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終焉之海
最後一縷海風消失在身後時, 南顏宛如一腳踏進了一片星空。
前無出路,後無退路, 這裡是須彌無限界,是妖族祖靈鬚彌黿體內,四周大大小小的皆是一顆一顆的星子,有的生滿花草,有的遍佈沙漠, 數不清的隕石在空中緩慢地浮動著。
「我的靈力……」如果不是時機不對,南顏自會好好欣賞這片從未來過的境界,此時她能感覺到, 這裡妖氣太重, 全然感受不到外界天地靈氣的波動,不過好在她有妖族血脈, 短期內尚可吸收這些飽含靈力的妖氣。
此時遠處傳來一絲異樣的震動,仿佛極為遙遠的地方, 有一顆流浪的星星爆炸一般。
同時她感到後頸一熱,伸手從後頸上摸出一縷狐狸毛, 那狐狸毛瞬間飛出組成一行小字後, 便自燃消失。
——他追來了, 小心。
若是她仍在外面,恐怕這會兒已經涼了, 唯有躲到這裡, 才有一線生機。
南顏就近在一處漂浮的隕石上點下一縷佛火, 隨後朝著妖氣略濃一些的方向緩緩飛去, 大約飛了數十丈,周圍便傳來一股吸扯的力量,下一刻,南顏便發覺四周的星穹分佈有所不同。
再閉目細一感受,她留下佛火印記的地方,已經離這裡足有百里之遙。
須彌無限界裡,空間是錯亂的,她有可能下一刻就被傳送至道身像面前,也可能在這裡數百年都遇不到。
不過即便如此,南顏也不敢小看道身像——畢竟少蒼曾對她說過,六合道心可以看破天下所有法門,在同樣的迷宮裡,對方一定會比她先找到規律。
南顏深吸一口氣,憑著她唯一的作為妖族王脈的優勢,沿著空中那股妖氣濃淡的微小變化而緩慢移動著。
時而前進,時而後退,有時踏進了妖氣荒蕪的空間,還要退回來重新判斷方向,集中精神四處尋覓多時,心神消耗已經不小。
而就在堪堪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在踏入一處妖氣較為濃鬱的空間時,南顏一仰頭看見幾乎是千里之外有一處星穹爆炸開來。
她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在對方神識掃來的前一刻便閃身撤回了之前的空間,但馬上那處空間傳送點再次浮現了波動。
——不會吧,這麼快?!
剛剛若還說是巧合,那這一次對方就必然是有目的性地確認自己在這裡。
南顏頭皮發麻,足尖一點,飛快地穿過別的空間傳送點,而且為了以防萬一,她直接出手在四周劃下五六道虛空裂縫,即便對方追過來,也無法判斷馬上判斷出她是去了哪個空間。
她也確實機警,逃了片刻後,那股逼命的氣息便慢慢淡去。
又在小半個時辰後,南顏臉色難看地落在一處全數被淡藍色的海水覆蓋的星子上,大約覺得自己暫時安全,便冷靜下來,這一想,便忽然發覺自己手上有什麼東西在微微發亮。
「……逆演輪回鏡?」
南顏把手舉在自己面前,果不其然發現逆演輪回鏡的紋印上宛如有某種玄奧的圖文在流轉。
少蒼曾經說過,逆演輪回境一直以來都在保護她不被應則唯的推演之術鎖定位置,如此一來,應則唯本尊都鎖定不了她,憑什麼這道身像可以找到她?
還沒想明白,她鄰近的空間傳送點便傳來一絲恐怖的波動。
——有完沒完?
南顏想的是再逃下去,她的體力也是會白白消耗,索性趁修士靈力被壓制,背水一戰或有勝算,但就在她準備迎戰的瞬間,四周淡藍色的海水毫無預兆地忽然掀起,宛如有生命一般把她捲入海底。
這?
她眼前掠過一條人身魚尾的影子,這影子十分虛無,但仍是溫柔地抱著她躲入幽深的海底。
這是……
南顏怔怔地看著這條虛無的人魚影子,一聲「舅媽」差點脫口而出,不過上方極為恐怖的靈力已經傳來,神識正四面侵掃著這片星空,但就是發現不了她的位置。
南顏恍然,須彌黿體內的須彌無限界,又稱為妖族諸族的墳場,彼時妖國被封在封妖大陣之中,那些妖族從出生就有一縷魂念被收攏在須彌無限界中,而妖族死後便會循著這縷魂念回到須彌無限界中。
那些大大小小的星字,便是各族的魂歸之地,恰好這片藍海之星屬於銀鮫,而銀鮫,又恰好可以隱藏世間一切氣息,所以道身像找不到她。
道身像就在這片空間,好似篤定南顏就在這片空間,一陣搜索無果後,直接出手掃滅一片隕石星空。
南顏可不想讓他毀了銀鮫的墳場,讓她舅媽這縷魂念也散了,苦苦思索片刻,忽然靈光一閃,發念讓逆演輪回鏡停止保護她,果不其然,就在她撤去掩護的瞬間,道身像那頭的動靜倏然一停。
「嘖。」略略不甘的情緒化作一聲冷笑,那道身像自言自語,「罷了,時間也差不多了。」
言罷,他便踏入一處空間傳送點離開。
果然如此,逆演輪回鏡再寶貴,說到底只是個死物,在外界時,人間因果眾多,就仿佛五顏六色的綢緞裡有那針眼那麼小的一個空洞,應則唯自然無從確認她的位置。
但在這個幾乎沒有活物的須彌無限界,因果律單一,一個空間有沒有活物因果一目了然,就好比一張白紙中突然破了個洞,南顏的存在便一目了然。
就剛才的情況看來,這道身像的推演之術不及本尊,無法精准推演到南顏的位置,但他反其道而為之,知道自己推演不到的地方就有可能是南顏所在之處,追殺起來便事半功倍。
南顏心頭一鬆的同時也不免後怕這是什麼妖孽腦子,而因為海底靈氣不暢,旁邊一直虛抱著她的鮫人好似也感到危險離去,正要帶著她回到海面上,後者卻猛然停住腳步,又調頭潛回到海底。
隨後一股極為可怕的神識從南顏這裡橫掃而過,宛如掘地三尺一般,一點點查驗清楚,逼得南顏不得不將全身靈氣都散開,才沒引氣對方的注意。
「真的逃了?」
空間不算穩定,為免南顏被空間碎裂的風暴卷走,他沒有再摧毀其他的星子,只是檢查過這一片地帶後便離開了。
良久之後,南顏浮出海面,看著那道身像離開的方向,面無表情地想等她修為有成,就把這東西吊起來一天十二個時辰灌輸她大哥的史詩名篇。
確定了這東西不再回來,她才轉過身去看著她那無緣的舅媽。
姣娘雖然只是一寸魂念虛影,但看上去比南顏印象裡要姣好豐潤多了,柔軟的長髮貼服在肩頸處,微微低頭的模樣,看上去有幾分茫然。
南顏心裡一酸,道:「姣……還是直接叫舅媽吧,等我一會兒取了須彌黿的命核,就把你的魂念從這裡釋放出去,舅舅在等你,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姣娘沒有說話,只是滿眼悲傷地看著她。
「倒是我急傻了,您不會說話。」
姣娘生前便是是未進階完成的妖,還介乎與妖獸與真正的妖之間,南顏輕歎一聲,劃開腕脈,逼出一絲重明鳥的王脈精血注入到姣娘的魂影中。
南顏看著她的魂影瞬息凝實了一些,神情也不再如先前那麼茫然,面上略顯安慰。
「我找到我父親了,他有聚魂凝魂之法,到時候我們回家去,就——」
「他走了。」
一滴滴淚水化作珍珠落入幽深的海底,姣娘的神色讓南顏愣住了,她想問些什麼,向姣娘的魂影中注入的王血卻同時將剛剛發生不久的事回饋至她的腦海中。
——以吾之血、以吾之命、以赤帝後裔為祭,封禁赤帝妖心十日。
——我自認滿身罪孽,早已不留戀塵世,苟活至今,便是讓阿顏多活一日,也是值的。
——應則唯,世間惡道終有盡,我在黃泉路上等你。
難怪龍主那般焦急,難怪舅舅要封禁這片海域,難怪……
沒了,都沒有了。
娘走了,舅舅走了,父親在和仇人血戰,而她只能逃。
「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緊緊捂住顫抖的面頰,竭盡全力忍住嘶嚎出聲的衝動,很久,很久,才放下雙手,露出一雙赤紅的眼睛。
姣娘似乎想說些什麼,指了指一個方向,立時有一條海水化作的小魚飛到南顏面前,仿佛在指路。
這之後,姣娘好似耗盡了所有的魂力,身形再一次變淡。
「不,不……你別走,你們別都拋下我好不好?」
就在南顏徹底崩潰的關頭,兩枚金色的種子從南顏懷中自行飛出,一對蓮花的虛影在種子周圍微微閃爍著,隨後便將姣娘的魂影吸入其中。
南顏呆呆地看著那兩顆種子,崩塌的心境這才宛如遇到救命稻草了一般。
「原來是涅槃並蒂蓮的種子,鳳尊……多謝。」
傳聞,相知相許的人,能化作一朵並蒂蓮,雖不同源,但卻可纏在一起,一同開花,一同凋謝。
她小心地捧接好那兩顆種子,珍而重之地收在懷裡,閉上眼讓痛苦逐漸沉埋在心壤間後,再睜開眼,滿腔的怒火便已無法再忍。
「舅、舅舅換來的時間,一分一毫,都不能空負。」
……
須彌無限界最幽深的所在,道身像穿過一片妖氣結成的無邊滄海,輕描淡寫地將鎮守須彌黿核心界的守護靈一個個打碎,這才好整以暇地抬頭看著守護之地的核心。
須彌黿的命核,是一片龜甲,那龜甲隱沒在一團紫光裡,一隻獸類的眼睛突兀地長在殼心處,正怨毒地看著道身像。
「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去撞寅洲,為何還不放過我?」
道身像負手站在原地,道:「彼此都明白,就不必多言了,想吞噬我沒有什麼好掩蓋的,有你這樣想法的凡人很多,可也終究不過是凡人的妄想罷了。」
須彌黿怒道:「你將本尊與凡人相提並論?!」
「妖族太弱了。」道身像並不在乎觸怒對方,道,「你們所有新生的幼子,其成長都僅僅是為了達到或趕上祖先的成就,血脈本源是畜生,再進階也是畜生。」
須彌黿身為妖族的祖靈,雖然怒不可遏,但也沒有打算同他起衝突:「你在這裡,該不會只是為了嘲弄異族吧。」
「打發時間而已,繼續撞沉寅洲,我要等的人終究會來到你這裡。」
「何以見得?」
「因為她是個好人。」這尊道身像的性情並不似應則唯,更像嵇煬那般,笑言裡總是帶著一絲讓人發怒的譏誚,「好人是世上最美妙的東西,忠誠、道義、良善,身邊的好人多了,惡人能佔有的席位就多,這個世道就會變得很簡單。」
須彌黿沉默,那道身像再次抬頭看向那龜殼,道:「我記得須彌黿的命核若是龜殼形態,必是天地造化而生,可蔔算一界中千年一劫,道生天裡的逆演輪回鏡也可以,但它脾性不好,從不理會他人。」
須彌黿冷冷道:「何必去蔔那千年一劫,如今世道淪陷,陰鬼肆虐,所謂的千年一劫,不正是應在你身上嗎?」
「可我還是想確認一下,所應之劫是不是我。」
須彌黿的命核猛然退開,道:「休要過分!蔔算一次要耗我五百年壽元,你若強奪,本座就是以自身煉化須彌無限界,也要將你滅殺!」
可道身像的意圖並未終止,抬手一指,頭頂盤旋的陰陽魚直接朝龜甲飛去。
「好的盟友自然會選擇臣服強者,而偏護同族的盟友,則是需要一點教訓。」
那龜甲驚慌之下,瞬息倒退,但那陰陽魚如影隨形,直接困鎖住龜甲,隻數息後,龜甲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其龜紋在半空中投射出一條條光影,仿佛正在凝成什麼。
道身像緊緊看著那光影,喃喃道:「為何……」
就在龜甲叫苦不迭時,遠處一聲鳳鳴聲動,三條血色佛言鎖鏈掃開翻騰的妖氣之海,懷著千鈞之怒,赫勢掃向道身像。
後者宛如在意料之中,抬手捉住那條血色佛言。
「你知道你正面挑戰的是誰?」
話音一落,道身像正要震散那佛言鎖鏈,那鎖鏈卻瞬間一化十,十化百,瞬間將他整個人纏得死緊,然後猛地一甩。
被困住的道身像直接被掄起來,一連砸穿三顆星隕石,最後砸進了一處星子的地心裡。
南顏的身影從妖海中浮現,眼神如冰:「剛才,你又帶走了我一個親人。」
煙塵彌漫的地坑中,道身像的聲音幽幽傳出。
「帶走他的不是我,是這個世道。」
「那稍後要記得,送你離開這個世道的,是我。」
一聲低低的笑聲從地坑中傳來,南顏心中微凜,從原地一閃,身後一口長刀恰好縱斬而下,而她身後,一面黑與白交織的奇景自天地間漫開。
「儒身像、魔身像。」
應則唯三個神髓化身又出現在她面前,這一次她沒有幫手。
「我很期待,佛骨禪心與我們相聚的時刻。」道身像似已篤定勝局,就在三尊神髓身像動作瞬間,他們身後轟然一聲異響,同時原本已近南顏周圍的儒魔雙像直接被不知名的力量打散。
南顏此時雙手合十,背後一面圓鏡徐徐擴大,一半陰,一半陽,將南顏左右的景象分為兩半,
一者宛如淨土世界,一者如同修羅鬼域。
「逆演輪回鏡……」所有的攻擊落在她身上,都被逆演輪回鏡的因果之力化開,道身像獸露異色,猛然回過身去。
只見龜甲好似與逆演輪回鏡中有所共鳴,其上方投射出的光影凝成一片屍山血海的圖景,一個人站在一片荒原上,山河傾覆,四海枯竭,整個世界沒有一絲生機。
……這是一個只有荒魂流離的世界,是將來的世界。
很顯然,造成這一切的禍源,並不是應則唯。
那副末日圖景上,站立在荒原上的人宛如一個瘋子一般,一抬手,山川崩碎,江河斷流,而他也仿佛是在找尋什麼,把能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撕碎開來翻找,甚至於頭頂的天穹。
南顏睜開眼,目光穿過道身像,正對上他轉過身來時,露出的一雙充滿荒蕪與渴求的雙眼。
「你看,地獄空了,你能不能……不成佛?」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