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木楓從賀蘭凜那裡回來, 逡巡了一下沒有看到晏無咎的身影, 問閒聊的人:「人呢?」
有人朝湖邊抬了抬下巴,感嘆道:「現在的新人真是厲害。果然是賀蘭大人點頭放進來的人, 我居然當真以為是看在瑾少爺的面上。」
木楓板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逕直朝著湖邊走去。
湖邊的唐風亭台內, 晏無咎雙腿交疊平放在長椅上, 背靠著亭柱, 微微側著臉朝著湖面那一邊, 不知道是在看風景出神,還是睡著了。
木楓一走進, 晏無咎便準確地回眸看來, 那目光純淨看不出絲毫倦怠,也沒有多少熱情。
「你私自離隊的事, 賀蘭大人不知道。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奉了我的命令。」木楓平靜地說, 「你去做了什麼?」
晏無咎失笑,緩緩眨了下眼睛:「為什麼要瞞?旭王的恩人死了,總要有個懷疑的人選。否則,他們遲早會聯想到龍鱗衛。怎麼看,也沒有比我更適合的人選了, 不是嗎?既然如此,自然是該找個合適的目擊證人。」
果然是只要片刻不看著,就會闖下彌天大禍的人。
木楓沉默不語,半響:「龍鱗衛的身份不能暴露, 你現在沒有官身也沒有背景,姓馬的活著是個滾刀肉,死了確實一名不文。但是別忘了,旭王既然用他掩人耳目,私下勾連百官活動,他出了事,旭王那裡一定會確保沒有任何可能的蛛絲馬跡洩露出去。所以,會想盡一切辦法,滅口。」
晏無咎微笑,笑容沒有到達眉眼:「我知道。」
木楓冷靜地說:「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這麼做?想到後果怎麼處理嗎?」
「想過啊。」晏無咎笑容漫上些許絢爛來,不慌不忙,「如果你是旭王,你會相信一個肆無忌憚滅了王爺救命恩人滿門,還大搖大擺留在案發現場,這樣一個囂張狂妄之輩,是個普普通通的無名之輩?還是相信,他的背後另有倚仗?」
木楓眸光銳利,片刻之前的正堂上,賀蘭凜對晏無咎的評斷在耳邊浮現。
晏無咎長眉略挑,三分淺笑作十二分的絢爛,矜傲又清狂:「誰會是我背後的那隻老虎呢?崔家,副相,還是崔家和副相後面的雲妃,皇帝?總有一個可以用來扯這張大旗。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完好無缺地出現在人前,就有的是人會替他們補全。」
果真是,膽大妄為。
「他們會查。」
晏無咎失笑,眨眨眼,從容不迫:「那不是更好。查出來具體的對手,擺在明面上的,不管看上去有多無堅不摧,都有的是辦法可以找到弱點來逐一擊潰。可若是查不出來,黑暗裡未知的強敵,豈不是更可怕。」
木楓定定地看著他,儘管他知道,這個人的話是對的,卻不能欣慰贊同。
「聰明,野心,膽識,一個人可以選擇其中兩個,卻不能三者都佔全。不然就要危險了。不是危及自身,就是危及天下。很久以前,太子被廢的時候,當今是這樣說的。」
木楓板著臉說完,補充了一句:「你的意思,我會轉告賀蘭大人。」
晏無咎看著他的背影,笑容緩緩退去:「現在,我是休沐了嗎?」
木楓腳下一停,嗯了一聲:「一會兒封賞會下來,連升三級作從六品。不能對外顯露,但危機時刻,可以報我的名字。」
晏無咎笑容消失,面無表情的臉上無動於衷,如潮水退去,露出被笑容掩蓋的凌厲清狂,還有矜傲無趣。
他要那些做什麼?那些可從來都不是他的目的。
晏無咎徑直出了賀蘭府。
回了他在洛陽下榻的幽靜小築。
夏管事看到他回來,高興得遮掩不住:「少爺你可回來了,大喜事啊,聽說……」
晏無咎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夏管事忽然明白了,壓抑興奮喜色,張望了下低聲道:「是不是之前的銀子砸對地方了?」
晏無咎隱隱一點倦怠,淡笑往裡走去,溫和地說:「舅舅那裡比起以往會受到一點冷遇,讓他不要擔心。最多一個月就會好了。比以前更好。」
夏管事笑呵呵地點頭,忽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太對:「您不回去親自說嗎?」
晏無咎笑了一下,腳下不停也沒有回頭,淡淡地說:「不了。以後,都不會回去了。」
夏管事眼中迷惑,卻不敢多言。
從很久以前,在禹城季家見到這個表少爺第一面的時候,夏管事就覺得,老爺的那個外孫有些特別。金尊玉貴的,哪裡都不像是商賈小官家能養出的孩子。
十歲的小孩子,笑起來的時候,又好看又莫名令人不安。
其實表少爺沒有對他們這些底下的人厲聲過,可是所有人有意無意地,對著他的時候,都會比以往更恭敬謹慎些許。
做掌櫃的,見過的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多了,有時候比算命的還要會看人。就是不會看,也會有一種直覺。
夏管事依稀覺得,季家好像要走一條了不得的路子了。
他一邊出神一邊招呼著下頭的人:「守好院子,別讓人打擾少爺休息。來幾個人跟我回去報信。」
……
在晏無咎睡覺補眠的時候,凌晨那一把火帶來的震盪,才開始真正蔓延出去。
清苑縣的監牢,西斜的金輝才初初照進那處小窗,死寂的牢房裡便傳來騷動的聲音。
「縣太爺,縣太爺!」報信的人氣喘吁吁,激動地抓住牢籠欄杆的手,青筋畢露,深呼吸幾下,先不忙著說,先喝令獄卒,「快打開門,請晏大人出來啊。」
晏縣令略略清減幾分,滿頭灰白的發更白了些許,驚訝又迷惑:「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無咎出了什麼事?」他眼底滿是緊張。
來人氣息稍稍平復:「晏公子的消息不知道,是老爺您大喜,那個挨千刀的潑皮被人殺了。上頭大人一查,他是滿嘴胡話,您是被誣告的啊。這不,加急趕緊命令給您放出來。聽說還有安撫,指不得要陞官的。」
晏縣令沒有笑,也沒有高興,雖然這的確是件高興的事。
他忽然回神,抓住那人的手:「今天是幾號!」
問了人,他卻看向監牢的牆上,被他用指甲刻下的正字。
耳邊想起當初晏無咎來的時候,對他說的話。他說,等他七天,最多不會超過十天。
今天是第七天。
晏縣令不知道,那樣天大的禍事,那個從小被寵大什麼也不懂的孩子,是怎麼辦成的。
「您快回家看看。」
是要回去看看,妻子,岳父,還有無咎,他得趕緊去看看。
……
晏家、季家的禍事似乎來得莫名其妙,去得好像也稀里糊塗。
外面的人只道是官場波詭雲譎,嘆一句時運不濟,又禍兮福所倚。
只有事態中心的人才知道里面不可言說的博弈交鋒。
冉珩自然不會敲鑼打鼓告訴所有人,他看見殺人放火的兇手就是晏清都。但那麼大的火勢,那姓馬的得勢之後那般猖狂樣,卻一夕化作焦土。總有些時刻關注著他的人,聽到看到些什麼。
洛陽城內坊間議論紛紛,都說那人是得罪了江湖強人,行事太過,遭了天報。只當是懸案一樁。還有人興致勃勃做局打賭,這回六扇門何時抓到嫌犯。
世家貴族那裡,卻是諱莫如深一笑。他們不用清楚始末經過,只需知道兩點就夠了。死的人是旭王的救命恩人,而那個人得罪的人,似乎走了崔家的路數。
旭王和崔家。宗親和外戚。還用說什麼?
只有冉珩覺得這一日荒誕又漫長。
他自然不會將消息散播出去,但對於己方的人,卻不會隱瞞。也無法隱瞞。這麼大的事,太駭人聽聞了。
直到隔著簾幕,神秘人送來上面的消息。
雌雄莫辯的聲音說:「主人說,那個人無關緊要,死就死了。但是,有一本冊子要找回來。找不回來,也不能讓任何人看到裡面的內容。公子辛苦了。這事會有人來負責。主人請您好好休息,為了確保安全,在事情未解決前,暫且停止一切聯繫。」
冉珩的手指握緊杯盞,平靜地稱是。
那人問道:「還有一點,請教冉公子。那個人知道冉公子與主人的關係嗎?聽說,昨夜他先來見過您。」
冉珩的瞳孔微微一動。
想起晏無咎疏離寡歡的聲音:「還以為今日會來不及,多虧了你幫忙。所以這次,冉家無事。但,沒有下次。今夜足夠你記住嗎?晏清都,相當記仇。」
「不知道。我們之前就有過節,因為我妹妹的事。昨夜也談得是這件事。」
那聲音柔和卻無情:「請您節哀。務必注意安全。有需要,我會再來聯繫您的。」
許久,再無聲音。屏風後的影子也消失無蹤。
冉珩將手中涼了的苦茶飲盡。
他自嘲一笑,原來,旭王的人連他也在監視。
……
晏無咎一覺睡到黃昏日落,中途沒有任何人來打擾他,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睜開眼的時候,有些不知道時間年歲。
他起身走出門,看到夕照朦朧晦暗的光輝,錯覺以為是天光初亮。
直到以為的日出並未到來,世界陷入黑暗。
他靜靜地看著,黑暗裡的薔花零落,大約是夏天快要過去了。
不知何時,月亮出來了,庭院裡灑下空明如水的霜輝。
晏無咎忽然嗅到一縷幽香,側首看去,那月光裡像是走來一個人。
素白僧衣漫著月色,那人懷裡抱著一個花盆,裡面種著一株花,開著星白的花苞。
花香很熟悉,和清苑縣晏無咎門外的荼蘼花一樣。
人也很熟悉,是那個每逢月下就會出現變傻的僧人。
沐著仲夏幽靜的夜風,那人捧著花,向晏無咎走來。
聖潔禁慾的面容,純淨的眼眸裡有淡淡歡喜,沉斂平和如檀香侵染,專注地看著他:「阿彌陀佛。這裡沒有佛見笑,差點以為小僧又走錯了。」
晏無咎不知不覺笑起來,看著他手裡的花盆:「是要種在這裡嗎?」
聖僧搖頭:「種在這裡,很快就要凋謝了。小僧請教了種花的匠人,有辦法可以讓它開得更久一些。」
他專注地看著晏無咎,眸光安寧,認真耐心地說:「所以,檀越主如果找不到棲身的地方。可以來小僧這裡。」
晏無咎似笑非笑看著他,忽然低聲笑起來,笑容從眉梢眼角傾瀉,如月光生輝。
他明明的是西門慶人設,怎麼在這傻乎乎的僧人這裡,卻是花妖人設不崩。
焚蓮只當他是開心,見他笑了,自己也慢慢笑了一下。
為手中的花盆找到吸收日月精華最好的地方,小心仔細擺放好,焚蓮走到晏無咎面前。
「有六天沒有見面了,檀越主過得可好?」
晏無咎眼角半斂撩起,唇角微翹,露出一點尖尖的牙。盈滿笑意的眼眸絢爛,讓人想起早春兩岸遍生花樹的泉水。
「很好。蓮蓮呢?」
聖僧專注寧靜地看著他,手指抬起來,隔著月光的瑩潤輝光,隔空虛虛撫摸晏無咎笑容華美叫人眷戀的臉。
「現在很好。」那清心寡慾的僧人一臉莊重平靜,輕聲平和地說,「真的,很久沒有見了。小僧有些掛念檀越主。」
晏無咎眉目的凌厲半消,緩緩眨眼看著他,笑容輕薄也輕佻。不是什麼良人君子。
偏偏月光落在眸光裡,映著笑容華美夢幻,讓人心軟,便覺被他看一眼,就像飲了一口綠洲裡的甘泉。
「只是有些掛念啊。」這個人一笑,絢爛也晦暗,又壞又甜。
僧人的喉結微微一動,克制著什麼一樣:「不是。小僧說了誑語。我,很想念你。」
晏無咎看著那雙眼睛,那僧人背對著月光,但那眸光純淨安寧,比星辰月色皎潔。
他看得清清楚楚。
晏無咎一眨不眨看著,眉目垂斂,笑容垂斂,緩緩傾身。
僧人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他微微偏著頭,柔軟微涼的唇,落在那略顯淡薄微抿的唇上,輕輕相貼。
一動不動的僧人的手抬起來,緩緩放在晏無咎的頸後,禁慾淡然的面容低斂,第一次主動將這個吻加深。
晏無咎微微後仰,墊著僧人的手掌,靠在遊廊的柱子上。
修長柔韌的頸項,因為後仰的動作拉長,如矜貴傲慢的孔雀,露出脆弱的脖頸。
僧人親吻得溫柔,像是夜風微雨落在初開的花瓣上。
晏無咎半瞇著眼睛,手指抬起抓著他的手臂,濕潤的唇瓣微顫,卻是緩緩開啟。
華美凌厲的眉目染上靡麗綺色,矜傲的眼尾上揚,輕慢疏淡,可有無可,似心灰意懶。
卻,引人墮入無邊聲色煉獄。
作者有話要說:恭喜啾啾,成功欺騙、誘拐、攻略蓮蓮~[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