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姑娘還在發怔,晏無咎居然讓人給她算姻緣,不由胡思亂想他話裡可能的暗示。卻見晏無咎轉瞬就越過她設置的人為障礙,消失在人群裡。
「大小姐,人又跑了。」他們,他們誰敢真的去攔惡名在外的晏無咎啊。
那姑娘不開心地哼一聲,跺了跺腳,哪裡有半點崴了腳的意思。
想起那色坯的話,她站住腳看去,果然看到一個穿著淡藍發白僧衣的身影走來,目不斜視,逕直從他們面前走過。
「大師留步,剛剛那人叫你替我算姻緣,你若算得好,我讓他替你建座廟。」為何算得好了,卻是晏無咎替她建廟?少女的心思含蓄又慧黠。
焚蓮止了腳步,側首看去。
那一眼稱不上鷹視狼顧,反而眼神空淡眸光沉斂,並無鋒芒。
或許是那張臉的輪廓線條太過凌厲分明,眉骨高闊而突出,顯得眼窩深邃,英俊得太過強勢侵略,不太符合世人對出家人溫潤親善的想像。
那隨意一眼,叫被他看見的人面上頓時露出怯意,後背微冷。
「他跟你無緣。」焚蓮淡淡說完,抬腳繼續走。
原本打算擋路的兩位大漢,不由自主乖乖退讓開,一個個驚疑不定,緊張地吞嚥口水。
只有那姑娘毫無所覺,氣得撕帕子:「誰問你有緣沒緣了?誰想嫁他了?准你們臭男人逛花樓看美女,我就不能堵在大街上調戲男人嗎?」她的眼眶卻微紅。
滿大街的人頓時回頭看來,畢竟再民風彪悍,也沒有大家小姐當街公然調戲男人的。
有知情的人立刻竊竊私語了一下,依稀聽到晏無咎的名字,眾人頓時一陣恍然大悟,見慣不驚不以為然。
畢竟,大家小姐調戲和尚是奇聞,大家小姐調戲晏無咎,那就是日常。
有人見焚蓮眼生,以為他是途徑此地不清楚,還笑呵呵地勸慰。
「沒事的大師。那位晏公子是我們這有名的紈褲少爺,早年沒事就愛招惹這些傲氣的小娘子。可咱們本地的姑娘看著嬌嬌弱弱,一個個都不好惹。他遭桃花劫那就是報應不爽。」
「是啊是啊。您跟著看個樂子就行,小姑娘家家的玩鬧當不得真。若是有人能收了那晏公子,不也是一樁美談。」
焚蓮冷冷地看向說話的人,目光掃過去的地方頓時一片沉默,疑惑,繼而不安。
「這個玩笑,我不喜歡。以後別說了。」這句話,焚蓮是對著那位大小姐說的。
那姑娘的臉色刷的慘白,攥緊帕子渾身發抖,像是看見了惡鬼。
空靈詭譎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似乎只有她一個人能聽見。
「你喜歡他,你纏著他,明知污名落在他頭上,卻推波助瀾。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就不會有人跟你爭了?」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愣著幹什麼快去趕馬車來,送小姐回府。」
嬤嬤的聲音遙遠極了,她心跳如鼓,渾身發燙髮抖,渾身的氣血都不受她控制,彷彿將要心臟爆裂猝死。
只有那個危險無情的聲音是清晰的。
「你們覺得很好玩,因為他不是好人,所以對他做什麼都可以。」
她幾乎是下意識虛弱辯解著:不是的,他不在意,他自己不在意,我,我只是……
「只是喜歡是嗎?」薄唇一角微揚,「你們跟我一樣,都不無辜,都是兇手。」
兇手,什麼兇手?誰死了?
她還沒有失去意識,極力睜著失神的眼睛,冷汗浸濕的模糊視野裡,只有那個英俊到妖邪的僧人。那人左手作佛門手印,卻沒有任何慈悲安寧之意,居高臨下冷冷地俯視著她,眼裡彷彿有萬劍雪刃齊發,就像是傳說中殘酷而嗜殺的邪佛。
好可怕,救命……晏公子救命……
焚蓮腦中的殺念,在聽到那三個字的時候剎那煙消雲散,混沌扭曲的視野也重新恢復清明。
他忘了,一切重新開始了。那個人還活著,沒有死,沒有被他們害死。不需要復仇了,只需要好好看著他。這一次一定會看好他。
眾人看到,那大小姐竟然被僧人的一句話氣得發了病,捂著心口眼見像是要背過氣去,都嚇了一大跳。
可這僧人站在原地盯著那小姐看了許久,卻忽然轉頭就走,並沒有古道熱腸地上前救治。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連出家人都這麼沒有慈悲心了。
眾人指點著,卻不知,焚蓮不理會她,還有他們,就已經是佛祖保佑。
……
晏無咎讓那小姑娘找焚蓮算命,不過是想著拖延點時間,好甩開焚蓮一段距離,讓他能順利走進一家花樓就好。
老實說,那和尚雖然討厭,卻生得一副少見的好相貌。比晏無咎兩世加起來見過的絕大多數人都出色。更何況,一個人若是連光頭都好看,那一定是真無死角的好看了。
那姑娘是個顏控,希望她見了焚蓮後驚為天人,會考慮換個人來碰瓷。
若是僥倖那兩個人彼此看對了眼,那就更好了。和尚沉迷戀愛,就沒空盯著他。一旦戀愛還會降智,他的記仇小本子就有機會發揮作用了。
晏無咎卻不知道,那些路人隨口提起他時候的玩笑話,無意引發焚蓮的心魔,險些釀下慘案。
順利走進花樓裡的晏無咎,感覺到頭頂的天空都高亮了幾分,連呼吸都輕鬆了許多。這才發現,那和尚的存在感比他以為的強多了。
晏無咎神情緩和,再怎麼說那禿驢也是出家人,這種地方他是絕不可能跟來的。
或許會等在門口,或許會回晏家等他,也可能並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滿世界找。
這樣的話,晏無咎都打算長期在幾個花樓裡包個房間,輪換著住,暫時不回晏家。
花樓裡的美人們見了晏無咎自是熱情至極,即便晏無咎面無表情目不斜視,一路走過的地方,也全是不帶重樣的軟糯撩人的俏皮話。
一時分不清,到底是誰嫖誰。
所以,晏無咎才只喜歡那些高冷話少,對他不屑一顧的高嶺之花。
花樓的老闆自是知道他的喜好,矜持地行了行禮,話並不多:「晏公子今日想找誰?樓裡來了擅長扶桑樂和高麗樂的歌者,只是語言不通,性情孤潔了些……」
語言不通好啊,這才能相顧兩無言,互不打擾,相安無事。
最討厭那些明明說好高冷不屑的,結果隨隨便便就崩人設的人了。
晏無咎正要點頭,卻見眼前的老闆忽然一臉驚詫望向他身後。
彷彿預感到什麼,晏無咎跟著回頭,看到一群魏紫嬌紅環繞的庭院裡,出現一道格格不入的月白僧衣,他真是一點也不意外呢。
焚蓮靜靜地站在庭院正中,一派從容平靜,半點沒有誤入百花深處的侷促排斥。
反倒是周圍那些笑得仙姿佚貌,好不風情嫵媚的美人們,漸漸的僵硬起來。一個個像是從盤絲洞空降去了雷音寺,不自覺拉好衣服,收斂舉止。等著召見的秀女似得謹小慎微。
這當然是晏無咎誤會了,焚蓮可沒有什麼得道高僧的聖潔光環,所到之處能感化一切。那些姑娘們純粹是被他週身的氣場給凍著了。
晏無咎站得遠,並不能感受到,只覺得生氣。
但這一次他什麼痕跡也沒有露,反而緩緩笑了起來。那雙冰冷矜傲的眼睛,轉眼便化作盛滿星光的清澈春水,叫人沉溺沉醉。
庭院陽光下的焚蓮,看著廳廊簷下笑容漫溢的晏無咎。那個人也在看著他,彷彿飛珠濺玉,週身漫射著朦朧柔和的浮光。笑得無害又無辜。
那是有毒的蜜糖,是雪刃上的糖霜。
虛假得毫不掩飾,恣意無心,故而永不可得。
但他對自己笑了,這應該是第一次,焚蓮便也忍不住唇角微牽。
那麼遠的距離,那點弧度,不足以叫任何人發現。
晏無咎望著焚蓮笑,口中卻對不安的老闆說:「不用了,這次我有客人招待。他跟我不一樣,喜歡熱情似火的。誰若是能讓大師高興,大師每喝下一口酒,吃下一口肉,我就送那人一顆明珠。多多益善。」
他眉眼的笑容越發絢爛,看著焚蓮的琥珀茶色瞳眸卻一片清透冰涼。
你想跟我玩,好,我就陪你玩到底。
「既然大師這麼有雅興一道來此,今日我做東請客,算是汜水河畔那日言語失禮的賠罪,如何?」晏無咎主動走向庭院正中的焚蓮,笑著對他伸出手。
素來波瀾不驚的焚蓮卻忽然主動退開了一小步,但他的臉上除了依舊靜謐冰冷的底色,就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緒。
晏無咎朝他伸出去的手自然停頓在半空,他笑容不減,只是緩緩眨了眨眼,頗覺有趣。
這人既不防備忌憚他,也不在意這些紅粉陣仗,這麼穩得住,怎麼自己伸一下手他就躲了,是厭惡他到不想碰到?還是……
晏無咎又一次想到槐花樹下,焚蓮穩佔上風之際,卻倉皇抽身離去的背影。
難道這大和尚真的是怕他這只惡鬼嗎?找個機會試一試。
但此刻,晏無咎只是不甚在意地收回手,對焚蓮散漫疏離地笑了笑,滿不在乎經過他面前,率先往露天宴飲的地方而去。
以往晏無咎來這裡會選擇清靜的雅間,或者只為幾個人準備的獨立庭院。這種對所有人同時開放的舞台,太過熱鬧嘈雜了。
但今日不同,晏無咎不是來享樂的,怎麼讓這和尚難受不舒服,他就要怎麼來。
台上熱烈的胡旋舞正酣,舞姬妖嬈的腰肢不斷扭動轉圈,如同盛大的鮮花怒放,台下不斷發出叫好打賞的聲音。
好不容易一舞結束,緊接著是鐵馬冰河一般激烈的琵琶曲……所有一切,都在一刻不停調動起台下客人們的熱情。
炙肉的香味和醇酒的微醺融合,在應接不暇的美色加持下,如同一雙高明的琴師的手,不斷在撥動所有人的心弦,讓人沉靜迷失在歡愉享樂裡,遺忘時間和自己,彷彿可以永享這宴飲快活。
晏無咎靠在椅背上,臉上還帶著一點似笑非笑的痕跡。
滿桌的美人,或斟酒或逗趣或彈唱,都是被他安排的衝著焚蓮去的。他自己身邊只有兩個恬然安靜的,除了斟酒布菜,並不做任何踰越。
晏無咎的眼睫垂斂,並不管對面的焚蓮如何,按照他自己的心意不緊不慢飲著酒。
每當這個時候,即便是帶著幾分笑意,晏無咎也總是給人一種心灰意懶似得漫不經心。沒有什麼不快活,卻也沒有什麼能讓他更快活些,好像游離於這個世界之外,比任何人都清醒。
焚蓮面前的酒杯一直是滿的,他並沒有喝,碗裡的肉他更沒有吃。
事實上,茹素久了,五感會敏銳一些。旁人嗅到的肉香味,於他而言只覺得腥得難受,根本不存在被誘惑而破戒一說。
若不是晏無咎在這裡,臉色隱隱蒼白的焚蓮,幾乎忍不住不斷泛上的難受就要離席。
晏無咎抬眸,唇角輕揚,舉起手中酒樽朝向焚蓮,眼裡一點笑意暖柔:「她們敬的酒大師不喝,我的也不願喝嗎?莫非大師還在怪無咎當日失禮無狀?」
焚蓮靜靜地看著他,喉結微微動了動,右手端起身旁的艷麗女子遞來的酒樽。
晏無咎唇邊的弧度便深了些,手裡的酒樽把玩似得輕晃微轉,虛虛朝焚蓮一傾,並沒有碰杯就兀自傲慢地轉回他自己的唇邊。
一邊喝,含笑無害的眼眸一邊看向焚蓮,像是無聲的詢問催促。
普通的敬酒,卻被他喝出了交杯酒似得旖旎引人。
便是穿腸毒·藥,也讓人想嘗嘗看這滋味究竟如何。
焚蓮手中的酒樽便也移到嘴邊,酒水剛一沾唇,卻突然頓住了。
他聞到了淡淡的脂粉,還有某種讓男人氣血失控的藥物的味道。
焚蓮的眼神和臉色立刻就變了,凌厲地射向晏無咎。
作者有話要說:啾啾:看我幹什麼?我是無辜的,我幹嘛給你下那種藥?當我跟你一樣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