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八章
睡在菩薩座下,夢中惡鬼索命,現實電打雷鳴,驟雨滂沱。那罩著人的金色菩薩,既不能赦人夢中無憂,也阻不斷現實中三方緊迫的打鬥。
程勿身後忽然走出來的少女,荷衣蕙帶,面孔清麗。少女身形婀娜腰肢纖細,滿地鮮血滿室人頭中,她俏盈盈立在那裡,像是山上重霧散去後的清香山茶。她美麗而柔弱,膚色白淨,手骨纖細,她看上去是這麼的需要人保護。
很難把這樣羸弱的少女,與眼前的修羅場想到一處。
但是少女忽然醒來,又忽然站到了程勿身後,握住了程勿的手。
那股散開的磅礡力道,震開了兵器,震開了人群,甚至將與金使打鬥的、刺了金使一劍的謝微也向後掀去。周圍乒乒乓乓倒了一地人,程家少主和真陽派長老一同抬目,驚疑不定地看向這個醒來的小姑娘。
小姑娘全然不在乎他們,只望著程勿。
剎那間,程勿眼中熱潮滾動。毫無徵兆,看到她醒來,看到周圍人震倒,程勿手微微發抖。他眼中潮濕,水光在眼眶中打轉。他緊繃著下巴,聲音沙沙地喊一聲:「小腰妹妹……」
「哎!」女瑤聲音清脆地回應了他。
當即,女瑤在程勿手腕上一切,奪走了他手裡的劍。程勿腦中昏昏,他已經打得麻痹,身體傷痛得麻痹,他愣愣看著女瑤持著那把劍往前走,他都忘了焦急提醒她快逃。程勿跌坐在地,看女瑤纖穠合度的身形向前方虎視眈眈的一眾敵人走去。她的氣勢太淡定,她的笑容太清淺,她雲淡風輕的態度治癒著他,讓程勿忘了小腰妹妹的柔弱,小腰妹妹打不過這些人。
程勿呆呆地看著。
旁邊被打得跪倒在地上的金使看到小姑娘醒來,第一反應,就是鬆了口氣,想我得救了。從來如是,關鍵時刻,金使無條件地信賴著教主的能力——女瑤是傳說中的大魔頭,是江湖中小兒止哭的主人公!
縱她武力因病受損不如昔日,一般的小嘍囉,也別想欺負了教主!
金使激動:「教……小腰!小腰!殺了他們!全都殺了!」
女瑤一步步上前,謝微站了起來,握緊了手裡的劍。謝微皺眉,神色變得古怪,複雜。女瑤目光輕飄飄掃過他,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女瑤看向那程家少主,她唇上翹:「是你要殺我小哥哥?」
程淮冷笑,一言不發,當即拔地。他連武器都不屑使用,當空運掌打向女瑤!
女瑤心中輕輕一歎,想:我今年真是命犯太歲。本來休養就能撐過去的隱患,一次次被打斷。又要動用武力了……下一次夜深時分到來的隱患捲土重來,恐怕比現在的程度更要難熬。
心中那麼想,女瑤面色卻極為冷淡。程家少主向她打來,她不躲不閃,旋身躍上半空,直接對上程淮這一掌——
下一刻,「啪」!
目瞪口呆,除了金使,所有人,包括程勿,都傻眼地看到武力強硬的程淮被少女硬生生從半空中扯了下來,摔到地上。程淮要躍起時,女瑤一個微妙的走位,腳尖踩到了程淮的手上。
「啊啊啊啊——!」程淮一聲慘叫。
女瑤踩著他的手骨,粉紅鞋尖向上,一寸寸踩著他的手骨。程淮另一隻手抓住女瑤的腳踝,擒拿手勢出想推開這小姑娘。卻不知為何,他被一股猛力震得手酸痛,而另一隻被踩的手臂,從手骨到臂彎,一寸寸「哢擦」「哢擦」聲不絕。
眾人呆了:「……」
程勿潮濕的眼中,目光瞠起:「……」
程家下屬們先反應了過來,集體衝向女瑤:「放開我們少主!」
謝微旋即跟上:「程少主!」
一時間,風起雲湧,城隍廟中的情況開始一邊倒,所有人眾志成城,圍住了女瑤。打鬥節奏突然加快,力度加強。原先只是偶有死人,現在血跡橫流。鮮紅色的小溪順著斜向外的地勢,與廟外簷下的雨水潺潺混在一起。廟中,那小姑娘身手淩厲,一把普通的劍在手,只她一個人,就牽制住了所有的人!
蝗蟲一樣!密雨一樣!呈網狀圍住少女!
哐哐的打鬥節奏結結攀升,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唯中間的少女越殺越勇!她乾淨的裙角沾血,她手裡的武器丟了再換,但不管她換什麼,節奏都在她這裡!
一圈圈倒下,再一圈圈上來!
程淮開始吃力,謝微也開始吃力!雁北程家的人倒了不少,真陽派也損失慘重。弟子們、手下們嗷嗷慘叫,臨時聯手的程淮和謝微二人,也被步步逼近的女瑤壓著打!
局勢一瞬反轉,廟中情況對兩方已經不利!
真陽派的弟子們驚恐無比:「又一個魔教的人!又一個!魔教的人怎麼都這麼厲害!」
謝微悶聲不語,打鬥一起,他心中捲起驚濤駭浪!千堆雪摧,萬般潮起!這熟悉的碾壓式的風格,當日他與蔣聲一起面對的戰鬥……謝微的內力開始跟不上,他的呼吸開始沉重。
程淮情況只比他更糟:縱傳說中雁北程家的功法是克制斬教的!但身為程家人,只有程家少主程淮才知克制的真正原因!拜程勿那逃家的小崽子所賜,現在的程淮,是打不過女瑤的!
恨!
惱!
怨!
「哇——!」一口血吐出,程淮被女瑤震得向外而摔。他跌在一地屍體上,想艱難爬起時,倒在另一邊的謝微扶住了他。程淮目中陰鷙滿滿,撐著自己搖搖欲倒的身體還想衝上去再戰,他被謝微扣住手腕!
謝微語氣飛快:「程少主!我是四大門派中真陽派的弟子謝微,名聲在外,你該信我!這女……女魔頭非是你我打得過的,我們先逃,再想辦法!」
程淮心中不服,他陰狠地看向坐在地上的被保護在後的程勿:他此行的目的還未達到!他還未殺了程勿!還未奪走屬於自己的東西!誰知、誰知……自來的家族環境讓程淮目空一切,世間所有都不放在眼中。他出來行走江湖,以為整個江湖上能攔住自己的,也不過只一手之數!誰知,誰知!只是程勿身邊的一個小姑娘而已!
程淮氣得再一口血吐出,他被謝微趔趄扶起來。
二人再看,見他們的下屬、弟子們又向那少女衝了過去,排山倒海。那山一重重地倒,那水一次次地逆。立在中間巍峨不倒的少女,睥睨著他們,讓人心驚!
程淮心中後怕,立刻做了決定:「是謝兄!走!我們快走!」
「今日之敗,來日再報仇也可!」
霎時,雙方的作戰目的,不再是衝殺敵人,解決那個柔弱小姑娘,而變成了從那個小姑娘手下逃生!謝微和程淮一起屏氣,重新衝上前,為弟子們的撤退留下時間。戰鬥節奏被他們帶得更快,游離在戰局外的程勿已經看不清他們的打鬥!無聲的打鬥似化成了有形的劍氣,圍繞著他們!
如柱沖天而飛——
「走!」
一個定神,謝微和程淮齊齊向後退。漆黑夜雨,雨聲浩大,兩方人士全都退出了城隍廟,消失在了夜幕中。雨下得依然滂沱,一重重雨水洗刷世界,天地冷清。女瑤扔了手中劍,並沒有追出去。她低頭,看向地上的一地紅色屍體。
程勿從後跌跌撞撞地衝來,在女瑤出神思考時,一把將女瑤摟抱入懷。
程少俠傷重累累,奔過來一瘸一拐,他緊張地扳著女孩的肩,到處亂摸:「小腰妹妹!小腰妹妹!你有受傷麼?有哪裡不舒服麼?」
他冰涼的手指捧住她的臉,他黑色的眼睛與他對視。他到處查看,看她身上一點傷都沒有,看她臉頰雪白端無一點血跡,巨大的喜意湧上心尖。比起懷疑,比起疑心這個小姑娘怎麼可能打得過程淮和謝微,最先到來的,是喜極而泣——程勿發著抖,將女瑤抱入懷中。
他顫聲:「太好了、太好了……」
他摸著她的臉頰,喃喃自語:「小腰妹妹,我好怕、好怕……連累你……你沒受傷,太好了……」
黑色大雨,夜幕如蓋。地上屍體連綿,遠方敵人潛逃。女瑤立在城隍廟門口,被少俠擁入懷中。他的身體顫抖,他的眼神赤紅,他似是發怒,又似是委屈。他抱住她,不斷地重複那幾句慶倖的話。而女瑤茫茫然。
上一刻,她心中還在想打了這一場,隱患爆發的要更厲害了,怎麼撐啊……
下一刻,她就滿心的懵懵。
有人……因為她打了一場普通的架,就又哭又笑,這麼激動嗎?她只是隨便救了他一下,他就又要哭了麼?
激蕩之意絲絲縷縷湧上心房,女瑤激動得臉紅:「小、小哥哥……」
她肩膀猛一沉。
女瑤本能反應,愕然抬手相擁,她驚愕無比地將靠在她肩上暈倒的少俠抱在了懷裡。女瑤心頭古怪,瞠目結舌。她抬頭,與廟中扶著牆努力站起的金使目光對上。金使哈哈大笑,看女瑤嘴角輕微抽了一下,似喃喃自語:「這就是高興得暈過去了?」
程少俠……真的好柔弱啊。
女瑤唇角向上翹起,她立在門口,半邊肩被斜飛的雨絲淋濕,她認真地將少俠抱在懷裡,擦乾淨他臉上的血。在寒冷雨夜,程勿暈在她懷中,驀然一瞬,女瑤心中有荒唐的宿命感。
好像,她就是要救他。
他就是要在她身邊。
……
程勿睡也睡得不安穩。
他在夢中,回到了程家。從小到大,那程家多大啊。雁北程家,名聲多大,程勿從來都不知道。從他記憶開始,他就按照一門功法,在練內力。長年累累,沒有人群,沒有外力。只有程淮會來看他進展,嘲笑他,責駡他。
他的世界只有練內力這件事。
後來長大後,從春姨口中才知,因程家功法的特殊性,天下無敵,是需要無數人堆的。沒有人天生的年紀輕輕就天下無敵,所有天下無敵的功法,一定有捷徑,這捷徑,一定有所犧牲。而在雁北程家,程勿就是那個犧牲自己的。他是程家功法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內力……一十七年醇厚的、按照程家心法堆起來的內力。因為沒有其他修行,因為程家血脈體質契合……他是專供給程家少主的。
雁北程家堆的那個神話級的天下第一,是程淮。只要程家在,斬教女瑤就稱不了武學第一,掃蕩江湖。
程勿他不願意這樣的命運,所以他逃了。
但他被程淮重新抓住了。從小到大的噩夢,永遠是程淮高高在上,將他踩在腳下。從小打他,欺辱他,折磨他,把他當玩意一樣擺弄。黑暗世界中,程淮扣著那個發抖的少年,捏著少年下巴,惡意滿滿道:
「你喜歡誰,我就殺誰。」
「你跟誰在一起,我就讓誰不得好死。」
「程勿,你沒有身為工具該有的認知,我就教你認清。」
「天下這麼大,我要殺你的小夥伴。你能幫他們逃到哪裡去?」
不,不不,不不不——
「不要!」程勿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他出了一身汗,醒來時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他張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滴答滾落,被燭火照明。
一旁的金使和女瑤一起轉頭,看向乍醒的程少俠。金使嘖嘖一聲:「小崽子做噩夢了啊?沒事,多做幾個,就習慣了。」
女瑤深為認同:「對呀,小哥哥。多做做噩夢,沒什麼可怕的。」
程勿呆呆看去,見還是那個城隍廟,門窗關著,外面雨水淅淅瀝瀝。他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後天還是黑黑的,地上的屍體卻已經消失不見,被人解決了。他身前不遠放著一口大鍋,鍋中熱氣滾滾,不知在熬著什麼湯,香氣撲鼻。
女瑤虛弱地坐在一邊,抱著膝蓋,對他笑:「小哥哥,我又病啦。」
程勿一驚:「小腰妹妹!」
女瑤觀察他神色,見他還是懵的,還是沒發現她武力值高的不正常的事,心中微微一緩。女瑤向他撒嬌道:「這幾天要勞小哥哥保護啦。不過我有很多厲害的功法,等我好了,可以教小哥哥。小哥哥你厲害了,那些壞人,就打不贏你了。」
程勿一怔,躲開了女孩的目光。他微微低下了頭,神色莫辨。過一會兒,陰雨綿綿在外,室內燈燭光下,程勿跪著過來摟她,眼圈泛紅,聲音喑啞發抖:「小腰妹妹,是我不好,連累了你。我太壞了……讓你受苦,害你生病。」
女瑤捂住眼睛,嘴微微一抽:這、這……別是又哭了吧?
小哭包,程小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