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我們在里昂認識, 她幫了我。之後我們就一直通信來往, 我沒來巴黎時,都是她和唐格拉爾夫人幫我順帶處理慈善事務。」
難怪兩個人能成爲朋友, 莫爾塞夫夫人與歐也妮氣質相近,看上去三十多歲,面容頗具异國風情,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比起歐也妮的柔和要顯得堅毅一些。
一直以來僞裝性別,克莉絲已經習慣了以欣賞的目光去看女性, 由衷驚嘆過後連忙打招呼。
在朋友出言介紹後,這位夫人儀態大方衝她微笑頷首。
「歐也妮常在信裡說起您, 唐格拉爾夫人也和我說起過很多次,不過您比我想像中要年輕。」
歐也妮一楞, 感慨道:「我認識克里斯時,他還只有十七歲。」
情報販子一開始就和自己攤牌「做生意」, 在索漠時也一直都表現得很沉穩,即使這次重逢,知道了她的秘密, 克莉絲也只在兩個人的時候像個小姑娘,人前還是主動會護著她,替她說話。
歐也妮才發現, 她們年齡差距有點大。
在其他人那裡或許騙得過去,但是梅塞苔絲足够瞭解自己,情人關係根本不能說服對方。
但是也不可能說真相。
歐也妮突然長長嘆了一口氣。
「那時候, 他被一個狠心的黑髮女人騙得傷透了心,陪我去索漠說是爲了散心,其實還殘留著一些奢望。果然,放出和我的關係後,那位小姐爲此吃醋回來找他,還說出了自己的苦衷。不過很快,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又一次狠心離開了。」
克莉絲:「……」
這次連細節和邏輯都幫忙圓好了。
「我可憐的克里斯,五年過去了,他還忘不了那位情人,現在時局穩定,想到她可能回巴黎,克里斯這次特意更改駐地,還和那些夫人周旋來往,就是想找那位小姐。」
富婆有意用愛憐的口吻總結。
顧不上莫爾塞夫夫人在一邊了,克莉絲窒息問:「你怎麽會知道——」
「你的姐姐告訴我的,」歐也妮看她,「她說,你的摯愛在我之前出現,如果不是那位『黑髮情人』對你『始亂終弃』,我是沒有機會『趁虛而入』的。」
克莉絲幾乎能想到莉迪亞是怎麽向歐也妮示威了。
……果然還是應該讓莉迪亞把杜朗按在地上摩擦一頓。
一開始是因爲杜朗這個罪魁禍首提出在紅燈區見面,後來也是他在愛德蒙面前瞎編故事,但是這個故事走到現在這一步,又和莉迪亞這個宣傳大使分不開關係。
事實證明,衆人的力量是强大的,真真假假補全下來,別說莫爾塞夫夫人面露動容,克莉絲自己聽著都覺得確有其事了。
除了主角的性別得換一下。
她拉住歐也妮的衣角,無奈同莫爾塞夫夫人輕聲道:「很抱歉,剛見面就和您說這些。」
因爲站在年長的「情人」身邊,年輕人顯得十分柔順乖巧,乍一眼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
也顯得那個女人更加狠心了。
梅塞苔絲用了輕柔關懷的語氣道:「沒關係。」
解釋過兩個人的關係,算是未來在巴黎多了條路,克莉絲這才分出神去想梅塞苔絲這個名字。
歐洲重名率很高,克莉絲自己認識的「威廉」「馬克西米利安」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
但是莫爾塞夫確實是布爾蒙元帥的心腹。
她雖然從船主那裡得知了梅塞苔絲和弗爾南這兩個名字,但是弗爾南從軍後就改了姓,也和原本村中的加泰羅尼亞人斷絕了來往,愛德蒙對過去避而不談,又想先復仇後再和她坦白,沒有多的綫索,克莉絲就放弃了這條綫。
結果沒想到,她居然比他本人還要先見到未婚妻。
莫爾塞夫將軍確實是布爾蒙元帥的心腹,簡單聊過幾句後,老師教的那些語言學也告訴她,面前的人是西班牙人。
還和唐格拉爾家有往來,這麽多巧合印證,最後就只留下真相了。
確定猜測後,本來以爲碰面後會有的酸澀和失落居然也沒出現。
紳士這麽多年,對待「前女友」也沒辦法轉換立場,克莉絲和她簡單寒暄起來,態度就像是對待城中其他品格高尚的夫人一樣謹慎守禮,結果對方意外關心她,歐也妮離開去忙宴會的事情後,還主動拉了她坐在一起。
梅塞苔絲言談親和,不過幾句話就有種讓人心情平靜下來的魅力,在她體貼把一盤菜遞過來後,很快連心裡那點彆扭和古怪都沒有了。
——果然,就算是傻兮兮的小水手,眼光也相當不錯。
當然,現在肯定還是進步了那麽一點點的。
克莉絲心裡自得其樂感慨。
葛朗台家的宴會菜式不用期待太多,一個克扣自己炭火的人,今天能凑够那麽多道菜,克莉絲和拿儂已經很努力了。
不過這是一個慈善晚宴,吃得簡單貧寒一些,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能圓過去。
這果然成爲了席上先生們的話題,不少婦人聽著,不住驚呼原來這樣難以下咽的飯菜都有人吃不起,還爲此又是落泪又是吸嗅鹽,表示一定會捐更多的錢款,又連連問舉辦者,今晚會不會有舞會。
不論心意真假,結果是好的,歐也妮早就習慣了,自然答道:「很抱歉,夫人,我認爲這樣的活動不宜辦舞會,不過我安排了拍賣會。」
她說完,拿儂便走了出去。
無趣的宴會終於有了新的刺激,在座的人們振奮起來,又是一陣推杯換盞,高談闊論,等歐也妮起身邀請,便紛紛起身,轉向客廳。
在場幾乎所有人她都認識,剛才宴席裡不方便交談,這會有不少人上來打招呼,連唐格拉爾也見機凑上來,好在有梅塞苔絲幫忙圓場,她們才到了角落的座位坐下。
見年輕人一臉煩惱在桌下不著痕迹擦手,梅塞苔絲面露輕柔微笑,道:「您不喜歡唐格拉爾?」
當年陷害小水手是拿破侖党人,弗爾南是爲情,維爾福是爲了權,唐格拉爾不同,他一個會計,就算奸計得逞也當不了船長,作爲主謀布置奸計完全是出於妒意。
克莉絲覺得他應該是付出最大代價的人。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很糟糕。」
「我聽唐格拉爾夫人說過你們那次碰面。她一直很遺憾,還說你之後就很少去見她了,」梅塞苔絲點頭,「看來,和你來往後,我們的關係會更疏遠一步。」
唐格拉爾夫人貴族出身,和唐格拉爾只是合作關係,會毫不掩飾養情人,她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克莉絲看梅塞苔絲,有意學了她剛才的語氣說:「您不喜歡唐格拉爾夫人?」
梅塞苔絲忍不住掩面笑起來,出言邀請道:「有機會,您一定要來我家做客。我想您和我的兒子會很談得來。」
克莉絲一楞,想到愛德蒙的復仇計劃,垂了眼,問:「您的兒子多大了?」
莫爾塞夫夫人放輕了目光,流露出更加柔軟的情感。
「他叫阿爾貝,今年已經十四歲了。」
「您好像是十六歲的時候就來法國,然後遇到那個狠心女人的吧。」
因爲這個描述,年輕人臉上有一瞬間的古怪。
「是的。那是我第一次出國。」
事關年輕男孩的想法,想到最近不像過去那樣坦率的兒子,梅塞苔絲控制不住好奇問,「當初,您是怎麽說服自己母親的?」
「我能保護好自己,所以她很放心……而且她當時還要操心我四個姐姐的婚嫁問題,分不了太多心。」
梅塞苔絲面露不贊同,想到阿爾貝遲早要獨自出去旅行,輕輕嘆氣:「或許我只有這一個孩子,他是我在世上最挂念的人了。不僅是安危問題,只要他不在身邊,就會擔心,會每一分每一秒都想他正在做什麽。」
克莉絲由衷笑了。
「您是一位很好的母親。」
她們說時,一片陰翳罩過來。
「總算找到你了。」
克莉絲抬頭,驚訝說:「你怎麽現在才來,我以爲你不會來了呢。」
接過侍者遞來的酒杯,隱晦打量著問候過一邊貌美的夫人,奧古斯特才落座,又環視四周,趁人不注意,見機塞了她一隻厚厚的紙包。
「你的伯爵說,葛朗台夫人府裡的晚餐肯定不好吃,讓我等用餐過了再來,還交代我給你帶這個。」
克莉絲隨手接過,顛了顛,意識到裡面是什麽東西後,表情變得很複雜。
「他爲什麽會突然給我這麽多錢。」
奧古斯特一臉習以爲常:「他說了,葛朗台夫人肯定捨不得給你零花錢,你一個外交官,還是男人,總得備一些好撑場面。」
克莉絲臉上不由一紅。
有幾位姐姐和納什在,她一直懶得管賬。
在倫敦時,不論怎麽花銷,反正錢夾裡的錢沒見過少過,想要的大件或者買公債投資可以吩咐管家他們去辦,再加上她給小費和好處總是很隨心,手裡留不住大錢,所以她每個月的工資和公司收入也就直接走公中。
現在公賬在愛德蒙手上。
也可以理解爲,她的銀行卡和工資卡都歸「班納特夫人」管。
這也意味著,未來花銷她都得找他要。
克莉絲:「……」
這時候,拍賣會開始了。
拿儂把一隻托盤遞過來,克莉絲隔了手帕,從外套口袋摸出一隻胸針,隨手放進去。
和歐也妮的關係全巴黎都知道,克莉絲今天當然要出席,她也不放心她一個人面對夏爾葛朗台。
拍賣會也是她的主意。
負責主持的是歐也妮在巴黎的經紀人,他現在被歐也妮查得乾乾淨淨,所有欠款把柄包括養女明星的證據都在她手裡,唯恐索漠的妻子殺到巴黎來,不敢再打小心思,對克莉絲也恭恭敬敬。
他在巴黎這麽久,和很多工會都有交情,歐也妮吩咐後,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又請了幾位書記員和教會的人在場,搞得相當正式,引得一衆貴族都摩拳擦掌起來。
拍賣的物品屬最後拍下來的人,叫出的錢款將全部作爲善款,競價過程可以讓捐款最大化,還能滿足部分上流社會的炫耀心理。
克莉絲很快就有了花錢的機會。
那是一隻古董陶罐,上面的圖案是酒神狄俄尼索斯。
冬日的社交季那些談論裡,衆所周知,年輕的領事喜歡希臘神話,再加上陶罐實在不够美觀,除非非常喜歡留置展覽間,和克莉絲搶拍的人不多,她沒花多少錢就拿下了。
付款和交貨要等到所有交易結束後,克莉絲還是提出想先看幾眼,問明是誰捐贈,又把成交價往上叫了一些。
等到克莉絲回來,奧古斯特發現,小舅子面上沒有多說拍到想要東西的高興。
「怎麽了?」
他壓低聲問。
前情報商人簡單道:「這罐子有問題,我懷疑是黑市貨。」
具體還要等她找馬賽的賊首看過再說。
幾輪競價後,很快就輪到了克莉絲放的那隻胸針。
經紀人把胸針展示,有鑒定開出價,在一衆展示的拍賣品裡,這個小首飾過於不起眼,反而成了最顯眼的那一個。
台下的人都竊竊低語起來。
先是難以下咽的飯菜,現在情人出手也這麽寒酸,聯繫到葛朗台家的風評,有夫人已經面露譏笑。
人們願意結交富豪,是因爲闊綽,既沒有時尚風雅的魅力,又不會舉辦實在的舞會,所謂最富有的女人,一下就變成了一個鄉下守財奴。
沒有理會那些鄙夷的眼神,歐也妮如同女王一樣自在坐在台邊的首位。
克莉絲側頭,在人群裡看到了面色蒼白的夏爾葛朗台。
她這才起身道:「這個胸針不能只用表面的價值定價,不論誰拍走,我願意和這個人說關於這個胸針一樁獨一份的辛秘。」
人都是會好奇的,拍賣一個秘密,比拍賣手帕上的唇印噱頭更足。
對因爲冬日無聊且不事生産的上流社會來說,他們總是想要尋求一些不一樣,好讓生活變得不那麽無聊。
坐在這裡的都很清楚,有這個噱頭在,明天全巴黎社交界都會猜測是什麽辛秘,得到這個秘密,自然會有無數人來向你打聽,至少半個月內,你會成爲各大沙龍和舞會的座上賓。
她剛說完,紛紛有人競猜出價。
當價格跳動沒那麽大,變得逐漸平穩時,眼見著要落到別人手裡,再看當年自己扔給歐也妮葛朗台的胸針,夏爾葛朗台終於坐不住了。
他當然知道那件辛秘是什麽。
堂姐豁出去不在乎家族名譽,他一家子還要在巴黎待,那些債務一旦公開,別說這些錢了,連爵位、體面和名譽他都保不住。
本來口頭同意了這個提議,是因爲想到歐也妮葛朗台馬上要回索漠了,離巴黎這麽遠,他完全用當年伯父對他使的法子巧妙拖欠這筆債務,最好讓堂姐也嘗嘗自己當年的遭遇。
沒想到她早就不是當初給他還債的冤大頭,甚至比她父親手段還要厲害——不對。
奧勃裡翁猛地抬頭,看向一直在角落裡靜靜看著自己的青年。
所以,今天的「慈善」宴會,就是爲他辦的。
這筆錢根本賴不掉。
他咬牙不去看堂姐的小情人,也不等他們繼續一點點往上叫了,直接把剛才那份文件上的數額爆了出來。
「那是奧勃裡翁子爵嗎?!」
「他瘋了?」
「爲了一個秘密開這麽大的價——」
所有人都在玩游戲,突然跑出一個人真情實感押上全部家當,誰都會懵。
奧勃裡翁煞白著臉起身,走上前,在所有人眼前交付押金,在契書上按過手印。
叫價的經紀人心裡苦笑一聲,趁著這一片寂靜,把三次連忙叫過,給曾經的同夥宣判了死刑。
「恭喜奧勃裡翁子爵。」