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瀆佛
「……娘。」
眼前最後一幕收梢, 南顏恍如跌入一片無邊的冰海中, 無論怎麼伸出手,都握不住那片絕望的殘像。
她知道這個時候,南嬈應該還未死, 只是赤帝妖心牽連其身一切生機, 一旦失心, 就算有懸命鳳凰翎護體,也不過是權宜之計。
「此心已證, 汝可離去。」
這座天道碑好似對她格外寬容, 第二道問心雷殛結束後,那道蒼古的聲音便如是提醒道。
她知道若再待下去,第三道問心雷殛就要落在她身上了……南嬈承此雷亦是人事不省了好些時候, 若以元嬰修為硬接, 恐有神魂殞滅之危。
只是掌心的逆演輪回鏡光紋仍在運轉,就這般退出,恐怕她永遠沒有機會知道南嬈落入穢谷之底後發生了什麼。
紫色的問心雷在頭頂上方的黑暗中逐漸凝聚, 每一絲雷鳴電響, 便讓人驚懼得宛如風中飛絮一般, 而隨著那團紫電逐步擴大, 四周所有的天地元氣被瘋狂吸入她掌心。
她的左眼前出現了一幕慕破碎的情景。
再等等……
此時天穹上的雷殛一化作一種不知名的雷霆異獸,鋼刀般的指爪凝成瞬間,南顏心裡發起狠來。
「天譴也認了, 來!」
她一閉眼, 耳邊雷獸咆哮間, 一道紫色的雷霆破空壓下,但古怪的是,她並未覺得有什麼苦痛,詫異地回頭一看,只聞虛空處正法天道碑傳出冷酷的聲音。
「……天道有律,斷盡妖邪。」
她的身後,一陣雲海翻騰間,凝出嵇煬半透明的身影,而那雷獸之襲則是全數落在他身上,一時間劈得形神不穩起來。
雷,素來克制鬼邪之物。
「我便知你一遇險阻,必不會先想到我。」南顏驚得幾乎起身前,嵇煬的幻影朝她擺了擺手,又道,「若區區雷殛都抵不住,如何從人家機關算計之下把你撈出來?此事你追尋多年,可別放棄了。我托殷琊化出的這具鬼身時間不多,你繼續吧。」
「好。」
南顏隻猶豫了一瞬,神識浸入逆演輪回鏡前,便咬破指尖逼出三滴精血,硬生生在身後撐起一道佛言牆擋在嵇煬身前,隨後雙目閉合,將一切隔絕在外。
雷殛落在佛言牆上,儘管並不能全數阻擋,但嵇煬竟也不知痛了,伸手輕碰了那道佛言牆,只感到一股冰冷的肅殺之意。他曉得她的佛道分兩種,一者金光閃爍,修自愁山院佛門正宗,一者卻殷紅如血,殺伐自由心證。
七佛造業書,不遵普世戒律,創道者昔日為護佑一人而創,她修之亦如此。
嵇煬知道她聽不到,仍是懷著某種莫名的竊喜與苦笑,低喃道:「以佛身庇護妖邪,佛心是為不正,你呀……」
……
三十餘年前,穢谷。
南嬈從一片血色的長河邊蘇醒,待腦中的混亂歸於沉寂,她睜開了滿是血絲的雙眼。
「應……則……唯……」
單單是叫出這個名字,唇齒間便已見血腥。
最後一根懸命鳳凰吊住了她一口氣,但赤帝妖心與她性命相連,如今被挖走,她恐怕活不過一年半載。
好生狼狽。
待知覺回歸,南嬈打算起身,卻發現自己本該開了個洞的後背,此時完好如初,身上亦搭著一件素白的禪衣。
她此刻神識轟鳴不斷,連基本的內視都做不到,坐在河邊的青石上盯視著那禪衣若久,方將衣襟攏好,起身朝著血河上□□去。
她走動間,只覺得心上缺口不知為何好得極快,困惑之餘,餘光一瞥,竟發現旁邊的血河裡,湧動的不是河水,而是無數魂魄。
生老病死,愛恨別離,人間的悲歡盡在於此……她很快看出這裡竟是一脈黃泉。
黃泉無邊無際,南嬈幾乎錯以為她將迷失於此時,遠遠地便聽到一聲溫柔的梵唄。
「一者身體不疲,
二者不忘所憶,
三者心不懈怠,
四者音聲不壞,
五者諸天歡喜。」
那聲音有意引路,南嬈便加快步伐趕去,待穿過一片血色的迷霧,她卻看見聽眾並非只有她一人。
無數讓人聞之喪膽的陰祝好似最虔誠的佛徒,低首聚在一處枯朽的菩提樹周圍,神情虔誠地聆聽樹下的佛者誦經度化,不時有陰祝凶性散盡,渾身散出金光投入那血色的黃泉赴輪回而去。
南嬈感到心口處流出一絲暖意,她不忍上前,寂聽若久,心中湧起的恨怒竟暫時平息下來。
應則唯和尋常仇敵不同,怒就是輸,輸就會落入他的棋盒中老老實實做一枚待算的棋子。
她默念數遍,眼神逐漸安寧下來,而此時仿佛天正破曉,隨著第一縷晨光穿過菩提落在寂明眼睫上,那些陰祝徐徐向血河源頭飛去,不多時,這片穢谷谷底便一片靜寂。
南嬈好似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寂明闔著雙眼,本來撚動佛珠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竟似坐著沉睡過去一般。
「……」
南嬈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禪衣,眉尾不自覺地揚起,上前道:「多謝禪師相救,只是我赤帝妖心與我性命相連,失之法身亦會逐漸靈力散盡而亡,如今卻無異狀,不知禪師以何種手段救我?」
寂明仍不言不語,看上去當真如睡著了一般。
南嬈再上前一步,道:「若禪師不便相告,此情南嬈暫且記下,請指路讓我好脫離穢谷,待我調度本洲底蘊,便來穢谷破封相救。」
「……」
「禪師?」
「……」
「寂明?」
「……」
「禿……算了你不禿,就怕你醒過來,該看到我氣禿了。」
如是竟半日過去,寂明依舊一副入定的模樣,南嬈終究是忍不住,自己四處走動了一圈後,實在走不出穢谷的地界,有些暴躁地回來道:「老妖僧,你再不吱個聲,我就按著你雙修恢復修為了。」
寂明終於有了些許反應,一縷長髮從肩側滑落至眼前,似乎是刻意慢了半拍,睜開一雙清寧如湖水般的雙眼,方道:「這是你對長輩該說的話嗎?」
長輩……
南嬈一噎,雖然眼前這位是伐界六尊裡修行年歲最短的,但他師父是珈藍古佛,本人又和她爹同列伐界六尊,說是長輩,還真是沒什麼錯。
南嬈深吸一口氣,道:「我被應則唯打入此地,身系諸多秘辛,需得及時趕回上洲昭告天下,還請禪師指點明路。」
寂明道:「你不回去,上洲自然風平浪靜。」
南嬈道:「什麼意思?」
寂明搖了搖頭,並未言明,而就在南嬈想繼續追問的同時,她竟看到寂明眼前的長髮竟肉眼可見地霜白了一縷。
南嬈起初還覺得他是修為有竟,已至天人終極,但此刻他氣息淡薄,這才愕然驚覺出什麼,激發靈力按住心口一探,立時神色劇變。
「你……你把你的心換給了我?!!」
寂明神色如常,道:「南道友的後人,貧僧自當盡力保全。」
他話說得輕描淡寫,卻立時把南嬈惹惱了。
「南嬈一生負情雖多,卻從不欠人性命,我之體質耗損極大,唯有赤帝妖心以不滅凰炎方可常年支撐,你以佛骨禪心濟我,便需折壽元以補,你瘋了嗎?!」
寂明垂眸,徐徐撚動佛珠,道:「芳主不必擔憂,寂明壽元尚可撐持你二十餘年。」
「我是擔心這個嗎?」南嬈氣得血氣上湧,道,「現在就把佛骨禪心收回!」
「收不回的。」寂明起身,往後退了一步,道,「佛陀割肉喂鷹,肉已養了鷹命,自是收不回的。」
「你!!」
南嬈氣笑了,她也能感覺得到,那佛骨禪心被寂明下了不知多少道佛言枷鎖,已同她經脈相連,就算是剖開心房,這佛骨禪心也是取不出來的。
寂明繼續道:「道尊之說,收得赤帝妖心、六合道心、佛骨禪心,他便可破界飛升,而在此之前,他還能以半步飛升境界篡奪輪回,使得道生天永世長存……我知寅洲之主諸事繁多,只是你若回去,道生天為求佛骨禪心,必會引動戰亂,萬請思量。」
南嬈道:「可你還有一個選擇。」
寂明:「請說。」
南嬈:「你可以不救我,看著我死。」
寂明:「……」
南嬈握緊指節,深吸一口氣,道:「幾百年過去了,我都不記得當年喜雨幾何,你怎麼就是這麼個傻子,若是我變心了,許了他人了,你求個什麼?」
「……求個心安。」他說。
他從來就沒有想那麼多,也沒有想過要什麼結果,佛者人欲淡薄,一時舊相憶,一滴紅塵淚,餘生足以。
這之後的一個月,南嬈不敢動用任何靈力,唯恐對寂明耗損過渡,但他原本鴉羽似的長髮依然日日變白,即便如此,每日誦經、超度,亦未曾止休。
第二個月初時,寂明告訴她,自己積蓄鬼氣太重可能需要閉關一段時日煉化,讓她萬勿來打擾。
南嬈滿懷心事地靜坐了數日,忽然在某個黃昏之交,她看到天穹上的陰祝驚慌地四處逃散,宛如遇到了什麼絕世魔神一般。
「寂明……」
有佛骨禪心,他自可萬魔不侵,可這心給了她,他就需得以不斷消耗的虛弱之身,承接穢谷無盡的鬼力。
南顏衝入他閉關之地時,他周身原本清聖的佛氣受鬼氣浸染,一道道符文化作不祥的血色,目光亦混亂不堪。
狂暴的鬼力與佛力在周身散離,寂明以最後的神智同南嬈說了聲離開後,握著佛珠的手,朝著天空中驚慌奔逃的陰祝一抓,竟控制不住地開始自行吸收鬼力。
——我此番若因鬼氣浸染修行隕落,你可以佛骨禪心脅陰祝脫出穢谷。
這句話尚在喉頭未說出,一片昏暗的視線裡,驟然撞進一團火紅,隨後常年誦讀著清淨佛言的雙唇覆上一道柔軟。
「你……」
南嬈把他推倒在菩提樹下,咬下一條紗絹蓋住他的眼睛。
「我想試試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這麼不記仇,要記得,欠你命的是我,壞你修行的……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