,他素來就最沒有耐心。
於是,賀蘭凜收到了一份秘密邀約,任何人都不知道,唯獨賀蘭凜看到的邀約。
落款是晏清都。
賀蘭凜看著上面的字,神情晦暗不明,低聲沉吟:「想私下單獨見我,不讓任何人知道?你想做什麼呢?」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晚了,但是我粗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