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楚實重新走回對岸, 朝繁纓伸出手,繁纓臉上忍不住露出甜蜜而羞澀的笑容。
「你拉著珊娘,珊娘拉著芊眠。」楚寔道。
珊娘難免有些失望,她心裡羞耻地盼望著楚實也能拉她的手呢。可她也知道, 季泠這次帶她一起上路,找的理由是她是她的箜篌先生。不過爲這一點, 珊娘也極感季泠的恩情了。
一行人最後總算過了山溪, 却見一樵夫站在旁邊的林子裡發呆。
季泠沒想到這樣偏僻的地方還能遇著人, 楞了楞快步走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 一行人身後突然響起跑動的脚步聲,楚實轉頭看了看, 却是先前那林中樵夫背著砍柴的刀追了上來。
北原立即上前護住了楚實,楚實則一把將季泠拉到了身側。
那樵夫知道自己被誤會了, 脚步頓了頓,朝楚實高聲道:「公子, 世道不平, 山魅狐妖屢出,可別被迷了去。」
說完,那樵夫轉身就走了。
留下一行人茫茫然, 只有楚實笑了出來。
因著楚實笑了, 珊娘和繁纓看了看季泠,也不由跟著笑了起來。
季泠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敢情那樵夫說的「山魅狐妖」乃是指的自己?
楚實看向季泠,雪膚烏髮, 明眸朱唇,一襲素地裙,上罩鵝黃輕紗,行走時山風拂袂,蹁躚若蝶舞,她體態輕盈,却有那山魅狐妖之靈動。所謂尤物,不妖於人必妖於身是也。
「的確像那山魅狐妖。」楚實笑道,那樵夫怕是不知從哪裡聽了說書人說花仙狐妖,驟然見了季泠這般非俗世能有的姿容,便以爲是山妖迷人。
季泠被楚實的話弄得臉大紅,複又重新將帷帽放下。
這一次沒走多久,就又到了一片竹林,林中有竹屋幾間,一個童兒正在院子裡掃落葉,楚實上前道:「小兄弟,陽山先生可在家?」
山路多岔,一路行來楚實却從沒遲疑過,季泠當時就疑心楚實來過這裡,不想還真是來尋人的,果然幷非單純游山。
「在。」小童應了聲,也不見進門通傳,依舊埋頭掃地。
楚實回頭對季泠道:「你們四處轉轉吧,我進去拜訪陽山先生。」
楚實走進竹屋時,孫陽山正靠在榻上小歇,見楚實進來,也不過只是嘴裡說了句,「貴客到來,有失遠迎。」却也不見其起身。
南安見孫陽山如此怠慢,心裡頗替自家公子不滿,而楚實似乎毫不在意,開始吩咐南安燒水煮茶,却也沒將自己當做客人。
大概是楚實的灑脫入了孫陽山的性子,他這才打了個哈欠,坐直了身體。
季泠領著芊眠等人在竹林裡轉了會兒,又往溪邊走了走,只覺得這位陽山先生的確會選地方,綠竹縈繞、山溪環抱,毫無俗氣之紛擾。
不過說起俗氣,人生三大事兒,吃飽肚子却是頭一樁。尤其是走山路耗費力氣,不說季泠,便是芊眠等人肚子都開始響了。
季泠便領著芊眠等人回了竹屋,屋內楚實正和孫陽山對弈,一邊下棋一邊評點天下事。她有些驚訝於陽山先生的年紀,看起來同楚實相差無幾,她原以爲是個老先生呢。季泠又趕緊退了出去。
「聽說公子此次是去漢中府任職?」孫陽山道,「却還算個太平地方。」
「可惜蜀中將亂,漢中也不能獨善其身。」楚寔道。
「哦,公子是怎麽看出蜀中將亂的?」孫陽山道。如今朝廷裡可沒有一個人能預料到蜀中情勢。
楚寔道:「天下將亂蜀先亂,本是古語。如今蜀中選官不得人,政苛吏暴,物價飛漲,一石米已經是京師的三倍之價了。」
孫陽山笑道:「看來公子對蜀地頗爲留心,有公子之能,蜀地之亂想來也不過疥癬之疾罷了。」
「若不過疥癬之疾,某也不敢來請先生了。如今東南倭寇成疾,東北更有邊患,山東還有隱隱成勢的義教,西南若再一亂,西北豈能不蠢蠢,此時看來太平繁華,却不知一旦有疥癬起,却可傳染全身,到時候天下便危矣。」
孫陽山道:「公子怕有些聳人聽聞了。」
楚實執白,一子下去後,孫陽山便成困龍之局。
「若真是聳人聽聞,以先生之才何不肯下山經世濟民?」楚實問。
孫陽山道:「某哪兒有經世濟民之才?公子過獎,今世之願不過是能悠游林下得以終老。」
楚寔道:「若真如此,那先生更應下山助某一臂之力,否則天下群盜四起,再難得悠游之地。」
「哦?」孫陽山揚眉,「公子真是覺得當世已病入膏肓?」
楚實點點頭,「是。」
「那公子是如何打算?」孫陽山又問,「輔助今上中興麽?」
楚實的眼睛看著孫陽山身後,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後才搖頭道:「大亂之後方有大治,此疾幷非縫縫補補便能熬過。」
孫陽山破局而出,邀請楚實道:「再手談一局?」
楚實欣然應允。
男人就跟孩子一樣,玩起來一樣會忘記時間,甚至饑餓。當孫陽山的好友戴文斌來訪時,楚實和孫陽山才意識到他們已經手談了好幾局了。
戴文斌舉了舉手中抱著的酒罎,「近日新得了一壇十年陳釀的玉樓春,特地來找你共飲的,不曾想還有貴客上門,更是可喜。」
提及酒,楚實和孫陽山這才感覺腹中轆轆,對視一笑。
孫陽山換來童子,「快去把舊年熏的臘肉取一塊煮了下酒。」單身男子,身邊沒有女眷,日常都是一個小童使喚,吃食上自然不講究。
那童子道:「楚少夫人正在厨房裡,說是再過陣子便可吃了。」
孫陽山啞然,片刻後致歉道:「哎呀,瞧我著忘性,來者是客,怎能讓嫂夫人親自下厨?」話雖如此,孫陽山却也沒有其他舉動,不是不知道失禮,但也知道若單靠小童却是難以整治出一頓可供這許多人飽腹的午飯。
「無妨,內子擅於治膳,且嘗嘗她的手藝。」楚寔道。
戴文斌看向楚實,見他衣袍半新,却都是上乘綢料,一身清貴,却內斂含蓄,一看便是世家子,這般公子的妻室泰半也是勛貴之女,恐怕幷不比男子多進幾次庖厨。
而厨房內,季泠正在發愁。
男人當家真是沒什麽成算。從沒料到會有如此多的客人上門,所以連碗筷都不够。
芊眠看著季泠道:「少夫人,聽說陽山先生的好友戴先生也來了,這若是盛了菜,吃飯的碗碟就不够了,可怎的是好?」
季泠環顧了一下四周,又在心裡理了理今日準備的菜式,片刻後道:「我有法子了。」
楚實等三人在窗邊飲酒時,只見小童領著北原、南安開始在院中臨時用石塊壘了個灶,架上柴燒火。
戴文斌好奇地笑道:「這是怎麽回事?莫不是灶不够,要臨時在院中做菜?」
說話間,只見芊眠和繁纓兩人一同將厨房內的一口大鐵鍋抬了出來,架在新壘的灶上,揭開鍋蓋,頓時菜香撲鼻。
戴文斌吸了口氣,「我用過午飯才來的,聞著都又餓了。」
芊眠和繁纓擺好碗筷後,這才來請三人入席。
灶上架著鐵鍋,鐵鍋的上邊沿則貼著一圈饃,已經被火考得黃酥酥了,散發出麥子香。
酒則擺在灶沿上,如此也不用溫酒了,烤著火熱度正好。
「這樣吃飯倒還新鮮。」孫陽山贊道,又對著吞口水的小童兒和北原等隨從道,「既然是大鍋菜,不如都圍過來一起吃吧。」他素來不是個講究的人。
楚實朝北原等人點點頭,一群男子便都圍坐在了鍋邊。
一口鐵鍋內,最上層就是孫陽山剛才說的舊年熏的臘肉,肥瘦相間,油在鍋邊滋滋的響。
吃過這一層,下一層鋪著一層白菜,乃是小童兒從地窖裡取出來,季泠親手挑選的。
再一層,是昨日孫陽山另一位好友送來的猪肉。
下一層則是薄薄的野菜,剛才季泠帶著芊眠等去溪邊採的,誰也都沒想到她能認識那麽多野菜。
在下面還有山中樵夫送給孫陽山的野味,接著是竹林的春笋,正好解解油膩。
如此一大鍋子菜,不僅不虞不够吃,反而人人都吃得酒足飯飽,却還都捨不得放下筷子。
戴文斌感嘆,「實乃吾平生吃過的最簡單却又最美味的一餐。」
孫陽山道:「可不簡單,嫂夫人這是有排兵布陣之能,每一樣菜的層叠都是有講究的,這油滋滋的臘肉若是放到最下面,吃著可就膩味了。放在最上層,一層一層的油滴下去,剛好讓下面的菜染了肉香,又無肉膩。最妙是這竹笋,本不怎麽入味兒,如此也沒怎麽整治,却是自自然然地鮮香入味,實在是妙。衡業兄,嫂夫人實是蕙質蘭心,在家裡時也時常這般吃麽?」
楚實還沒開口,戴文斌就笑了起來,「怕是因爲陽山你家碗碟不够嫂夫人才出此下策的吧?」
那正吃得搖頭晃腦的小童兒在旁邊點頭道:「正是,正是。」
如是,楚實等人都大笑了起來。
酒後,楚實告辭,領著季泠等人下了山。
戴文斌繼續與孫陽山移桌對飲,「我見楚公子十分誠心,聽小童兒說此次都是第四回來了,才見著你。我聽他言語,有抱負有章法,陽山你非真心甘老泉下,何不應允?」
而此刻季泠跟在楚實身後,見他一路不語,游山也再無興致,便知與陽山先生所談不諧,於是也越發沉默起來,只恨她身爲內宅女子也沒什麽地方能幫楚實的。
孫陽山回答戴文斌道:「說實話,還是有些拿捏不准,總覺得看不透此人。」做幕僚的看不透所扶持之人,幷非什麽好事,有言也難進。
戴文斌知道孫陽山自有主張,也不多勸,換了話題道:「不過,至少你得承認,今日多虧了楚少夫人,我在你這兒才吃了頓好飯。」
孫陽山聞之不由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