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晏無咎找了一家地段不是很顯眼的, 掛著孔雀牡丹圖的商舖,走了進去。
不等他亮出戒指, 東家便認出了他來, 立刻迎了上去。
畢竟,偏遠小商舖就算了,季家有頭有臉的大掌櫃們, 怎麼可能不認識自家表少爺。更何況前段時間正值季老爺子八十五歲壽誕, 他們也是有去賀壽的。
「晏少爺, 您可算來了。老爺早就來信通知過我們, 可一直沒有您的消息。」
晏無咎轉著手指上的戒指,挑了挑眉:「舅舅可好?」
「不太好, 除了禹城是咱自己的地界,到哪都寸步難行。打著季家旗號的商舖如今都有人盯著,日子一日比一日艱難。也就幾家店, 對外是那幾位公子的名頭, 暫且相安無事。」
晏無咎神情冷靜,頜首:「店裡的流水夠用嗎?」
「這您放心, 目前能鬆動的, 都匯到這裡來了, 老爺吩咐了, 都可著少爺您使。」
晏無咎笑了一下, 平靜地說:「舅舅見過的陣仗多了,眼前這點不算什麼。讓底下的人安心做事,很快就沒事了……老夏是嗎?替我置辦些東西……」
在柳珣那裡的三天, 晏無咎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做,說了住三兩天就真的住三兩天,一心等著柳珣。他從不把主動權交給別人。
那些時常出入達官顯貴所在場合的優伶,才是晏無咎感興趣之所在。這些人最清楚洛陽那些名人的動態。
比如,明日洛水河畔有一場夏日宴遊,從午後持續到月中。
洛陽的貴族子弟會在那裡釣魚、賞花,吟詩、放燈。這樣的場合對與會者的身份限制不是很大,不但貴族男女均可以參與,外貌姣好談吐風雅得體的人,身份只要不是太差,也都可以碰碰運氣。
最重要的是,崔瑾很喜歡這樣不拘泥身份的場合。
河畔園林極大,有精緻的花園,有高大雅緻的建築,再多的人在這裡,都不至於太擁擠。想要找一個人,也很難。
晏無咎哪裡也沒有去,就在那座最高大華美的建築裡,挑了個二樓視野最好的納涼台。
雖說是整個洛陽的盛會,往來之人不拘泥於身份貴賤,但是人都是有圈子的,沒有人引薦,大致還是相熟的人一個圈子,各玩各的。
有些地方,甚至不允許陌生人靠近。
但,也有例外。貌美才高的男女,總會引起人的注意,打破某些規則。
每年的盛會上,也會有幾對突破門第觀念的佳偶天成。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驚世駭俗的狂人軼事,增加洛陽人的談資。
比如,有人用金珠做彈弓,射落園中珍貴的花卉。
這種大煞風景有辱斯文的行為,簡直人神共憤。
能放在園中展覽的花卉,可不是尋常的植株,乃是各個貴族自己花巨資著人特別培育的,就為了在這樣的場合拿出來,彰顯身份,炫耀斗富。
如今,卻被人這樣暴殄天物。無疑是公然挑釁。
騷亂一起,頓時人人都在尋找罪魁禍首。可惜距離太遠,這裡地勢迂迴,一時半會竟然不知道是誰幹的。
二樓納涼台上,有個穿著紫紅錦衣的少年,一邊換著方向一邊不斷投出袋子裡的金珠子。
孔雀藍錦衣的青年坐在欄杆內側的椅子上,長腿相疊擱在那裡,他仰靠著欄杆,心灰意懶似得用扇子遮著臉。
「停!別撞到我。」
少年站在那裡,回頭看了一下,距離還有好多步,又抬頭看看,那鳥雀已經飛不見了。
「我沒撞到你,你把我的鳥兒嚇飛了。」
「那是你準頭差。」
「你準頭好,你射一個看看。」
「我射了啊,」那青年慢吞吞地說,「你飛出去十八顆珠子,我也飛了十八顆,比你強。每一個都打中了。」
少年狐疑:「我怎麼沒看見有什麼落下來?」
扇子下的人冷淡的聲音嘲弄一笑:「我射的是花。」
少年攀在欄杆上望了一下,發現遠處一群人在找什麼,好像很憤怒的樣子指著這裡。
他明白了:「你闖禍了,那是採來送給那些閨秀們,晚上優勝的十個美人姐姐們要放在河燈上的。等下他們要罵你了。」
扇子下的人百無聊賴,有氣無力地說:「不會。他們不認識我,而且有你那十八顆珠子,會以為是你打的。」
少年驚呆了:「你,你怎麼這麼壞!」
「啊。我從小就這麼壞。」
少年呆在那裡不動,半響問:「那你怎麼不跑,等下他們找來,我就說是你幹的。」
那人聽了,只是輕聲笑了笑,彷彿他說了什麼傻話一樣。
少年不知道為什麼,臉就紅了。他也沒跑,就站在那裡不動。
院子裡的花被打落的事,傳到了樓下,那些往來交際的貴公子們聽了,卻都不甚在意,反而哈哈大笑。
「我看,這種事也就是那些個暴發戶幹得出來了。」
「我怎麼不記得,洛陽還有這種人?那些人不是在長安好好窩著嗎?」
「怎麼,崔瑾不是崔家人?」
「這是你說的,我可什麼都沒提。」
叮叮噹噹叮咚。
就在這時,一顆金珠子落在他們的銀盤上,眾人頓時無聲,一起皺眉抬頭朝樓上看來。
二樓涼台上。
少年訝然看了眼內側樓下,又看向依舊用扇子遮了臉的青年。
「你射的?你幹嘛射他們啊?」
「沒聽到他們說我暴發戶嗎?」
「啊,原來你就是崔瑾啊。你看,你這麼壞,人家證據都不要就知道是你幹的呢。嗤。」少年笑起來。
晏無咎慢吞吞地支起來,扇子依舊遮著臉,只露出一雙百無聊賴的眼眸。
樓下已經傳來喝問了,似是有人要上來。
晏無咎站起來,側首似笑非笑看向他,緩緩眨了下眼:「不是我,是你。」
少年笑臉凝住了,心下不好:「你是說,你要告訴他們,我是崔瑾?是我射的?」
晏無咎矜持地點頭。
少年嬰兒肥的臉都鼓起來了,圓潤的眼睛睜大,氣惱地瞪著他:「你真是壞透了。」
扇子露出來的那雙眼睛,眼角微揚,眉眼生得極好看,略略一彎,顯得無辜又神秘。
就像蒹葭籠著洛水,月色、霞光、浮光交錯倒影。
少年分明氣惱的,一眨不眨看著他,心裡卻一點討厭也沒有。還覺得,被陷害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事。
他站在這裡不走,等著那些人問起來,就豪氣得應下。
晏無咎執著扇子退了一步,靠在二樓內側的欄杆上,側首看向樓下,扇子依舊半遮著臉,眉睫垂斂,居高臨下,輕佻清狂地說:「暴發戶,是說我嗎?」
樓下預備上樓的人頓時站在了原地,樓下所有人或站或坐,都仰頭看著樓上那矜傲放蕩的貴公子,如同看見一隻開屏的孔雀。
鴉雀無聲。
有人驚訝:「你是,崔瑾?」
晏無咎長眉略挑,眉眼凌厲華美,冷淡無趣地看著他們:「我不是崔瑾,你是?」
樓下的人自然不是崔瑾,便當他是故意嘲弄,默認了他的身份。
身旁那少年呆了呆:「你不嫁禍給我了?」
晏無咎輕笑,依舊看著樓下:「開個玩笑而已,我不欺負小朋友。」
少年臉紅,不知是氣還是怎的:「你才是小朋友!我好大的了!我……」
他不敢說年紀,氣鼓鼓地看著這人。
樓下那些人當他是崔瑾,沒想到崔瑾是這樣的人,一時都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畢竟,當面說人壞話被抓包。
有人反應快些,笑道:「崔公子既有雅興至此,何以辣手摧花?若是心情不好,下來喝一杯就是了。」
晏無咎展開扇子輕搖,絢爛又晦暗的笑容,隨著扇子若隱若現,他眉目生得華美凌厲,略有矜傲,便盛氣凌人,目空一切。
「誰跟你說,我是崔公子了?」
底下的人頓時無語,心裡自然有火氣,但見他這幅誰都不放在眼裡的樣子,風姿氣度絕非常人,一時之間鬧不明白他的身份,都有些舉棋不定。
不由後悔,明知今日這樣的場合,什麼人都有,何苦當眾說那崔家的壞話。
但世家子弟,從來不缺放誕疏狂,不吃那一套的。
有人拍案而起,半醉半笑:「你既不是崔瑾,那你是誰?為何替那崔瑾出頭?」
「我替他出頭?」晏無咎扇子輕搖,微微偏著頭,面容之上笑意淡不可見,嘲弄道,「酒是個好東西,沒腦子可以假裝是酒喝多了,大抵就可以不被發現真相。」
金珠是晏無咎的,辣手摧花的暴發戶是金珠的主人,唯獨崔瑾是莫須有的。
不管這是是誰,他們再多說兩句,就真是得罪透了崔家了。
有人稍微一想便反應過來,立刻拉著那醉酒的男人出去。
樓內的風波,很快傳到樓外去了,一時說崔家的,一時說辣手摧花的人,一片鬧騰。
「不論是誰,好好的花,就這麼被毀了,主人家豈不心疼?」有人嘆息道。
晏無咎斂了摺扇,不笑的面容本就凌厲,隨著落日西斜光線暗下,愈顯幾分陰翳沉斂。
他臂肘支著欄杆,目光放空,矜貴的眉目百無聊賴,似是無趣似是不耐:「主人家不心疼。你若是心疼,可以去葬花。」
「慨他人之慷,你怎麼知道主人怎麼想……」
晏無咎對面的涼台上,一道簾幕忽然墜落下來。
所有人都抬頭看去,看見有人綴著簾幕做的繩子墜到二樓來,是個穿著天青色文士服,繫著雪青色梅花纏枝錦帶的少年。
這樓只有兩層,再上面就是樓頂了。無疑,這個人就是自樓頂下來的。
那少年生得俊秀清雅,一雙眼睛尤其靈動。
見眾人目瞪口呆看著他,他也不慌不忙,笑了一下說:「主人家說,他買了花放在這裡,就是為了無聊的時候,叫這人射著玩的。」
「你怎麼知道?你又是誰?」
少年也學晏無咎,倚著欄杆,笑顏上露出兩個淺淺酒窩:「你們剛剛不是說了嗎?暴發戶崔瑾。」
「崔瑾?怎麼又崔瑾……」
少年好像覺得很好玩,兩隻手肘支在欄杆上,雙手撐著臉:「暴發戶崔瑾說,園子裡的花他買下了,不許摘,只能用金珠射。」
晏無咎微微偏著頭看他:「主人不肯賣,怎麼辦?」
少年彎彎眼眸,露出一點略尖的小虎牙:「暴發戶崔瑾說,他花十倍價錢。」
晏無咎眨了下眼,輕佻矜傲地笑:「真巧,主人也是個暴發戶,不缺錢。他只想自己射著玩,不想拿來賣。」
「啊。」少年有點失望,鼻子皺了皺。
晏無咎拿出金珠子,拋了拋:「你準頭好不好?」
少年歪著頭,點頭又點頭:「打水漂可厲害了。」
晏無咎的金珠拋過去,少年接住,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暴發戶主人說,他不賣,但是可以跟你一起射著玩。」
少年的眼裡便流露出許多快樂:「哇哦,暴發戶崔瑾說,輸贏沒關係,但他喜歡跟你一起玩。」
少年跑過來,繞了半個涼台,跑到晏無咎身邊,好奇地看看他的臉,對他伸出手。
晏無咎不解,但還是伸出手。
少年拉住他的手,往露台外跑:「這裡不好,這些人就喜歡說別人壞話,吵死了。跟我來,房頂上視野最好了。」
那個呆立在旁邊,不知所措一直看著晏無咎的紫紅錦衣少年,看著真正的崔瑾從天而降,拉著晏無咎從他面前跑走。
兩個人沒有一個看他一眼。他想喊住他們,問能不能加入,但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看看兜裡的金珠子,突然覺得氣悶。
那個壞蛋,不該是,跟他一起玩嗎?他也有金珠啊,崔瑾又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紈褲和紈褲的級別是不一樣的,摸摸紈褲小少年,別跟壞蛋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